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餓,是燒穿了五髒六腑的火,是啃噬着每一根骨頭的蟻。第三年了,天還沉着臉,地皮龜裂得像老太婆的臉,皺巴巴的,摳不出一絲水分。屋裏最後能下肚的,是牆角那點帶着潮氣的土,小弟吃了,哭喊着肚子脹,沒兩天就沒了聲息,瘦得像一把枯柴,躺在那兒,輕得沒有分量。

他斷氣的時候,眼睛還睜着,看那茅草爛了的屋頂,黑洞洞的。爹坐在門檻上,背駝得像一張拉壞的弓,煙杆早換了米,他就那麼幹叼着,一動不動,只有胸口那點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娘沒哭,只是用手一遍遍捋着小弟稀疏枯黃的頭發,喉嚨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被壓扁了的嗬嗬聲,像漏了氣的風箱。

夜墨一樣潑下來,濃得化不開。爹忽然動了,他站起來,走到小弟的屍身前,定定看了一會兒。然後他彎下腰,把那把小骨頭撈起來,甩到背上,用幾根爛草繩胡亂捆了。他的動作很穩,穩得讓人心裏發毛。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側身融進了黑夜裏,一點聲息都沒帶起來。

娘還是那個姿勢,坐在炕沿,對着小弟剛才躺過的那塊發黑的草席。油燈早就幹了,屋裏只有從破窗漏進來的一點慘淡月光,勾勒出她一個僵硬的剪影。

不知過了多久,門軸又響了。爹回來了,腳步有些飄,深一腳淺一腳。他腰間,多了個不大的粗布袋子,沉甸甸地墜着。他解下袋子,放在那張歪斜的破桌上,發出一種細小顆粒摩擦的、讓人喉頭發緊的窸窣聲。

是糧食!

娘的剪影猛地顫了一下。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目光釘在那袋子上,像是怕它長翅膀飛了。她站起來,動作滯澀得像生了鏽,她走過去,解開袋口,手抖得厲害。裏面是黃澄澄的黍米,一粒粒,飽滿得刺眼。她沒問來源,一個字都沒問。只是默默舀出一些,兌上大半鍋水,蹲在灶前生火。

柴禾潮溼,煙很大,嗆得人直流淚。火光跳躍着,映着爹死灰的臉,他靠着牆根坐下,眼皮耷拉着,呼吸又輕又淺。

粥的香氣,那種久違的、屬於活人的糧食香氣,一絲絲彌漫開來,霸道地鑽進口鼻,把胃裏那團火燒得更旺。莫離蜷在角落,眼睛死死盯着那口咕嘟冒泡的破鍋,喉嚨裏上下滾動,分泌出一點帶鐵鏽味的唾液。

粥好了,很稀,但畢竟是粥。娘盛了一碗,遞給爹。爹沒接,只是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下巴朝莫離這邊努了一下。娘把碗塞到莫離手裏。

滾燙的陶碗灼着掌心,那點痛感幾乎是一種愉悅。莫離來不及吹,幾乎是把自己整張臉埋進碗裏,貪婪地吞咽着那稀薄的滾燙的液體,米粒滑過喉嚨的觸感讓莫離渾身戰栗。

直到——牙齒磕到一個硬物。

不是石頭,那種脆中帶韌的觸感…很怪。莫離頓住,舌頭下意識地抵出那點東西,混着米湯吐在掌心。

一小截,慘白的,頂端帶着一點細微的、被啃咬過的畸形關節,和一片剝蝕的指甲。

莫離認得那指甲,昨天小弟餓得受不了,啃自己手指時,莫離曾拼命掰開他的嘴……

莫離攤着手掌,看着那點東西,全身的血好像一瞬間凍住了,又在下一秒轟然沖上頭頂。胃裏翻江倒海,莫離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喉嚨裏發出撕裂般的咯咯聲,卻什麼都吐不出來,只有酸苦的膽汁灼燒着食管。

