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間的疼痛尖銳而真實,黏膩的鮮血染紅了粗劣的麻布衣袖,也浸溼了身下散發着黴味的被褥。但這痛楚,比起靈魂被撕裂、被硬生生塞進這具陌生軀殼所帶來的眩暈與排斥感,竟顯得微不足道了。
鴇母王三娘那刺耳的咒罵還在繼續,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雨微臉上:“……老娘告訴你!到了這藏香閣,是龍你得盤着,是虎你得臥着!你那點子剛烈,趁早給我收起來!再敢尋死覓活,壞了身子賣不出好價錢,仔細我剝了你的皮,扔到後巷喂野狗!”
蘇雨微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掩蓋了眸底瞬間翻涌又迅速壓下的冰冷風暴。建安侯府世子夫人,即便尚未正式掌家,也是被精心教養長大的貴女,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用這般污言穢語辱罵過?
但,那已經是“曾經”了。
現在,她是晚晴,一個父母雙亡、被親族發賣、輾轉落入這江南小鎮最下等妓館的孤女。
她沒動,也沒回應,像一尊失去了生氣的瓷偶。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口,和腕間仍在緩慢滲出的鮮血,證明她還活着。
這沉默的、近乎麻木的反應,反而讓王三娘有些無處着力。她見得多了,剛來的姑娘要麼哭天搶地,要麼嚇得瑟瑟發抖,像這樣不哭不鬧、眼神空寂的,倒是少見。但無論如何,只要不繼續尋死就行。
“哼!”王三娘冷哼一聲,朝門外尖聲叫道,“香草!死丫頭滾進來!給她把手包了!看緊點!要是再出岔子,我連你一塊兒賣到礦上去!”
一個瘦瘦小小、面色黃黃的小丫鬟哆嗦着跑進來,手裏捧着些劣質的金瘡藥和還算淨的布條。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王三娘,又飛快地瞟了一眼床上面無血色的少女,手腳麻利地開始處理傷口。動作不算輕柔,但勝在利落。
王三娘又惡狠狠地瞪了“晚晴”一眼,甩着帕子,扭着腰走了出去,厚重的木門“哐當”一聲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
狹小的屋子裏,只剩下蘇雨微和那個叫香草的小丫鬟。
香草低着頭,飛快地包扎着,聲音細若蚊蚋:“你……你別想不開了。到了這裏,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三娘心狠着呢,真會打死人的……好歹,先活着。”
蘇雨微依舊沒說話,目光緩緩掃過這間屋子。一床、一桌、一凳,桌上只有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和半截昏暗的油燈。牆壁斑駁,牆角掛着蛛網。空氣裏除了脂粉和黴味,還有一股淡淡的、屬於窮苦和絕望的酸餿氣。
這就是她第一個任務的起點。低等古代封建社會,王朝末世,一個下等妓館裏的被拐孤女。
而她的目標,是獲取“謝九淵”的信任。義軍首領。系統給的信息只有這麼多。
一個義軍首領,和一個下等妓館的孤女。這兩者之間,隔着天塹。
“香草,”蘇雨微終於開口,聲音因爲久未沾水和情緒沖擊而嘶啞澀,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平靜,“這裏……常有哪些客人?”
香草包扎的手一頓,驚訝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這姑娘,從被扔進來就一直沒說過話,眼神空洞得嚇人,現在居然主動開口了,問的竟是這個?
“都、都是些下苦力的,跑船的,還有鎮上的潑皮無賴……”香草小聲回答,手上繼續動作,“有點錢的爺們,都去前面的‘留仙居’了,咱們這‘藏香閣’……就是最便宜的暗門子。”她聲音越來越低,帶着認命的麻木。
蘇雨微的心沉了沉。果然是最糟糕的環境。這意味着,接觸到稍微有點身份的人,都極爲困難,更別提一個反朝廷的義軍首領了。
“那……最近,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客人?或者,鎮上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她繼續問,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只是隨口閒聊。
香草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特別的客人……沒有。不過,鎮上最近巡街的官差好像多了,聽說北邊在打仗,亂得很,逃難來的人也多了。前幾,後巷還發現個死人,穿着破爛,不像本地人,官差來看了一眼就拖走了,說是流民餓死的……”
香草絮絮叨叨地說着她聽來的零碎消息,蘇雨微安靜地聽着,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王朝末世,流民,戰亂,官府管控加強……這確實是義軍活動滋生的土壤。謝九淵會出現在這個江南小鎮嗎?如果會,以什麼身份?目的又是什麼?她一個被困在妓館最底層的孤女,要如何突破重圍,接觸到這樣的人?
