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傲像一只灰鼠,在廢墟與陰影中穿行。
離開避難所的通風管道比想象中更難。鏽蝕的柵欄幾乎焊死,他用手邊能找到的半截鋼筋撬了足足二十分鍾,指甲崩裂,虎口滲血,才撬開一道勉強容身的縫隙。外面不是天空,而是更深的黑暗——這裏是地下掩體的更深層,廢棄的物資倉庫區。黴味和塵土味濃得嗆人。
他打開手機僅剩的手電筒功能,微光勉強切開黑暗,照亮堆積如山的破損木箱、扭曲的金屬架和不知用途的陳舊設備。空氣凝滯,只有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和老鼠窸窣逃竄的聲音。他憑着進來時模糊的方向感,在迷宮般的倉庫裏摸索,尋找通往上層的樓梯或豎井。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手機電量警告第二次彈出時,他終於在牆壁上摸到一道厚重的、鏽跡斑斑的鐵門。門楣上隱約有褪色的“備用出口-3”字樣。門被一粗鐵栓從內部閂着,但並未上鎖。他耗盡力氣才將沉重的鐵栓拉開,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中傳得極遠,讓他心跳驟停。
門後是向上的水泥階梯,陡峭,布滿灰塵。他關掉手電節省電量,摸黑向上。階梯盡頭,又是一道門,這次是向外的。他趴在門上聽了很久,只有風聲,和極其遙遠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爆炸悶響。
深吸一口氣,他緩緩推開門。
月光——慘淡的、被硝煙和塵埃遮蔽了大半的月光——吝嗇地灑下。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半坍塌的工廠後院,四周是高聳殘破的圍牆和焦黑的建築骨架。夜風嗚咽,卷起地上的灰燼和紙屑。空氣中彌漫着焦糊、血腥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硫磺又帶着腐甜的古怪氣味。
他立刻伏低身體,緊貼着牆的陰影,心髒在腔裏擂鼓。外面遠比地下廣播描述的更……徹底。目光所及,幾乎沒有完好的建築。街道上翻倒的車輛、散落的雜物、以及一些形態可疑、反射着幽暗月光的黑色污漬,勾勒出末後的景象。
更要命的是,他清晰地聽到,並非很遠的地方,傳來非人的咀嚼聲,粘稠、溼漉漉,間歇夾雜着某種滿足的低吼。還有拖曳重物的摩擦聲,就在隔壁街區。
不能走大路。
他攤開一張從避難所偷帶出來的、皺巴巴的舊版西京市交通圖(電子地圖早已失效),借着微光辨認方向。驪山在東郊,直線距離超過三十公裏。徒步穿越已成魔窟的城市和郊區……這想法本身就像自。
但沒有選擇。
他開始移動,像幽靈,像壁虎,利用每一處斷牆、每一個彈坑、每一叢頑強的枯草作爲掩護。耳朵豎得筆直,捕捉着風裏最細微的異響。眼睛適應了昏暗後,開始分辨那些潛伏在陰影中的、不自然的輪廓。
第一次近距離遭遇異魔,是在穿越一條曾經繁華的商業街時。
那是一頭“影傀”。它沒有固定形態,像一團不斷蠕動、拉伸的濃厚陰影,邊緣模糊,時而伸出幾條觸須般的肢體。它貼在街對面大樓的殘壁上,似乎在“吸食”牆壁上某種殘留的、暗紅色的污跡。
張天傲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一點點向後縮,縮進身後一個半塌的報刊亭裏。他聞到影傀身上散發出的、類似腐爛沼澤的氣息。他能感覺到那東西沒有眼睛,但似乎對“活物”的熱量和氣息極度敏感。
他保持絕對靜止,直到那團影子吸食完畢,發出滿足的、如同漏氣風箱般的嘶嘶聲,緩緩滑入旁邊一條更黑暗的小巷,消失不見。
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衣物,緊貼在皮膚上,冰冷。他在報刊亭裏又蜷縮了十分鍾,才敢繼續移動。
接下來的路途是一場噩夢的具現化。
他看見一頭卡車大小的、甲殼上布滿詭異眼睛的“百目蛛”,正慢條斯理地用絲線包裹一具身穿軍裝的殘骸;他躲開了幾只在天上盤旋、發出嬰兒啼哭般叫聲的“夜啼蝠”;他繞開了一片地面異常鬆軟、不斷冒出紫黑色氣泡的“腐沼區”。
