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鴻門監造·雙面諜
一
範增的命令,在距漢中尚有三天路程時追上了林凡。
輕騎十人,快馬如飛,官道上揚起的塵煙尚未散盡,趙伍已橫刀勒馬攔在車前。這位吳猛麾下的校尉,林凡曾在工匠營的軍械交割中見過幾次——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交割單,不多一句廢話。
"林副監,"趙伍並未下馬,只在馬上抱拳,刀鞘與鐵甲碰出一聲脆響,"範亞父有令,請即刻折返。"
車簾在林凡手中頓住:"趙校尉,我已領漢中監造調令。"
"亞父說了,此事關乎楚漢大局,非您不可。"趙伍遞上一卷火漆竹簡,"請過目。"
竹簡上的字跡確然是範增手筆,簡潔一如軍令:
"項將軍擬於鴻門設宴,宴請劉邦。宴席場地需精心布置,特命你爲監造使。此乃重任,務須速返。漢中之事,暫緩。"
鴻門宴。
竹簡在林凡指尖微微發燙。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斷頭飯",竟要他親手布置場地?範增這步棋,究竟是試探,還是將計就計?
"林公子……"車廂內,蕭月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透着寒意。
林凡明白她的擔憂。鴻門宴是範增設下的死局,派他這號"來路不明"的人去監造,要麼是想他原形畢露,要麼是要借他的手傳遞什麼。無論哪種,都是九死一生。
可軍令如刀,架在脖頸上。
"趙校尉,"林凡沉聲道,"容我先送蕭姑娘到安全所在。"
"亞父已作安排。"趙伍刀尖一偏,指向官道旁一條幾乎被荒草吞沒的岔路,"往南二十裏,鐵官別業。蕭姑娘暫歇,待事了,再行不遲。"
林凡與蕭月對視一眼。這一眼涵蓋所有——漢中之行暫緩,鴻門宴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或許能近距觀察劉邦陣營,甚至接觸張良。
"帶路。"林凡放下車簾。
車馬轉向,碾過荒草,二十裏後,一座莊園依山臨水而立。高牆環繞,鐵門緊閉,門口幾名家丁其貌不揚,虎口老繭卻昭示着刀柄摩挲的年月。
管家迎出,恭謹有禮:"蕭月小姐,老爺已等候多時。"
蕭月下車,回身看向林凡。那一眼水波不興,卻將所有叮囑與擔憂都沉了進去。
大門轟然關閉,切斷最後一絲柔光。
"林副監,"趙伍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冰冷如鐵,"該走了。"
返程之路夜兼程。第三黃昏,彭城輪廓已現。
範增沒有立即召見,只讓林凡在驛館"靜候"。這一候便是整整兩——豐盛飯食管夠,嶄新官服疊放整齊,唯獨不見範增人影。
林凡太懂這套心理戰。晾着他,讓他猜,讓他慌,讓他自己亂了陣腳。
他索性沉下心來,將記憶中關於鴻門宴的一切細節都翻出來反復推敲,每一個時辰,每一個座次,每一道眼神。
第三清晨,傳令兵終於叩響房門。
"亞父召見。"
二
範增的營帳比上次更暖了些。
深秋的風被厚重的氈簾擋在外頭,炭火盆嗶剝作響,帳內彌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沉香。林凡知道這種香——聞久了,人會遲鈍。
"坐。"範增眼皮未抬,手中暖爐氤氳着熱氣,"林副監受委屈了。"
"爲將軍效力,不敢言苦。"林凡在下首落座,腰背筆直。
"鴻門宴的事,你知道了?"範增終於抬眼,目光如錐。
"末將不解,"林凡不閃不避,"爲何偏偏是我?"