“好了。”香草打了個簡陋的結,看了看蘇雨微依舊蒼白的臉,猶豫了一下,從懷裏摸出小半塊硬得硌牙的粗面餅子,迅速塞到蘇雨微沒受傷的那只手裏,“你……一天沒吃東西了,這個,偷偷吃,別讓三娘看見。”說完,像是怕蘇雨微拒絕,也怕自己反悔,端起染血的布條和水盆,匆匆離開了。
門再次被鎖上。
蘇雨微靠在冰冷的床頭,低頭看着掌心那半塊粗糲的餅子,又看看被布條胡亂包裹、隱隱滲血的手腕。身體的虛弱感一陣陣襲來,胃部因飢餓而痙攣。
她慢慢將餅子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粗糙的麩皮刮過喉嚨,帶着難以下咽的酸澀。
這就是她如今賴以活命的食物。
這就是她復仇之路的起點。
她一口一口,機械地、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那份新婚夜被背叛、被毒害的恨意;每一口,都像是在將這具身體殘留的軟弱、恐懼、絕望,連同食物一起,狠狠碾碎,咽下去,消化掉,變成支撐她活下去、爬出去的養料。
系統的聲音在她腦中冰冷地響起:【引導任務計時開始:剩餘九天十八時辰。請宿主盡快制定行動計劃。提示:目標人物“謝九淵”可能以僞裝身份在本地活動,特征:左眉骨有一道舊疤。宿主當前身份可利用資源極低,建議從信息收集與生存適應開始。】
左眉骨舊疤。
蘇雨微記住了這個特征。
接下來的兩天,蘇雨微(晚晴)異常“安分”。她不再試圖反抗,也不再流露任何激烈的情緒。王三娘派來的“教導嬤嬤”用最下流刻薄的話語“教導”她規矩時,她只是低眉順眼地聽着,偶爾在對方動手掐擰時,瑟縮一下,露出一副逆來順受的麻木模樣。送來的粗糙食物,她默默吃掉;着學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曲調,她含糊地跟着哼。
她像一滴水,融入了藏香閣這攤污濁的泥潭,沉默,不起眼。
但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從未停止工作。
她借着香草送飯、打掃的短暫機會,用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力氣和氣力,換取着信息。從香草和其他被關押、神情麻木的姑娘們偶爾的只言片語中,從門外看守婆子們的閒聊裏,從樓下隱約傳來的嫖客和妓女的調笑聲、爭吵聲中,她像一塊涸的海綿,拼命吸收着關於這個小鎮、這個時代的一切。
小鎮叫“臨河鎮”,因一條通往運河的支流而得名,算是水陸交通的一個小節點,因此還算有些商貿,但也魚龍混雜。鎮長姓錢,據說和縣裏的主簿有點拐彎抹角的關系,是本地一霸。官府的差役最近確實巡邏得更勤,尤其是碼頭和客棧附近,據說是上面下了文書,要嚴查“流寇細作”。
謝九淵的名字,她沒聽到任何人提起。一個反賊頭子,自然不會在民間公開流傳。但“流寇”、“北邊的亂軍”這類字眼,倒是時不時能聽到,混雜在茶餘飯後的閒談和官府的恫嚇裏。
第三天晚上,王三娘親自來了。她上下打量着穿着粗布衣服、低着頭站在那裏的蘇雨微,臉上擠出一絲算是滿意的神色。
“嗯,這才像點樣子。”王三娘用染着鮮紅蔻丹的手指,抬起蘇雨微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燈光下,少女的臉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低垂着,看不清裏面的情緒,只是沒有了最初的死寂,多了點認命的柔順。“模樣底子是不錯,就是太瘦,沒二兩肉,臉色也差。好好養幾天,學機靈點。過些子,老娘給你尋個頭籌,你要是伺候好了,往後也有你的好子過。”
蘇雨微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放鬆下來,細聲細氣地應了句:“是,三娘。”
王三娘滿意地鬆開手,扭着腰走了。她沒打算立刻讓這丫頭接客,傷還沒好利索,也還沒“調教”到位,賣不上好價錢。但“尋個頭籌”的話,既是敲打,也是給點渺茫的希望,讓這些丫頭有點盼頭,少鬧騰。
門再次關上。
蘇雨微緩緩走回床邊坐下,被捏過的下巴似乎還殘留着那股濃膩的脂粉味和令人作嘔的觸感。她抬起自己受傷的手腕,布條已經拆了,留下一道粉紅色的、猙獰的疤痕,橫在蒼白纖細的手腕上,像一條扭曲的蜈蚣。
她靜靜地看着這道疤。
這不是晚晴的疤。
這是她蘇雨微,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第一個印記。是屈辱,是警示,也是勳章。
她不能坐以待斃。王三娘口中的“過些子”,可能很快。一旦她被迫接客,處境將更加被動,接觸到目標人物的可能性也會更低。
她必須主動出擊,在有限的範圍內,創造機會。
第四天,蘇雨微向負責看守她們的婆子提出,屋子裏氣味太難聞,她想去後院井邊,打點水擦洗一下身子,也順便把換下來的髒衣服洗了。她語氣怯懦,眼神帶着討好,還偷偷塞給了婆子一枚她趁人不注意,從自己那件換下來的、料子稍好些的舊衣內襯裏拆出來的、小小的、劣質的銅扣。
婆子掂了掂那銅扣,撇撇嘴,顯然看不上,但看着蘇雨微那蒼白瘦弱、一副風吹就倒的樣子,量她也跑不了,後院圍牆高着呢。又想着這丫頭最近還算老實,便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去快回!別想耍花樣!”