他甚至目睹了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七八個裝備精良但衣衫襤褸的士兵,依托一輛廢棄公交車,用改造過的火焰噴射器和能量所剩無幾的電磁槍,艱難抵抗着五六頭魘豺的圍攻。火焰照亮了士兵們年輕卻髒污絕望的臉,也照亮了魘豺眼中貪婪的赤紅。最終,士兵們以兩人犧牲的代價擊退了魘豺,相互攙扶着,迅速消失在廢墟深處。
張天傲沒有現身。他幫不上忙,現身可能只是拖累。他只是在士兵們離開後,默默從他們戰鬥過的地方快速穿過,撿起一塊被火焰燎黑、刻着番號的殘破肩章,緊緊攥在手心。
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刻,他終於在郊外一條涸的河床邊,遠遠望見了驪山模糊而沉鬱的輪廓。山體在稀薄的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地注視着腳下瘡痍的大地。
體力早已透支,僅靠意志和懷裏那塊冰冷的肩章支撐。腿像灌了鉛,每一次抬腳都重若千鈞。喉嚨得冒火,最後一點食物早在半夜就消耗殆盡。他撕下內衣相對淨的布條,在路過一條幾乎斷流、水質可疑的小溪時浸溼,小心地潤了潤嘴唇和裂的臉頰。
靠近驪山景區範圍,人類活動的痕跡幾乎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生機”——扭曲膨脹、顏色妖異的植物;地面上不時出現的、仿佛被強酸腐蝕過的坑洞;空氣中那股硫磺腐甜味更加濃重。
更糟糕的是,他感覺有東西在盯着他。
不是明確的視線,而是一種如芒在背的陰冷感。當他猛地回頭,卻只有搖曳的怪影和空寂。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察覺了他這個孱弱的“活物”,正在陰影中不緊不慢地跟隨,如同貓戲老鼠。
他強迫自己加快腳步,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進景區早已無人看守、柵欄倒塌的入口。地圖早已無用,他只能憑着對景區布局的模糊記憶和那個帖子語焉不詳的描述,向驪山北麓,那些遊客罕至、更爲原始荒僻的區域摸去。
“隱脈匯聚、山形抱陰……”他腦子裏反復咀嚼着這幾個詞,目光掃過周圍的地勢。他避開主峰和主要的陵墓展示區(那裏或許有殘留的監控或自動防御系統,也可能有更可怕的東西),專門尋找那些溝壑縱橫、林木陰翳、看起來就“風水”不太對勁的地方。
時間一點點流逝,太陽升起,卻無法驅散驪山上空那層似乎永固的灰霾。陰冷感如影隨形,越來越近。他甚至幾次聽到了身後不遠處,枯枝被踩斷的細微聲響,以及一種壓抑的、仿佛溼漉漉的皮毛摩擦岩石的窸窣聲。
恐懼像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底。但他不能停。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方向,或者那帖子本就是胡言亂語時,他的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撲倒在一片藤蔓糾纏的陡坡上。
他掙扎着爬起,卻發現自己滾進了一處極其隱蔽的山坳。三面是近乎垂直的、長滿青苔和怪異暗紫色苔蘚的岩壁,入口被茂密扭曲的怪樹和倒伏的巨藤遮掩,光線晦暗。山坳中央地勢略平,地面不是泥土,而是一種黝黑光滑、類似某種變質岩的石板。
而在石板地的正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祭壇。
那並非人工精心雕琢的祭壇,更像是天然巨石被粗略修整後的產物。呈不規則的圓柱形,高約及腰,表面粗糙,布滿歲月風化的痕跡。但吸引張天傲全部目光的,是祭壇頂端,那塊微微向內凹陷的圓形石板。
石板光滑如鏡,與周圍粗糙的岩石形成鮮明對比。材質非玉非石,泛着一種沉黯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色澤。石板上沒有任何花紋、銘文或符籙。
只有正中央,一個清晰無比的、深深印入石質的——手印。
五指分明,掌紋脈絡隱約可見,大小與成年男子的手掌相仿。手印邊緣光滑,仿佛是被高溫瞬間熔鑄進去,又像是經歷了千萬年的自然侵蝕而形成。最詭異的是,手印的凹槽內壁,隱隱透出一種極暗的、近乎涸的暗紅色澤,仿佛浸透了無數歲月都無法洗淨的……血。
“無紋……血手印……”張天傲喃喃自語,聲音澀沙啞。
就是這裏!