"因爲你不是楚軍的人。"範增一字一頓,"至少,不完全是。"
林凡的瞳孔驟然收縮。
"別慌,"範增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我說你不是楚軍的人,不是指你通敵,而是……你沒被楚軍的規矩醃入味。"
他慢條斯理地摩挲着暖爐:"你的手藝,你的念頭,都和那些陳腐老匠不一樣。這很好。鴻門宴表面是項將軍宴請劉邦,實則是兩軍互探底細。劉邦老滑,麾下必有能人。派楚軍大匠去,底細一眼叫人看穿。而你——"他頓了頓,"一個剛擢升的副監,底子淨,手藝過人,最合適。"
原來如此。範增是要將他這枚"來歷不明"的棋子,反入劉邦陣營。
"末將需做什麼?"林凡沉聲問。
"三件事。"範增豎起三枯瘦的手指,"第一,宴席場地要氣派、安如磐石,不能墮了項將軍威名。"
"第二,"他屈下一指,"細察劉邦軍——兵器形制、士卒心氣、將校形貌。尤其是那個張良,此人多智近乎妖,或許會主動與你接觸。"
"第三,"最後一手指放下,"但凡有異常,有哪裏不對,即刻報我。"
林凡低頭:"諾。"
範增從案上推過一枚銅牌,"這是監造使的令牌,可調動工匠、支取物料。"他意味深長地補充,"另有二十名親兵隨你調遣,明爲護衛,實爲幫手。他們會幫你'看'得更清。"
幫手?林凡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敬接過銅牌。
"宴席設在灞上東十裏,地勢開闊,主帳骨架已成。"範增道,"今便出發,三內布置妥當。五後,開宴。"
"諾。"
退出營帳時,林凡才發覺後背已被冷汗浸透。範增那句"你不是楚軍的人",究竟是隨口一說,還是早已看穿什麼?
驛館院內,二十名"幫手"已列隊等候。
清一色黑甲,刀柄在手,眼神如鷹隼。爲首的校尉名叫陳七,三十出頭,左頰一道猙獰的疤從眼角延伸至嘴角,沉默如鐵,開口便是軍令。
"林監造,車馬已備妥,隨時可動身。"陳七說。
林凡只瞥了一眼這些人腰間的刀,便知道他們真正的職責是什麼。
"走。"
車隊出彭城東門,沿官道向灞上。林凡與陳七同車,一路無話。午時,鴻門已至。
此地確然是設宴佳處。灞水東去,土丘爲靠,中央主帳骨架高懸三丈,占地十丈見方。數十名劉邦軍工匠正忙碌,見楚軍車駕,紛紛投來警惕的目光。
"奉項將軍令,監造使林凡,前來布置宴席場地。"陳七上前,聲如洪鍾。
工匠群中,一青衫文士緩步而出,眉目清朗,笑容溫和:"在下張良,奉沛公之命恭候多時。林監造,辛苦了。"
張良!
林凡終於見到這位"謀聖"。三十五歲上下,青衫布巾,面容清瘦,雙眸深邃如古井。若不是提前知曉,任誰都會以爲這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張先生客氣,末將奉命而來,還請先生指點。"林凡抱拳。
"好說,好說。"張良側身引路,"林監造先看看這主帳如何?"
兩人並肩前行。張良細致地介紹:"主帳坐北朝南,入口朝東,取紫氣東來之意。帳內設主位一,客位八,依周禮而列。帳外演武場已平整,可供項將軍觀兵……"
他說得滴水不漏,可林凡察覺到,張良的目光如薄刃,時不時在他臉上輕輕一劃。
"林監造,"張良忽然駐足,指向帳頂一承重梁,"你看這梁架得可還穩當?宴時人多,若有不測……"
他指尖在梁柱上叩擊三下。
兩短,一長。
林凡的心跳漏了一拍。這不是摩爾斯電碼,但分明是信號。
"張先生放心,"林凡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梁柱背面的榫卯結構,"結構很牢。"
然而就在目光掃過的瞬間,他看見了——
梁柱背面,木紋深處,兩個極淺的刻痕。
L.F.
英文字母,木屑還泛着白,新鮮得仿佛能嗅到鐵器與木質摩擦的焦味。
林凡的指尖瞬間冰涼。他猛地轉頭看向張良。
張良依舊微笑,仿佛什麼都沒發生。可那雙古井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了一絲極快、極亮的光。
"林監造?"張良溫和地喚道,"可是發現了什麼不妥?"
"沒,沒有。"林凡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澀,"結構很好,先生費心了。"
"那就好。"張良轉身向帳外走去,"我去看看食器。林監造請自便。"
看着那襲青衫消失在帳門口,林凡靠上柱子,雙腿竟有些發軟。
L.F.——林凡的拼音首字母。這個時代,只有穿越者才可能知道這種拼寫。
除非……張良也是穿越者?
