靈堂裏靜得可怕。
香火燃着,白煙卻像被什麼壓住,始終貼着香案打轉,不肯往上散。幾位沈家長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敢先開口。
“照夜。”沈承遠壓低聲音,“你別嚇人。”
沈照夜沒看他。
她的目光始終釘在那扇緊閉的木門上,像隔着門板與什麼對視。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東西的氣息貼在門外——不闖、不走,就那麼伏着,像在等她自己過去。
野。
凶。
帶着一種不屬於陰魂的“活”意。
這是她最不想遇見的一種。
“我沒嚇人。”她輕聲道,“你們要是現在開門,看到的可能不是客人。”
沈老爺臉色一變:“難不成……是鬼?”
“鬼哪有這麼大的心跳聲。”沈照夜微微眯眼,“這是活物。”
活物?
許氏一聽,臉色更白了:“活物還能是什麼?難道是狼?京城裏哪來的狼!”
沈照夜嘴角動了動,沒說話。
狼?
要真是狼,她反倒省心了。
門外那東西的氣息,比狼重得多。像壓着一座山,又像藏着一口刀。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股氣息在她魂火周圍輕輕繞了一圈,像在嗅。
——在確認她的位置。
“先合棺。”她忽然道。
沈承遠一愣:“你不是說先別——”
“情況變了。”沈照夜打斷他,“棺內煞氣已散,留着只會引它的注意。你們合棺,我去會會它。”
這話一出,靈堂裏幾個人同時變了臉色。
“你瘋了?”許氏失聲,“外頭若真有野獸,你一個人去送死?”
沈照夜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淡:“不然讓你去?”
許氏被她一句話堵得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
沈承遠卻猛地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不行。你剛才已經耗了不少力氣,再出去——”
“你攔不住。”沈照夜語氣平靜,“它就是沖我來的。你攔我,只會讓它進來。”
這句話像一塊冰砸進水裏。
沈承遠心頭一緊,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
厚實的木門,門閂粗重,本該給人安全感。可此刻他卻莫名覺得,那門板薄得像紙。
“那東西……真這麼厲害?”他聲音發緊。
沈照夜點頭:“比剛才那一屋子的陰釘厲害。”
沈老爺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許氏嘴唇發白:“那、那怎麼辦?”
沈照夜抬手,把袖口往上挽了挽,露出纖細的手腕。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極淡的紅線,像是舊傷,又像是某種看不見的印記。
“我去擋。”她說,“你們在裏面,合棺,守門,誰都別出來。”
“要是我……沒回來。”
她頓了一下,眼神掃過衆人。
“那就當我本就該死在外頭,跟沈家無關。”
這話說得太輕。
輕得像她真的不在乎自己死活。
靈堂裏的人卻聽得心頭一沉。
沈承遠看着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從莊子上接回來的二妹妹,對沈家並沒有多少歸屬感。她救棺、破煞,更像是順手護住“借她一命”的地方。
她不是爲了沈家。
她是爲了活。
“合棺!”沈承遠忽然轉頭,對下人低喝,“快!”
幾名壯丁回神,趕緊上前,把棺蓋緩緩推回原位。
“慢。”沈照夜補了一句,“對齊,別壓着符。”
壯丁小心翼翼,棺蓋一點點合上,木與木的摩擦聲在靈堂裏顯得格外刺耳。
“咔。”
最後一聲輕響,棺蓋歸位。
沈照夜抬手,把貼在棺邊的符一一取下,疊好收回袖中。
“好了。”她輕聲道。
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沈承遠下意識伸手,想拉住她,卻在快碰到她衣袖時停住。
他不知道爲什麼停。
只是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如果他真拉住了,她會很不高興。
“照夜。”他低聲道,“若真不敵……你就退。門我讓人再加幾道。”
沈照夜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裏沒有感激,也沒有依賴,只有一種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判斷。
“我退,它就進。”她說,“到時候死的不是我一個。”
說完,她不再停,徑直走到門前。
她抬手,扣在門閂上。
“咔。”
門閂被抽開。
冷風猛地灌入,夾着雪末,撲得靈堂裏燭火一陣亂晃。幾位長輩忍不住抬手擋臉,許氏更是驚叫一聲。
可當他們再看過去時,卻都愣住了。
門外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狼、猛獸,甚至連黑影都沒有。
只有雪。
漫天大雪。
白得刺眼。
院中站着一道影子。
不是獸形。
是人。
那人身形高大,披着一件黑色鬥篷,鬥篷上覆着薄雪,像剛在風雪裏站了許久。他低着頭,兜帽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只能看見鬥篷下露出的一截下巴,線條凌厲。
他站在雪中,像一尊被雪埋了半身的石像。
安靜。
安靜得不像活人。
沈照夜的瞳孔微微一縮。
剛才那股野獸般的氣息,就是從這個人身上傳來的。
“你是……”沈承遠忍不住開口,“何人?”