他幾乎是撲到祭壇邊,顫抖着手,撫摸那冰冷的石板。觸感冰涼刺骨,直透骨髓。身後的窸窣聲陡然變得清晰,陰冷的氣息幾乎貼到了他的後背。
沒有時間猶豫了!
他猛地將早已咬破、尚未完全愈合的右手食指再次狠狠咬開,鮮血立刻涌出。劇痛讓他清醒了些。他閉上眼睛,腦海中竭力回憶帖子那模糊的描述和導師關於“密碼”的醉話,然後,將流血的手指,顫抖着,鄭重地,按向那個暗紅色的手印凹槽。
指尖觸及石板的刹那——
預想中的冰涼沒有出現,反而是一股灼熱!仿佛那不是石頭,而是燒紅的烙鐵!
“啊!”他痛呼出聲,想要縮手,卻發現手指被一股無形的吸力牢牢粘在了手印上。鮮血順着指尖流入凹槽,那暗紅色的手印內壁,竟如同海綿般開始吸收他的血液,並且……微微亮起!
不是明亮的光芒,而是從內裏透出的、極其微弱、仿佛風中殘燭的暗金色光暈。光暈順着血液流淌的軌跡,在手印的紋路中艱難地蔓延。
與此同時,整個山坳,不,是整個驪山山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不是地震的搖晃,而是某種更低沉、更渾厚、仿佛巨獸在沉睡中翻身的……脈動。
“嗡……”
一聲幾乎低不可聞、卻直抵靈魂深處的嗡鳴,從祭壇下方,從山腹的極深處傳來。
張天傲駭然發現,自己指尖的血液流失速度在加快,那股吸力越來越強,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抽!他眼前陣陣發黑,身體開始發冷。
而身後的威脅,也在這異變發生的瞬間,失去了耐心。
“嘶——嘎!”
一聲尖銳刺耳、絕非任何地球生物能發出的嘶鳴響起!勁風襲來!
張天傲用盡最後的力氣,勉強側頭,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道黑影,如同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卻有着昆蟲般的節肢和一張布滿利齒、滴落粘液的漩渦狀口器,正從陰影中彈射而出,直撲他的後頸!
要死在這裏了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祭壇上,那吸收了張天傲血液的手印,暗金色光暈驟然強盛了一瞬!
“鐺——!”
一聲如同洪鍾大呂、卻又沉悶如地心雷鳴的巨響,以祭壇爲中心,轟然炸開!
無形的沖擊波呈環形擴散。撲到半空的那只怪異魔物,首當其沖,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在空中詭異地扭曲、定格,然後“嘭”地一聲,化作一蓬細密的、散發着惡臭的黑灰,簌簌落下。
沖擊波掠過張天傲,他卻只感到一陣清風拂過,帶着奇異的、古老蒼涼的氣息。
而驪山的脈動,在這一聲巨響後,並未停止,反而……更清晰了。
“咚……咚……咚……”
如同沉睡億萬載的心髒,開始了緩慢而沉重的搏動。每一次搏動,都讓山石微微震顫,讓空氣泛起漣漪。
祭壇上的手印光芒漸漸穩定下來,不再吸收血液,但那暗金色的光暈已遍布整個凹槽,甚至開始向粗糙的祭壇本體蔓延,勾勒出之前看不見的、復雜到令人頭暈目眩的天然紋路。
張天傲虛脫地滑倒在地,背靠祭壇,大口喘氣,看着自己迅速止血、甚至開始結痂的指尖,滿臉難以置信。
成功了?還是……觸發了什麼更可怕的東西?