天樞閣。蕭厲的警告如鍾鳴般在腦海中炸響。
三
接下來的半天,林凡是在恍惚中挨過的。
他機械地指揮工匠鋪設毛氈、擺放案幾,陳七和那二十名黑甲兵寸步不離。他們記下林凡的每一句指令,每一個眼神,甚至每一次呼吸的停頓。
張良沒再靠近,只在遠處與劉邦軍的人低聲交談。偶爾目光相遇,張良依舊頷首微笑,溫和如初。
可林凡注意到了——張良左手上戴着一枚青銅戒指,戒面的幾何紋路與地軸盤上的圖案竟有三分相似。
還有那叩擊梁柱的三聲,那刻在木頭裏的字母……
張良在傳遞信息。
可信息是什麼?警告?試探?還是身份的確認?
如果張良是天樞閣的人,如果他知道林凡是穿越者,爲何不當面揭穿?爲何要用這種隱晦的方式?
除非……天樞閣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申時末,一切布置妥當。楚軍車隊準備返程。林凡最後一次檢查時,故意在那柱子前駐足,指尖撫過刻痕。
木刺尚新。
"林監造。"
張良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林凡的手瞬間收回。
"今辛苦。"張良遞上一卷竹簡,"這是宴席座次與流程,煩請轉交範亞父。沛公說了,一切依項將軍的意思,絕不敢僭越分毫。"
竹簡沉甸甸的,仿佛壓着千鈞。
"另外……"張良忽然壓低聲線,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器物之巧,終不及人心之變。林監造,你說對麼?"
林凡的瞳孔驟然緊縮。
張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回程馬車上,林凡攥着竹簡,指節發白。陳七的視線如芒在背:"林監造,張良說了什麼?"
"宴席流程罷了。"林凡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陳七盯了他幾秒,沒再開口,但那眼神裏的懷疑已凝成實質。
回到彭城時,天已擦黑。林凡先去範增處復命,交上竹簡,將宴會場布置描述一番——當然,略去了張良的異常與柱子上的字母。
範增眯起眼:"劉邦軍士氣如何?"
"看起去尚算齊整,但士卒面帶疲色,甲兵多有磨損,不及我軍。"林凡謹慎地選擇詞句。
"那張良呢?"
"謙和有禮,思慮周密。"林凡頓了頓,"但對沛公極是恭敬,言必稱'沛公之命'。"
範增冷笑:"僞裝得好。此人有丘壑,不可小覷。你下去吧。"
林凡退出大帳。
陳七在帳外等候:"林監造,我送你回驛館。"
"有勞。"
房門在身後合攏,林凡立刻展開竹簡。座次、流程,皆無異常。可他注意到,竹簡系繩打着一個復雜的"漁夫結",結的位置在竹簡三分之一處。
三。又是三。
林凡用小刀挑開繩結,一卷薄如蟬翼的絹帛滑落。
"子時三刻,驛館後槐樹下。"
墨跡與張良好一致。
絹帛在油燈上化爲灰燼,撒出窗外。林凡坐在黑暗裏,等待梆子聲敲響。
戌時、亥時、子時……
子時三刻。
林凡翻窗而出。驛館後的小樹林中,那棵老槐樹下,一道人影背對月光而立。
"林監造果然來了。"張良轉身,笑容溫和。
"張先生有何指教?"林凡警惕地掃視四周。
"放心,你的人被我用藥引開了,能清淨半個時辰。"張良走近兩步,"林監造,或者說……我該叫你林凡,還是別的什麼?"
林凡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張先生這話,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張良輕笑,"那柱子上的L.F.,林監造總該認得。"
"你刻的?"林凡幾乎是咬着牙問。
"是我。"張良坦然承認,"我等你認出它,已經等了半。"
林凡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張良在確認,確認他是不是穿越者。
"既然你問了,"林凡閉上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是,我是林凡。來自兩千年後。"
"很好。"張良點頭,"這樣我們就省去了試探的麻煩。"他頓了頓,聲音溫和而篤定:"因爲我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四
林凡以爲自己聽錯了。
"我來自東漢建安二十四年。"張良平靜地說,"本是醫者,在研究華佗留下的麻沸散配方時出了意外,醒來便是秦末。"
又一個穿越者。而且早了十五年!
林凡大腦飛速運轉:他知道天樞閣嗎?是守藏者還是修復派?或者……
"張先生告訴我這些,"林凡緩緩問,"想做什麼?"
"確認三件事。"張良伸出三手指,"第一,你身上的玉玦,可是天樞令符的子玦?"