那人沒有立刻答。
他緩緩抬起頭。
兜帽下,是一張極年輕的臉,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眉眼深邃,膚色偏冷,像雪映出的青白。他的眼睛很亮,卻不是人的亮,更像夜裏獸瞳反射出的冷光。
那目光一抬,便直直落在沈照夜身上。
“我找你。”他說。
聲音低沉,卻很穩,像壓着什麼野性的東西。
沈照夜沒被他這目光嚇到。
她反而微微眯眼,嘴角挑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弧度:“找我?你認得我?”
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像在確認什麼。
“你身上有味道。”他說,“跟別人不一樣。”
這話一出,靈堂裏的人臉色齊變。
許氏更是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低聲罵了一句:“瘋子……”
沈照夜卻一點不惱。
她甚至輕輕笑了一下:“什麼味?”
“快要斷的命火味。”那人淡淡道,“還有……被人動過魂的味。”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沈照夜心口。
她眸色驟然一沉,魂火在體內猛地跳了一下。
他知道。
而且不是猜的。
“你是什麼東西?”她聲音冷了下來。
那人看着她,忽然也笑了一下。
“跟你一樣。”他說,“不是人。”
沈承遠心頭一寒:“你胡說什麼!”
那人卻本沒看他,只盯着沈照夜,繼續道:“我叫將玄。”
“曾經,是這片山裏的王。”
雪風吹起他的鬥篷,鬥篷下隱約露出一角銀白色的紋路,像某種獸皮。
沈照夜的心猛地一沉。
她終於明白那股氣息爲何如此熟悉又危險。
那不是陰魂。
是靈。
而且是活了很久、很久的靈。
“你來做什麼?”她冷聲問。
將玄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掃了一圈,像在衡量一件合不合用的器物。
“找個殼。”他說得極其自然,“借你用用。”
靈堂裏的人瞬間炸了。
“放肆!”沈老爺怒喝,“哪來的瘋子,敢在我沈府——”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一陣風雪猛地卷起。
不是自然的風。
是以將玄爲中心,雪末像被什麼力量牽引,瞬間在他周身旋轉起來,形成一個小小的雪渦。
地上的雪被卷起,露出一圈青黑的地面。
將玄站在雪渦中央,衣擺獵獵作響,眼睛裏的光像夜裏亮起的獸瞳。
他沒有動沈家任何人,只是看着沈照夜,聲音依舊平靜:
“我快散了。”
“再找不到寄身之處,就要真的死了。”
“你這具殼子,剛好。”
沈照夜只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她知道。
她當然知道。
她這具身體,本就不完整。
殘軀,缺魄,命火搖搖欲墜。
正是某些東西最容易鑽進來的“門”。
“所以你就來搶?”她冷笑,“你覺得我會給?”
將玄看着她,眼裏忽然多了一點真正的興趣。
“你不想活?”他反問。
“我當然想。”沈照夜一字一句道,“但不是靠給別人讓路來活。”
將玄沉默了一瞬。
雪渦還在轉,風聲壓得靈堂裏幾乎聽不清呼吸。
然後,他緩緩抬起手。
那只手的指節修長,卻在抬起的瞬間,皮膚下隱約浮現出一道道銀白色的紋路,像獸骨刻在皮下。
“那就試試。”他說。
“是你擋我。”
“還是我,踩着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