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六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早且急。
沈知微裹緊身上洗得發白的灰布襖,踩着沒過腳踝的積雪,往城西的藥鋪趕。她剛從城外亂葬崗撿了半筐能入藥的枯草根,指尖凍得發紫,連握筐柄的力氣都快沒了——誰讓她是“災星”呢?爹娘早亡,寄養的遠房叔家嫌她晦氣,年初就把她趕了出來,如今只能靠挖草藥換口熱粥喝。
藥鋪關門比往常早,沈知微敲了半天門,只有夥計探出頭來,語氣不耐煩:“沈姑娘,不是說了嗎?掌櫃的吩咐,不收你的東西,你快走吧,別在這兒沾晦氣!”
門“吱呀”一聲關上,寒風裹着雪沫子灌進衣領,沈知微打了個寒顫。她望着漫天飛雪,不知該往哪兒去——今晚若找不到避雪的地方,怕是要凍僵在街頭。
猶豫片刻,她想起城西那處廢棄的城隍廟。去年冬天她在那兒躲過雪,雖漏風,卻總比露天強。
深一腳淺一腳趕到城隍廟時,沈知微卻愣在門口。本該空無一人的檐下,竟坐着個穿玄色錦袍的男人。他背對着她,身姿挺拔如鬆,腰間懸着一把鑲銀的長劍,墨發上落了層薄雪,卻絲毫不顯狼狽。
沈知微心頭一緊——這衣料、這佩劍,絕不是普通人。她剛想悄悄退走,腳下卻踩碎了一根枯枝,“咔嚓”一聲在雪夜裏格外清晰。
男人猛地回頭。
那是一張極冷的臉,眉骨高挺,鼻梁鋒利,薄唇緊抿着,一雙深邃的眼看向她時,帶着幾分審視與警惕,像極了捕獵的鷹。沈知微被他看得渾身發僵,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草筐,小聲道:“對、對不起,我以爲這兒沒人……我這就走。”
“站住。”男人開口,聲音低沉,像雪粒砸在青石板上,“你是誰?爲何會來這荒廟?”
沈知微垂着頭,不敢看他:“我叫沈知微,是……是城外的村民,雪太大,想在這兒避一避。”她沒敢說自己是被趕出來的“災星”——怕這陌生人也像旁人一樣,聽到名字就嫌惡地躲開。
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凍裂的指尖和筐裏的枯草根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沒再追問,只是往旁邊挪了挪,留出半塊能避雪的地方:“進來吧,雪停之前,這裏能容你。”
沈知微愣住,沒敢動——她以爲會被驅趕,畢竟連藥鋪夥計都嫌她晦氣,何況是這樣氣度不凡的人。
“不敢?”男人挑眉,語氣裏沒了方才的冷意,多了幾分淡淡的疑惑。
“不是……”沈知微連忙搖頭,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他留出的位置坐下,盡量離他遠些,“多謝公子。”
檐外雪越下越大,城隍廟內靜得只剩雪落的聲音。沈知微凍得發抖,忍不住往手心裏哈氣。身旁的男人似乎察覺到了,突然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風,遞到她面前:“披上。”
“這怎麼行!”沈知微連忙擺手,“公子的披風太貴重,我……”
“披着。”男人語氣不容拒絕,“你若凍病了,明日雪停,誰幫我指去城郊驛站的路?”
沈知微一怔,才反應過來他是借故給她披風。她望着男人遞來的披風,布料順滑,還帶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心裏忽然暖了一下。她咬了咬唇,接過披風裹緊,輕聲道:“多謝公子,明日我一定幫您指路,絕不誤事。”
男人沒應聲,重新望向檐外的雪。沈知微偷偷看他,見他臉色似乎有些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忍不住問:“公子,您是不是……不舒服?”
男人側頭看她,眼神裏多了幾分意外。他沉默片刻,才低聲道:“舊傷復發,不礙事。”
沈知微心裏一動——她雖窮,卻跟着爹娘學過些粗淺的醫術,知道舊傷在雪天容易發作。她猶豫了一下,從草筐裏翻出個布包,打開裏面是曬幹的艾草:“公子,艾草能驅寒暖身,您若不嫌棄,我幫您煮點艾草水喝?”
男人看着她手裏的艾草,又看了看她眼底的真誠,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有勞。”
城隍廟角落裏有個破舊的土灶,沈知微找了些枯枝,費了半天勁才生起火。她把艾草放進陶罐,加了雪水慢慢煮,水汽嫋嫋升起,帶着淡淡的草藥香,驅散了些許寒意。
她把煮好的艾草水倒進幹淨的木碗,遞到男人面前:“公子,趁熱喝吧。”
男人接過碗,指尖碰到她的手,察覺到她的冰涼,又看了看她只穿一件薄襖的模樣,眼神微變。他沒說話,仰頭將艾草水喝了下去,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胸口的悶痛竟真的緩解了些。
“多謝。”他把碗遞回去,語氣比之前溫和了些,“還未問你,爲何獨自一人在雪夜奔波?”
沈知微握着碗的手緊了緊,低頭道:“爹娘走得早,叔家不願收留,我只能自己挖草藥換錢……大家都說我是災星,怕沾了我的晦氣。”
她說得輕描淡寫,卻藏不住語氣裏的委屈。男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世人多愚昧,以流言定人善惡,不足爲信。你心善,怎會是災星?”
這話像一道暖流,撞進沈知微心裏。她抬頭看他,眼眶微微發紅——這是除了爹娘之外,第一個說她不是災星的人。
“公子……”她剛想說話,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還夾雜着人聲:“將軍!將軍您在哪兒?”
男人臉色微變,起身道:“我的人來了,我該走了。”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遞到沈知微面前,“今日多謝你,這點銀子你拿着,買件厚衣裳。”
沈知微連忙擺手:“公子,我不能要!幫您指路、煮艾草水,都是我願意的,何況您還借我披風……”
“拿着。”男人把銀子塞進她手裏,語氣堅定,“雪天路滑,你一個姑娘家,多些銀子也能安全些。明日不必指路了,我的人會帶我去驛站。”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沈知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還沒問他的名字,連忙喊道:“公子,您叫什麼名字?日後若有機會,我好還您披風、還您銀子!”
男人腳步頓住,回頭看了她一眼,雪光落在他眼底,竟有了幾分柔和。他輕聲道:“陸景淵。披風不必還,若真有機會再見,你只需……記得今日雪夜的檐下客便好。”
話音落,他大步走進雪中,玄色身影很快與漫天風雪融在一起。沈知微握着手裏的銀子,又摸了摸身上的披風,望着他離去的方向,心裏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期待——她不知道陸景淵是誰,也不知道日後是否真能再見,卻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記住了雪夜裏,這個不嫌棄她“晦氣”的陌生人。
檐角的雪還在落,沈知微裹緊披風,覺得這個冬天,好像沒那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