爹猛地睜開眼,看到莫離手裏的東西,他的臉驟然扭曲,張開口,卻是一連串破碎劇咳,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他用手死死捂着嘴,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抽搐。暗紅的血,濃稠得發黑,從他指縫裏爭先恐後地溢出來,滴落在他前襟,迅速泅開一片。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直直地望着莫離,或是望着莫離身後無盡的虛空,那裏面有什麼東西飛快地熄滅了。咳聲戛然而止,他往前一撲,重重倒在泥地上,再不動彈。

娘坐在那裏,看着爹倒下去,看着那攤血。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空白得像一張被雨水泡爛的紙。她慢慢地端起灶台上那口盛着剩餘米粥的破鍋,看了看。然後她開始吃,一勺一勺,不吹,不燙,機械地、平靜地往嘴裏送,吞咽,發出巨大的咕咚聲。她吃完了鍋裏所有的粥,包括底下可能存在的、那些莫離不敢去想的東西。

她放下鍋,嘴角甚至牽起一點古怪的、扭曲的弧度,像笑,又不像。她站起來,走到屋梁下,那裏垂着一截以前用來掛籃子的麻繩。她踮起腳,動作不慌不忙,把繩子挽了一個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她踢開了腳下那只吱呀作響的破凳子。

凳子倒地的聲音,在死寂的夜裏像一聲炸雷。

莫離沒動。莫離看着爹蜷縮的屍體,看着娘懸在半空、輕輕晃蕩的腳,腳尖對着地面,鞋尖破了個洞,露出髒污的腳趾。風從破門灌進來,吹得她的身體微微打轉。

過了很久,也許只是一瞬。莫離爬起來,走到門後,拿起那把鈍了口、鏽跡斑斑的柴刀。莫離走出門,走到屋後那片坡地。爹背屍出去又回來的方向,那裏的土,有一片是新翻動的,顏色深暗,鬆散。

莫離開始挖。手指很快磨破,滲出血,混着泥土,黏膩不堪。但莫離感覺不到痛。柴刀磕到石頭,迸出幾點火星。

終於,刀尖碰到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莫離丟開刀,用手刨開浮土。

下面是小弟。或者說,是一具勉強能看出是小弟的細小骨骸。身上的破布還在,但手上的指骨,全都消失了,從手腕那裏光禿禿的,斷口處留着些深刻的、凌亂的砍斫痕跡。白森森的,在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空空的眼眶對着天。

莫離跪在坑邊,看着那具白骨。風嗚咽着吹過荒坡,帶來遠處細微的聲響,像是鑼鼓,又像是幻覺。

那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還夾雜着人聲,一種喜慶的、昂揚的吆喝。

“聖上大婚!與天同慶!恩賜皇糧!戶戶有份——”

腳步聲停在了莫離家那破籬笆門外。火把的光亮跳躍着,映出幾個穿着號衣的身影。

“咚咚咚!”敲門聲變得不耐煩,幾乎是在砸。“屋裏人呢!領皇糧!天大的恩典!快出來叩謝皇恩!”

破門本就歪斜,被這樣砸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莫離慢慢地從土坑邊站起來,手裏還緊緊攥着那把從家裏帶出來、沾着泥和血的黍米。米粒硌着掌心。

火光透過籬笆縫隙,刺得莫離眼睛發疼。鑼鼓聲、吆喝聲、砸門聲,混成一片巨大的喧囂,包裹過來。

莫離低頭,攤開手心。黃澄澄的米粒中間,混着一點溼泥和暗紅。

莫離握緊。然後,一步一步,朝着那喧鬧無比的、火光跳躍的方向走去。

莫離攥着那把米,米粒像燒紅的鐵釘,一根根釘進莫離的皮肉裏。新翻的泥土腥氣,混着黍米那點虛假的香氣,還有莫離爹咳出的黑血那鐵鏽般的味道,攪合成一股繩,死死勒住莫離的喉嚨。

坑裏的小弟,空蕩蕩的眼窩對着莫離。那不再是眼睛,是兩個被掏空的窟窿,盛滿了夜的墨黑,無聲地尖叫。

“咚咚咚!”