沒等他細想,一個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
那聲音無法形容其質感,非男非女,非老非少,仿佛由無數歲月的回響疊加而成,帶着青銅鏽蝕的沙啞、大地震顫的厚重,以及一種凌駕於萬物之上的、絕對的威嚴與……無邊的倦意。
聲音所說的並非他熟知的任何語言,但意思卻清晰無誤地烙印在他的意識裏:
【……血脈……稀薄……卻真……】
【……劫氣……污濁……天地……】
【……是汝……叩關?】
聲音回蕩在腦海,每一個音節都仿佛有千鈞之重,震得張天傲神魂搖曳,幾乎要暈厥過去。
他勉強凝聚起一絲意識,對着空氣,也是對着那冥冥中的存在,用盡力氣嘶喊道:
“是……是我!後世子孫張天傲!華夏將亡,神州陸沉,異魔侵吞,神佛無應!求……求先祖……顯聖!!!”
沉默。
山體的搏動似乎也停滯了一瞬。
然後,那聲音再次響起,倦意似乎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仿佛能凍結時空的探究:
【……顯聖?】
【……朕……已非‘聖’……】
【……朕乃……】
聲音頓了頓,仿佛在咀嚼一個早已被遺忘的稱謂,最終,帶着斬金截鐵的力道,轟然落下:
【……始皇……嬴政!】
三字既出,石破天驚!
“轟隆隆——!!!”
這一次,不再是輕微的脈動。整個驪山,仿佛從亙古的沉睡中徹底驚醒!以始皇陵封土爲中心,肉眼可見的土石波浪向四周擴散!山搖地動!鳥獸驚絕(如果還有正常的鳥獸)!
張天傲所在的隱秘山坳,上方岩壁簌簌落下碎石塵土,祭壇上的暗金色紋路卻光芒大放,形成一個薄薄的光罩,將他護在其中。
與此同時,他清晰地“感覺”到,或者說“看”到(以一種超越視覺的方式)——無數道沉睡的、微弱的、卻同樣蘊含着磅礴氣運或奇特規則的“光點”,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靜湖面激起的漣漪,以驪山爲核心,在華夏大地的四面八方,接連亮起、顫動、呼應!
鹹陽原、洛陽北邙、南京紫金山、北京天壽山……一道道或霸道、或雄渾、或堂皇、或詭譎的氣息,如同沉睡的巨龍,被這來自“起始”的驚雷隱隱喚醒,開始不安地翻動身軀!
張天傲癱在祭壇邊,望着山坳外因震動而扭曲的光線,耳中轟鳴尚未平息,腦海裏只剩下那個威嚴名號的無盡回響。
嬴政……始皇帝……真的……醒了?
而那道冰冷威嚴的聲音,在宣告完自己的名號後,並未繼續與他交流,仿佛消耗了某種力量,再度陷入了某種更深沉的……醞釀。
只有一句話,如同最後的餘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志,緩緩滲入張天傲的意識深處:
【……待朕……破封……】
【……凡華夏苗裔……】
【……且看……】
【……何謂……人定勝天!】
話音落下,山體的震動逐漸平復,但那磅礴的、仿佛要撐破天地的威壓,卻在驪山深處,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不斷積蓄、攀升。
張天傲知道,有什麼東西,徹底不一樣了。
他掙扎着爬起身,望向山坳入口外那依舊灰暗、卻仿佛透出一絲不同意味的天空。
他不知道這位蘇醒的“先祖”會帶來什麼。
但他知道,絕望的黑暗,似乎被這道自陵墓中斬出的、霸道無匹的鋒芒,撕開了一道細微的裂隙。
光,或許就在裂隙之後。
而他也清晰地預感到,這道裂隙的出現,必將引來更恐怖的反噬與關注。
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