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百弩令·死生局
一
鴻門宴後第七,項羽軍令抵達。
"三月之內,督造三百具八石重弩。逾期或工劣,斬。"
竹簡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刀尖。林凡捧着軍令,指尖傳來蝕骨寒意。八石重弩,楚軍最強的單兵利器,需三人協作方能上弦,三百步內可洞穿三層皮甲。這等凶器,正常工期滿六月,熟手工匠五十名。如今工期腰斬,人手未添,還要"自籌材料"。
這是鴻門宴的延宕——項羽沒有當場降罪,卻遞來一道要他命的軍令。
傳令校尉皮笑肉不笑:"林監造,將軍信任,莫要辜負。"
校尉轉身,陳七從陰影中走出,臉上的疤在晨光裏如活物蠕動:"林監造,亞父說了,材料上自會'關照'你。"
"關照"二字,咬得意味深長。
林凡心頭一沉。清點庫房時,缺口已明晃晃擺在那:精鐵缺四成,筋角缺六成,魚膠幾乎告罄。範增釜底抽薪,這是要他入絕路。
他提筆寫就材料清單,親赴範增大帳。
範增倚在暖爐旁翻書簡,聽完陳述,眼皮不抬:"庫府空虛,林監造是巧匠,想必能'想辦法'。"
"亞父,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林凡壓抑着火氣,"若真延誤,項將軍那邊……"
"怪罪下來,我替你擔着。"範增抬眼,目光森冷如蛇信,"只要你'盡心'。"
話已堵死。林凡明白再多說無益,告辭退下。
回工坊召集老何,攤開圖紙:"三個月,三百具,能辦嗎?"
五十歲的老工匠只看了一眼,臉色煞白:"林監造,這是要我們的命。單是弩機上的望山、懸刀,一個熟手三天才能淬鍛出一套。三個月,最多一百五十具。"
"那就拆分工序。"林凡指甲劃過圖紙,"你專做弩機,他專做弩臂,再有人專做弩弦。每人只做一道,做到純熟爲止。"
老何眸光一亮:"這……倒像是秦人造箭的'物勒工名'。"
"對,把三百具拆成三千個部件,最後組裝。"林凡畫出示意圖,"只要部件標準化,便能成。"
老何仍搖頭:"可材料不夠。庫裏的精鐵最多夠一百具,筋角只夠八十具。"
林凡沉默。範增的刀,已架在脖頸上。
"先按這個法子做,"他將圖紙推給老何,"材料的事,我來想辦法。"
老何走後,林凡獨坐工坊,疲憊如浪涌來。張良的警告言猶在耳:"別掉下去,掉下去就是萬丈深淵。"
如今他正站在懸崖邊,範增在腳下,一塊塊抽走墊腳的石頭。
二
第一個月,流水作業初顯成效,可材料缺口像個貪婪的無底洞。林凡三度上書請求調撥,範增皆以"庫府空虛"駁回。
第二個月,項羽遣項莊來查驗。
鴻門宴上舞劍的項莊,今提劍在工坊走了一圈,最後停在林凡面前,冷笑:"三月之期已過其二,成品不過五十具。林監造,你拿什麼填滿剩下的二百五十具?"
"請將軍寬限……"
"軍令如山。"項莊打斷他,"兄長說了,若真做不出,他不難爲你。只是軍法無情,逾期當斬。林監造,好自爲之。"
項莊走後,陳七貼近他耳邊:"亞父讓我問你,想通沒有?"
"想通什麼?"
"想通你到底是誰的人。"陳七聲音壓得極低,"亞父說了,只要你肯說實話,材料明便到,工期也能寬限。否則……"
林凡冷笑:"我若說了,死得更快。"
陳七不再言語,那眼神卻像在看一個已死之人。
第三個月,庫房徹底掃空。工坊裏堆着一百二十具成品,一百八十具半成品。還差六十具,連鐵條都沒剩下。
林凡知道自己到了絕路。
第三月第十五,項羽親臨演武場驗弩。
三百具重弩排成黑壓壓的軍陣,近半卻是空架子,連弩機都未裝。項羽走到第一具前,拉弦、上箭、瞄準。"嘣"的一聲,三百步外靶心應聲而裂。
"好弩。"他點頭。
第二具,箭矢卡在弩臂上,紋絲不動。
項羽臉色驟變。連試十具,僅三具可用。餘者弦斷、機括卡死、望山歪斜,不堪一用。
"林凡!"項羽暴喝,"這就是你給本王的八石重弩?"