林凡沉默片刻,點頭。
"第二,你見過守藏者?蕭鐵官,或他侄女蕭月?"
再次點頭。
"第三,"張良的眼神變得鋒利如刀,"你是不是接觸過天機樞的部件?比如……地軸盤?"
林凡沒有立即回應。張良知道得太多了。
"看來是了。"張良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答案,"林凡,聽我一句勸——別碰那些東西。天機樞不是玩具,它很危險。"
"張先生知道天機樞是什麼?"
"知道一點。"張良說,"我花了十年查訪。天機樞是墨家造的時空觀測裝置,能記錄歷史'可能性'。但它有個致命缺陷——每次啓動都會產生'時空應力',擾動歷史結構。擾動多了,歷史會……偏移。"
偏移。這正是地軸盤信息流的警告。
"那範增搜集天機樞部件,是想做什麼?"
"'修復'歷史。"張良冷笑,"他背後有個組織,叫天樞閣。他們認定歷史有唯一'正確'的主線,所有偏離都是'錯誤',必須被糾正。所以他們在搜集天機樞部件,想啓動它,把歷史'扳回正軌'。"
"這有什麼不對?若能避免戰亂、苦難……"
"問題在於,"張良打斷他,"誰來定義'正確'?範增?天樞閣?還是某個自詡爲神的人?而且強行修正歷史,會產生更大應力,可能導致時空崩塌,所有人,全部消失。"
他聲音低沉:"我來此地十五年,見過太多想改變歷史的人。他們想救扶蘇,想阻焚書坑儒,結果如何?往往引發更大災禍。歷史如大河,你在此處堵一下,它會在別處決堤。"
林凡想起蝴蝶效應,想起混沌理論。
"所以張先生選擇……不預?"
"不是不預,是有限預。"張良糾正,"我加入了天樞閣的'觀察者'派系。我們認爲,應允許歷史有彈性,允許微小改變,但主不可動。韓信提前投劉邦,這種微變可以接受。但若要阻止劉邦稱帝,改變'漢承秦制'的主,我們就必須預。"
"如何預?"
"用天機樞釋放儲存的應力,產生'歷史慣性',讓事件回歸大致軌道。"張良苦笑,"但這極危險,每次使用都削弱時空結構。所以我們慎之又慎。"
林凡終於明白:天樞閣內部有派系分裂——修復派想強行修正,觀察派主張有限預。
"張先生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加入觀察派?"
"不全是。"張良直視他,"林凡,你和我們不一樣。你被子玦選中,意味着你與天機樞有特殊聯系。而且你來自兩千年後,知道歷史'原本'的樣子。這對我們……很寶貴。"
"所以?"
"所以我想與你。"張良認真道,"範增的修復派在加速行動,可能在策劃一場大'修復'。我需要人幫我監視他們,必要時……阻止他們。"
"爲何選我?"
"因爲你有能力,也有意願。"張良說,"我見過你設計的器械,聽過你勸項羽勿要屠城。你不是冷血的野心家。而且……你已經卷進來了,無處可逃。"
林凡想起範增的監視,想起蕭厲的警告,苦笑:"確實逃不掉。"
"那就。"張良伸出手,"你在明,我在暗。你監視範增和修復派動向,我提供情報與支持。我們共同確保歷史……不會偏得太遠。"
林凡看着那只伸出的手。握住它,便意味着正式踏入這場跨越兩千年的棋局。
但他還有選擇嗎?
從他穿越那天起,便已身在局中。
他伸手,握住。
"。"
"很好。"張良收手,"接下來,範增會派你列席鴻門宴。宴席上,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預。尤其是項羽欲劉邦時——那是歷史必要節點,不可更改。"
林凡點頭。他知道鴻門宴的結局——項莊舞劍,樊噲闖帳,劉邦尿遁。
"另外,"張良從懷中取出一枚銅片,指甲蓋大小,上面刻着一個"良"字,"這是我的信物。如需聯系我,將它放在彭城西市第三旗杆下的石縫裏,我會知曉。"
林凡接過,貼身藏好。
"時辰不早了,你的人快醒了。"張良望了眼天色,"記住,鴻門宴上,多看,多聽,少說。尤其是見到劉邦時……控制住你的好奇心。"
言畢,他轉身沒入林中。
林凡獨對槐樹,將銅片攥在手心,竟微微發燙。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寅時到了。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五天後,那場改變天下格局的鴻門宴,也將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