砸門聲更響了,帶着官家特有的、不耐煩的蠻橫。籬笆門劇烈搖晃,眼看就要散架。

“死絕了嗎?再不應聲,這皇糧可就抬別家去了!”一個尖利的嗓音穿透門板,火把的光影在縫隙裏瘋狂跳躍,像鬼魅的舞蹈。

莫離不能讓他們進來。

不能讓他們看見懸在梁上的娘,倒在血泊裏的爹,更不能讓他們看見屋後這個坑,坑裏這具缺了指頭的白骨。

腳像陷在泥淖裏,每一步都拔得艱難。莫離挪到前屋,目光掃過爹蜷縮的屍體,掠過娘那雙微微晃蕩的、破了洞的鞋。灶台上的破鍋還在,裏面殘留着幾粒糊底的粥,像凝固的血痂。

砸門聲變成了撞擊。

莫離走到門後,手放在那粗糙的門閂上。冰涼的木頭硌着掌心的傷口。

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閂。

外面的人顯然沒料到門會突然打開,正用力撞門的兩個差役收勢不住,一個趔趄差點撲進來。火把的光猛地涌入,刺得莫離眼睛一陣劇痛,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

門口站着四五個官差,簇擁着一個穿着略整潔些、像是小頭目的人。那人手裏拎着一面銅鑼,另一個差役扛着個不大的麻袋,後面還有兩人舉着火把。火光映着他們油光滿面的臉,帶着酒氣和一種居高臨下的煩躁。

那小頭目穩住身形,嫌惡地皺起鼻子,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嚯!什麼味兒!死老鼠窩都沒這麼沖!”他的目光越過莫離,試圖往黑漆漆的屋裏瞟。

莫離側身擋住他的視線,垂着眼,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

“就你一個?你家大人呢?”小頭目上下打量莫離,眼神像打量一件破爛家具,“啞巴了?聖上大婚,普天同慶,特賜爾等刁……貧戶皇糧,還不快叩謝天恩!”他說得流利,像背熟了章程,只是中間險些說溜嘴,硬生生改了過來。

他身後的差役把那個小麻袋往前一遞,咚一聲扔在莫離腳邊,揚起一片灰塵。袋子不大,看樣子也就三四斤黍米,或許還摻了沙子。

扛袋子的差役嗤笑一聲:“頭兒,跟這小崽子廢什麼話,莫離看這家也沒啥活人氣兒了,這糧……”

小頭目瞪了他一眼,差役立刻噤聲。

“小子,福氣到了,接着吧。”小頭目用鑼槌指指那袋米,語氣施舍,“皇恩浩蕩,記得給皇上娘娘立長生牌位!”

莫離站着沒動,目光落在那麻袋上。粗糙的麻布紋理,和莫離掌心那把米,來自同一個地方嗎?

莫離的沉默和僵硬似乎激怒了他。小頭目臉色沉下來:“怎麼?給臉不要臉?還得爺們兒給你送進去?

他作勢就要往裏闖。

幾乎在同一瞬,莫離猛地彎腰,一把抓起地上那袋皇糧。袋子比想象中沉,墜得莫離胳膊一沉。莫離抬起頭,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一點嘶啞破碎的聲音:“……謝……謝恩。”

莫離的聲音太難聽,像砂紙磨過木頭。小頭目的動作停住了,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變成那種混雜着厭煩和完成差事的鬆懈。

“算你小子還識相。”他哼了一聲,轉身揮手,“走了走了,下一家!真他娘的晦氣,這破地方……”

鑼聲又被不情願地敲響,咣咣咣地,刺耳地回蕩在死寂的夜裏。官差們吆喝着,罵罵咧咧地轉身,火把的光暈晃動着,漸次遠去。腳步聲和鑼鼓聲像退潮一樣,撤出了這片被遺忘的角落。

直到那喧鬧徹底消失在黑暗裏,莫離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關上門,重新插上門閂。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火把留下的焦糊味,和腳邊那袋皇糧的真實觸感,證明剛才那不是幻覺。