林凡單膝跪地:"將軍明鑑,材料不足……"
"材料不足?"項羽厲聲打斷,"三月前我讓你自籌,你說能辦。如今辦不成,反倒怨材料?"
他轉向範增:"亞父,軍令狀在此,如何處置?"
範增慢條斯理:"項將軍令出如山,逾期工劣,當斬。"
"那就斬!"項羽一揮手,"捆了!"
兩名侍衛如虎狼撲上,反剪林凡雙臂。陳七立於旁側,面無表情,仿佛這場處決早在他意料之中。
林凡未掙扎。該來的,終究會來。
"將軍!"老何忽然沖出行列,跪地叩首,"林監造無罪!是亞父克扣材料!庫中精鐵與筋角,俱被亞父調走!"
項羽目光轉向範增:"亞父?"
範增臉色不改:"空口白牙,可有證據?"
老何語塞。所有調撥皆是密令,何留證據?
"污蔑亞父,罪加一等。"範增淡淡揮手,"一並捆了。"
老何亦被拖下。
行刑台上,鍘刀已懸,只待令下。
陽光刺眼,林凡閉上眼。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實驗室的爆炸,天機樞的藍光,蕭月眼中的擔憂,張良那句"別掉下去"。
到底,還是掉下去了。
"斬!"
鍘刀高高揚起。
三
"住手!"
一聲清喝,如冰裂玉碎。
營門方向,白馬疾馳而至。馬上人翻身下馬,鬥篷掀開,露出蕭月清麗卻冷峻的臉。
她身後,二十輛牛車轟然駛入,麻袋堆砌如山。
"項將軍,林監造有救!"蕭月單膝跪地,脊背卻挺得筆直,"蕭家商隊自巴蜀歸來,帶回精鐵三萬斤,筋角五千副,魚膠三百桶。特獻將軍,助造弩具!"
項羽皺眉:"蕭家?鐵官蕭厲是你何人?"
"正是家叔。"蕭月聲音清朗,"家叔聞林監造爲難,命我星夜兼程。材料既到,逾期之罪,可免。"
範增臉色微變:"蕭家商隊?老夫怎未聽聞……"
"亞父理萬機,些許小事,自不入耳。"蕭月不卑不亢,"軍令狀明言'逾期或工劣'當斬。如今材料新至,工期可續。林監造能否暫免一死?"
項羽沉默片刻,看向範增:"亞父意下如何?"
範增咬牙:"軍令如山,豈可朝令夕改?"
"軍令可寬限。"項羽卻道,"材料既到,再給一月。一月後若再有差池,兩罪並罰!"
說罷轉身便走,不給範增再辯之機。
林凡從行刑台上解下,雙腿發軟,蕭月上前扶住,低聲道:"沒事了。"
"你……"
"先別問。"她扶他往工坊走,"一月,三百具,還需什麼?"