蘇雨微低眉順眼地應了,端起木盆,裏面放着兩件換下的舊衣,慢慢走出那間囚籠似的屋子。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踏出那扇門,看到藏香閣內部的景象。肮髒的走廊,斑駁的牆壁,空氣裏彌漫着更復雜的臭味。偶爾有穿着暴露、神色憔悴的女子匆匆走過,對她視而不見。
她按照記憶裏香草描述的方向,往後院走去。後院比想象中更破敗,堆着些雜物,牆角生着荒草。一口老井就在角落,井沿溼滑。
她走到井邊,放下木盆,卻沒有立刻打水。目光迅速而隱蔽地掃視四周。圍牆果然很高,爬滿枯藤。靠近後巷的地方,有一扇小門,用粗木栓着,但門板有些腐朽,縫隙不小。
她的心微微一動。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從靠近後巷的圍牆外隱約傳來。
“……貨不能再放了,風頭緊……碼頭查得嚴……”
“……那批‘鐵器’……必須盡快運走……‘九爺’吩咐……”
“九爺”?!
蘇雨微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打水的動作停住,側耳傾聽,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可那聲音太低,斷斷續續,聽不真切。而且,說話聲很快遠去,似乎人已經走了。
是巧合嗎?還是……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若無其事地打水,清洗衣物。冰冷刺骨的井水浸溼了她的手,也讓她有些發熱的頭腦清醒過來。
即使外面的人提到的“九爺”真的是謝九淵,她也無法確定。而且,她此刻被困在這裏,本無法接觸。
但,這是一個信號。這個臨河鎮,這個看似普通的江南小鎮,水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深。藏香閣位於鎮子相對偏僻的角落,靠近後巷,或許正是某些隱秘交易的邊緣地帶。
洗完衣服,蘇雨微端着木盆往回走。經過一段更昏暗的走廊時,旁邊一間虛掩着門的屋子裏,突然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和一聲壓抑的、痛苦的悶哼。
蘇雨微腳步一頓。
門縫裏,她看到一個男人背對着門口,將一個瘦弱的女子粗暴地按在桌子上,女子衣衫不整,滿臉淚痕,嘴巴被捂住,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看穿着,那女子也是這閣裏的姑娘,而那個男人,背影魁梧,穿着普通的短打,不像尋常的苦力或嫖客,渾身散發着一股凶悍之氣。
更讓蘇雨微瞳孔微縮的是,就在那男人因動作而微微側頭的一刹那,透過昏暗的光線和門縫,她隱約看到,他的左眉骨上方,似乎有一道深色的、扭曲的舊疤痕!
左眉骨舊疤!
謝九淵?!
不,不一定是他。但,這是她幾天來,發現的唯一一個符合系統提示特征的人!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
屋內的男人似乎察覺到了門外的動靜,猛地轉過頭來,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充滿了警惕和一絲未散的暴戾,直直地朝門縫射來!
蘇雨微在他轉頭的瞬間,已然低下頭,加快了腳步,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匆匆走過。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在她背上刮過。
她緊緊握住木盆邊緣,指甲幾乎要嵌進粗糙的木紋裏。
心髒在腔裏狂跳,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近乎冷酷的、獵物終於發現蹤跡的興奮。
找到你了。
或者說,找到了可能的線索。
無論你是不是謝九淵,你都是我在這個泥潭裏,看到的第一塊,或許能讓我抓住、借以攀爬出去的石頭。
回到那間狹窄囚室,關上門。蘇雨微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門板,緩緩籲出一口帶着鐵鏽味的氣息。
腕間的疤痕,在昏暗光線下隱隱作痛。
腦海中,系統的提示音再次響起,冰冷依舊,卻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波動:
【檢測到疑似目標人物關聯信息。宿主生存適應期初步完成。請謹慎評估接觸風險。任務剩餘時間: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