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別院私會之後,趙珩便像中了蠱一般,魂兒似的黏在柳如煙那處偏僻小院。
他翻院牆時,指尖沾了青苔的溼冷,心裏卻燒着一團火。這火不是對太子妃柳清鳶的相敬如賓,是對柳如煙的牽腸掛肚——方才在前廳陪相府老夫人說話,他耳朵裏壓沒聽進半句寒暄,滿腦子都是昨夜她倚在窗邊咳嗽的模樣,單薄的肩頭像扛不住半點風。他摸了摸懷裏揣着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是特意囑咐御膳房少放糖的,怕甜了膩着她的嗓子。清鳶愛吃甜,從前她纏着他要御膳房的點心,他只讓內侍送去便罷了,何曾這般費心琢磨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便輕輕搖了搖頭,斥自己糊塗——清鳶是太子妃,金尊玉貴,哪裏用得着他這般心?煙兒不一樣,她弱得像盞風中燈,離了他的照拂,怕是要滅的。
“殿下?”
柳如煙的聲音從廊下傳來,軟得像棉絮。趙珩抬頭,見她披着件月白薄衫,站在廊下望着他,眉眼間帶着幾分怯生生的笑意,連忙快步走過去,伸手便將人往懷裏帶:“怎麼不在屋裏待着?夜裏風涼,仔細凍着。”
柳如煙順勢靠在他膛,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的墨香,眼底飛快掠過一絲算計,嘴上卻軟聲道:“臣女聽着牆外有動靜,猜是殿下來了,便忍不住出來迎迎。”她抬手,指尖輕輕撫過他鬢角沾着的草屑,“殿下翻牆來的?仔細磕着碰着,叫人瞧見了,又要惹閒話。”
趙珩握住她冰涼的手,往自己掌心焐着,心裏又是疼又是暖:“怕驚着你,不敢走正門。閒話算什麼?便是讓父皇罰我禁足,我也要來見你。”他低頭,看着她蒼白的小臉,心裏涌起一股強烈的占有欲——這般好的女子,就該被他藏起來,護得嚴嚴實實的。他從懷裏掏出那包栗粉糕,獻寶似的遞過去:“特意給你帶的,少放了糖,你嚐嚐。”
柳如煙接過,指尖輕輕蹭過他的掌心,笑得眉眼彎彎:“殿下竟還記得臣女說過不喜太甜,真是……”她故意頓住,低下頭,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聲音細若蚊蚋,“叫臣女不知如何是好了。”
趙珩的心瞬間化成一灘水。他想起昨夜她咳得撕心裂肺,自己守在床邊替她拍背,她迷迷糊糊間抓着他的手,喃喃道“殿下別走”,那模樣,比宮裏任何珍寶都要叫他心疼。清鳶從未這樣依賴過他,她永遠端莊得體,永遠守着太子妃的規矩,連哭都要背着人。煙兒不同,她的脆弱,她的依賴,都是明晃晃的,直直撞進他心坎裏。
“傻丫頭,”他捏了捏她的臉頰,“你是我的人,我不記着你,記着誰?”
柳如煙抬眸,眼底盛着水汽,望進他眼底深處:“殿下莫說這話,臣女……臣女不過是相府一介庶女,配不上殿下的。”她輕輕掙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半步,垂着頭道,“殿下有太子妃相伴,那才是天作之合。臣女只求能偶爾見見殿下,便心滿意足了。”
這番話,正戳中趙珩的軟肋。他想起白裏柳清鳶拉着他說要去賞菊,他卻以政務繁忙推脫時,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那失落本該讓他愧疚,可此刻被柳如煙的柔弱一襯,竟成了負擔。他大步上前,重新將人摟進懷裏,語氣篤定:“我說配得上,便配得上!清鳶她……她不懂我。只有你,煙兒,只有你懂我肩上的擔子,懂我的苦。”
柳如煙靠在他懷裏,唇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懂?她不過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他朝堂上的煩心事,她聽着便罷了,那些安慰的話,不過是照着話本上學來的,哄得他心花怒放。她要的從來不是他的懂,是他的權,是他的寵,是踩着柳清鳶的肩膀,一步步爬上去。
而東宮的寢殿裏,柳清鳶正坐在妝台前,手裏捏着一枚繡了一半的平安符,針腳歪歪扭扭,早已亂了章法。
她是在黃昏時察覺到不對勁的。
那時趙珩從相府回來,一身的酒氣裏,混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那香氣不是御花園裏的金桂味,是相府獨有的銀桂香——去年她去相府赴宴,柳如煙的小院裏,種的便是滿院銀桂。他從前從不肯在相府多待,今竟待到黃昏? 柳清鳶的心,當時便沉了一下。
她不動聲色地走上前,替他解下外袍,指尖無意間觸到他衣襟內側的褶皺,裏面竟掉出一小塊栗粉糕的碎屑。是桂花味的。御膳房的栗粉糕,她前幾剛求過他,他說御膳房忙碌,推了。
柳清鳶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掐進掌心,疼得她眼眶發酸。她強壓着喉嚨裏的哽咽,低聲道:“殿下今在相府,可是吃了點心?”
趙珩正揉着眉心,聞言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語氣裏帶着幾分不耐:“相府老夫人賞的,味道尚可。”他沒有看她,轉身便往軟榻上躺,閉着眼道,“今乏得很,你早些歇息吧,不用伺候了。”
柳清鳶站在原地,看着他疲憊的側臉,心裏像被針扎了密密麻麻的孔。他不是乏,是在相府耗光了所有的耐心和溫柔。從前他回來,便是再累,也會拉着她的手,說幾句朝堂上的趣事;便是再煩,也會耐着性子,看她繡完一枚平安符。
她沒有走。她慢慢走到軟榻邊,目光落在他腰間——那裏本該系着她親手繡的平安符,今卻換成了一個素色的小香囊,香囊上繡着一枝銀桂,針腳細密,帶着幾分女子的柔媚。
柳清鳶的呼吸,驟然一滯。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着,想要去碰那個香囊,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她不敢碰,怕碰碎了自己最後一點念想。這些子他的疏離,他的敷衍,他身上陌生的香氣,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趙珩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睜開眼,眉頭皺得更緊:“你站在這裏做什麼?”他的語氣裏,帶着從未有過的冷漠,“我說了,我乏了。”
柳清鳶猛地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背脊挺得筆直。她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夫君,喉間涌上一股腥甜,卻硬生生咽了下去。她知道,此刻哭鬧無用,質問無用,只會讓他更厭煩。她是太子妃,是趙家明媒正娶的兒媳,她不能失了體面。
她垂下眼簾,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是,殿下乏了,臣妾這就退下。”
說完,她轉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腳步很穩,脊背很直,只有攥緊的帕子,泄露出她心底的翻江倒海。
走到殿門口時,她聽到身後傳來趙珩翻身的聲音,伴隨着一聲低低的嘆息,似是在喚誰的名字。她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走出了寢殿。
夜色微涼,月光灑在宮道上,白得像霜。柳清鳶沿着宮道慢慢走,走到那片她和趙珩兒時常來的桃林。桃樹早已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夜空,像一雙雙枯瘦的手。
她停在一棵最粗的桃樹下,終於撐不住,緩緩蹲下身,將臉埋進膝蓋裏,無聲地落淚。那些兒時的記憶,那些青梅竹馬的時光,那些他曾許過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此刻都成了笑話。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壓抑的嗚咽聲,被風吹散在夜色裏。
而相府的小院裏,柳如煙正靠在趙珩的懷裏,聽着他低聲說着要爲她尋一處暖閣,眼底的笑意,濃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