林凡苦笑:"時間。"
"那就不要時間。"蕭月從袖中遞出一張疊得極薄的羊皮紙,"三百具弩的分解圖。按你教的'標準化',每工匠只做一部件。分工、工序、尺寸,俱已標清。"
林凡展開圖紙,字跡娟秀卻清晰,每個部件的淬鍛次數、尺寸誤差、裝配順序,都標注得明明白白。這是他在馬車上隨口提及的現代工業思路,她竟記得分毫不差,還連夜繪成圖。
"這一個月,我留在工坊。"蕭月說,"別問爲什麼,也別問材料何來。你只需知道,這批材料不是什麼巴蜀商隊,是守藏者調撥的——天樞閣的守藏者,不會坐視你被範增害死。"
林凡心中劇震。守藏者出手了。
這是公然與修復派爲敵。
"蕭月,你……"
"別說話。"她打斷他,"記住,我現在只是蕭家派來'協助'的工匠。一月,三百具,我們賭一把。"
她望向行刑台,鍘刀刃口在陽光下泛着寒光:"賭範增這一月內,找不到新借口你。"
四
有了材料與圖紙,工坊進度一千裏。
流水作業發揮到極致。三十工匠,每人專精一道工序,熟極而流。蕭月親自把守最後一關,每具弩出廠前,都要過她這一關。
她檢驗之法很特別——不聽弓鳴,只聽機括之音。
"弩機上弦時,"她對林凡說,"這'咔噠'一響,需如玉石相擊,清脆無雜。若發悶,便是機括有瑕。"
這是天賦,也是守藏者一脈相傳的秘法。
第二十,三百具重弩齊數完工。每具都精良得令人心悸,射程、威力、耐用性,皆超楚軍現役。
林凡連試十箭,箭箭洞穿三百步外三層甲靶。
項羽驗收時,望着排成軍陣的弩具,罕見地露出一絲笑意:"好,很好。"
他拍拍林凡肩膀:"你果是巧匠。"
又看向蕭月:"蕭家女娘,亦有將門之風。"
範增立於一側,臉色鐵青,卻無言可駁。
材料是他"克扣"的,工期是他卡死的,如今林凡硬是完成,他再刁難,便是公然與項羽爲敵。
"林監造,"範增緩緩開口,"你此次做得甚好。不過……天樞閣那邊,可有人找過你?"
林凡心中一凜,面上卻平靜如水:"亞父說的是?"
"沒什麼。"範增轉身,"只是提醒你,有些東西,碰不得。"
他走遠後,蕭月才低聲道:"他在懷疑你。"
"他早就懷疑了。"林凡望着那三百具重弩,"這次任務,本就是我現形。"
"那你現形了嗎?"
林凡搖頭:"我什麼都沒做,只是造弩。"
"什麼都沒做,便是最大的破綻。"蕭月輕聲說,"範增不會信,你真能靠'巧思'便完成。他會繼續查,查材料何來,查我爲何恰時出現。"
林凡沉默。他知道蕭月說得對。
"接下來如何?"他問。
"接下來,"蕭月望向彭城方向,眼中掠過一絲隱憂,"你得去陳倉了。"
"天衡尺?"
"對。"她聲音壓得極低,"範增已遣人去陳倉。天衡尺的守藏者,是蕭何。"
"蕭何?!"林凡失聲。
"小聲!"蕭月瞪他一眼,"蕭何明面是沛縣吏員,實則是守藏者一脈。天衡尺便藏在他老家。範增此次讓你去,一是試探,二是……"
"二是借我之手,引出蕭何。"林凡接過話,"若我真爲守藏者做事,必會設法保他。範增便能坐實我身份。"
"不止如此。"蕭月搖頭,"若你不動手,陳七便會動手,蕭何,奪天衡尺。屆時,你便是幫凶。"
林凡閉上眼。
這是個完美的死局。
無論他做什麼,皆是錯。
"所以,"他睜眼,"我需一個第三選擇。"
"對。"蕭月點頭,"一個'做'與'不做'之間的選擇。"
她遞過一枚新玉玦,紋路比子玦更繁復:"這是母玦,能與子玦共鳴。張良讓我交給你,說到陳倉,用得着。"
林凡接過,入手溫潤,竟與懷中子玦微微發熱,如遙相應和。
"他還有何話?"
"他說,"蕭月直視他雙眼,"陳倉棧道,進退皆險。但最險的,不是棧道,是人心。"
窗外,秋風獵獵,吹動工坊外玄鳥旗。
林凡握着兩枚玉玦,想起張良在鴻門宴後的話:"你是歷史的一部分,在'史微'與'史移'之間走鋼絲的人。"
如今,鋼絲已繃至最緊。
他即將走向陳倉,走向那個名爲"天衡尺"的陷阱,走向範增爲他備下的、第二場生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