莫離靠着門板滑坐到地上,粗重地喘息。手裏的兩把米——一把沾着泥血,一把裝在皇糧袋裏——冰一樣冷,火一樣燙。

梁上,娘的屍體輕輕轉動了一下,發出細微的繩索摩擦聲。

莫離閉上眼,再睜開。不能就這樣。不能讓他們就這樣爛在這裏。

得埋了。

這個念頭清晰起來,帶着一種麻木的冷靜。

莫離站起來,把兩把米都塞進懷裏,那袋皇糧拖到角落藏好。然後走到屋後,重新拿起那把柴刀,開始挖坑。

就在埋小弟的那個坑旁邊。土更硬,碎石更多。莫離拼命地挖,用刀砍,用手刨。指甲翻起,血和泥混在一起,感覺不到痛,只有一種機械的、必須完成的動作。

挖一個能埋下兩個人的坑,很大,很深。汗水淌進眼睛,澀得發痛,和眼淚混在一起,很快就幹了,只剩下緊繃的鹽漬。

莫離不知道挖了多久,直到東方泛起一種死魚肚子般的灰白。

坑差不多了。莫離爬出來,走回屋裏。

先拖爹。他很沉,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朽木。莫離拽着他的胳膊,一點一點往外拖。他的身體已經僵硬了,保持着蜷縮的姿勢,拖起來格外費力。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痕和拖曳的痕跡。

把他推進坑裏的時候,發出沉悶的響聲。

然後是娘。莫離搬來那只踢倒的凳子,站上去,用柴刀砍斷那根麻繩。她的身體直直地落下來,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揚起灰塵。解下她脖子上的繩套,那痕跡深勒進皮肉裏,泛着紫黑。

莫離把她也拖到坑邊,推下去,和爹並排躺在一起。兩張灰敗的臉,朝着灰白的天空,面無表情。

莫離拿起柴刀,開始填土。

一抔一抔的黃土蓋上去,先是腳,然後是身體,最後是臉。爹咳血扭曲的臉,娘那空白而詭異含笑的臉,一點點消失在莫離的視野裏,被冰冷的泥土吞沒。

當最後一抔土蓋實,平整,莫離站在那裏,看着那兩個微微隆起的新土堆,旁邊是小弟那個更小的土堆。

三個土堆,並排在那裏。

天光更亮了些,但依舊是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風嗚咽着吹過坡地,卷起幾根枯草。

沒有眼淚,沒有哭聲。心裏頭空得厲害,像被什麼東西徹底掏幹淨了,只剩下一個呼呼漏風的洞。

莫離走回屋裏。死寂。空蕩。只有地上爹咳出的那攤黑血,和娘上吊時踢倒的凳子,訴說着昨夜的真實。

角落那袋皇糧,刺眼地存在着。

莫離走過去,解開麻繩,把手伸進去。黍米粒幹燥、光滑,流淌過指縫。莫離抓出一把,湊到眼前。米色泛黃,夾雜着些許沙礫,聞起來有一股陳米的味道,和昨晚娘煮的那鍋粥裏米粒的香氣,截然不同。

懷裏的那把米,硌着莫離的胸口。莫離掏出來,攤開手掌。沾染了泥污和暗紅血漬的米粒,混着那截慘白的指骨,靜靜躺在掌心。

莫離看着這兩把米。

一把來自聖上的“恩賜”,光鮮,卻透着虛僞的冰冷。

一把來自爹用小弟換來的“糧食”,血腥,罪惡,卻曾帶來片刻滾燙的、足以讓人瘋狂活下去的暖意。

胃裏又開始翻攪,喉嚨發緊。但莫離沒有吐。只是緊緊攥住了兩把米,攥得指節發白。

然後,莫離開始行動。把地上的血污用泥土掩蓋,把凳子扶正,把一切能整理的東西整理好。像是一種無意識的儀式。

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升高了些,但依舊沒有溫度。莫離站在屋門口,望着遠處。荒蕪的土地,枯死的樹,看不到一點活氣。

官差的聲音好像還在耳邊回響:“聖上大婚…特賜皇糧…”

大婚。皇糧。歡笑。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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