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北風愈發凜冽。
柳樹村的氣氛,也隨着天氣的變冷而變得愈發詭異和壓抑。
變化,是從三家人身上悄然開始的。
最明顯的是李滿子家。他那病了快一年的婆娘張氏,竟能下地走路了,蠟黃的臉上泛起了血色,偶爾還能聽到院裏傳來她輕聲哼唱的小曲。李家的兩個小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面黃肌瘦,眼巴巴地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討食吃,反而整天在院裏追逐打鬧,精神頭十足。
陳正家雖不明顯,但見過他婆娘劉氏的人都說,她那原本因爲發愁而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不少。
蘇家更是奇怪。蘇成海依舊每天悶頭幹活,柳氏也還是那副溫婉的樣子,可他們一家人,身上似乎都少了一股縈繞在所有村民心頭的絕望和死氣。尤其是蘇清那個丫頭,越發水靈了,一雙眼睛清亮得像山裏的泉水,完全不像是餓肚子的人該有的模樣。
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天李滿子打回一頭狍子的事,雖然有陳正作保,明面上壓了下去,但私底下的議論卻從未停止。一頭小狍子,能有多少肉?夠三家人吃這麼久,還能把一個病秧子吃得紅光滿面?
傻子才信!
這些懷疑和嫉妒,就像潮溼角落裏滋生的黴菌,在飢餓的催化下,瘋狂地蔓延。而將這一切徹底引爆的,是村裏的閒漢,劉二狗。
劉二狗是村裏有名的懶漢,三十多歲的人,遊手好閒,不事生產,就靠着一張嘴和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混日子。
這天午後,他又像往常一樣,揣着手蹲在村頭的老槐樹下。他看着從門前經過的蘇林,那孩子穿着厚實的舊棉襖,小臉紅撲撲的,嘴裏還哼着不成調的曲兒。
劉二狗的眼珠子轉了轉,陰陽怪氣地喊道:“喲,這不是蘇家的小少爺嘛!瞧這小臉蛋,吃得油光水滑的,是不是又在家偷吃什麼好東西了?”
蘇林年紀小,不懂人心險惡,聞言挺起小胸膛,自豪地說:“我阿姐給我熬了骨頭湯喝!”
“骨頭湯?”劉二狗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像是抓住了什麼天大的把柄,“哪來的骨頭?前幾天那頭小狍子,骨頭渣子怕是都喂狗了吧!蘇成海!陳正!李滿子!你們三家,肯定在山裏找到了什麼好東西,背着全村人吃獨食!”
他這一嗓子,立刻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
村民們本來就心存疑慮,被他這麼一煽動,頓時群情激奮起來。
“對啊!我就說嘛,李滿子家那婆娘都快活過來了,光喝西北風能好?”
“還有陳村正,他是村正,有好東西不想着大家,自己藏着掖着,算什麼村正!”
“蘇成海最不是個東西!平日裏看着老實巴交,沒想到心這麼黑!”
飢餓會扭曲人性。平日裏和善的鄉親,此刻臉上都露出了豺狼般的神情。他們將蘇家、陳家和李家的院子圍得水泄不通,嘈雜的叫罵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蘇成海和柳氏在屋裏聽着外面的動靜,嚇得臉色慘白。
“怎麼辦?當家的,他們……他們要沖進來了!”柳氏抱着蘇林,渾身發抖。
蘇成海抄起一把柴刀,手心全是汗,嘴唇哆嗦着:“別怕,我……我出去跟他們說!”
“不能去!”蘇清一把按住他,“爹,你現在出去,說什麼他們都聽不進去。他們要的不是解釋,是肉!”
就在這時,陳正和李滿子也聞訊趕來。李滿子手裏提着一把獵刀,滿臉煞氣,顯然是準備動手了。陳正的臉色也極爲難看。
“反了!都反了!”李滿子怒吼道,“我出去砍了那劉二狗的腦袋!”
“別沖動!”陳正一把拉住他,轉頭對蘇成海說,“成海,這事躲不過去了。我們必須出去給大夥兒一個交代!”
三人正要出門,蘇清卻攔在了他們面前。
“爹,陳伯伯,李叔叔,你們聽我說。”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鎮定,像一股清泉,瞬間讓三個焦躁的男人冷靜了些許。
“這件事的起因是劉二狗,我們不能被他牽着鼻子走。”她看着父親,眼神清澈而有力,“你們出去後,記住三點。”
“第一,不要解釋肉的來歷,越解釋越亂。就咬死了是李叔叔運氣好,外加我們三家省吃儉用。”
“第二,不要跟村民們起沖突,更不能動手。他們只是餓糊塗了,不是真的壞。”
“第三,把矛頭引回劉二狗身上。問問他,全村人都在想辦法活命的時候,他劉二狗爲這個村子做過什麼?”
蘇清的話,像是一盞明燈,瞬間照亮了三人混亂的思緒。
對啊!跟一群餓瘋了的人講道理是沒用的,必須找到那個最核心的症結!
三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斷。
院門“吱呀”一聲被拉開。
蘇成海、陳正、李滿子三人並排走了出來,面沉如水。
看到他們出來,外面的吵嚷聲小了一些,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滿了審視和敵意。
劉二狗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得意洋洋地指着他們:“怎麼?終於肯出來了?我問你們,你們是不是背着我們大家,偷偷藏了糧食和肉?”
陳正作爲村正,往前一步,環視四周,沉聲問道:“大家靜一靜!聽我說!”
“劉二狗,我先問你,你說我們三家藏了糧食和肉,你親眼看見了?”
“我……”劉二狗一時語塞,“我沒看見,但是……但是李滿子他婆娘的病都好了!蘇家的小子都吃胖了!這不是證據嗎?”
“我婆娘病好,是我李滿子豁出命去山裏給她找藥,關你屁事!”李滿子脾氣火爆,指着劉二狗的鼻子罵道,“我兒子吃胖,是我這個當爹的有本事!不像你,是個只會搖唇鼓舌的廢物!”
“你……”劉二狗被罵得滿臉通紅。
村民們的情緒又被煽動起來。
“別說那些沒用的!到底有沒有藏東西?有就拿出來大家分了!”
“對!拿出來!”
眼看場面就要失控,一道清脆冷靜的聲音忽然從蘇家院內傳來。
“各位叔叔伯伯,嬸子阿姨,能不能聽清兒說幾句話?”
衆人回頭,只見蘇清扶着母親柳氏,緩緩走了出來。
少女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身形單薄,但脊背挺得筆直。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個人,那眼神裏沒有恐懼,沒有慌亂,只有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清澈和坦然。
“劉二叔,您說我們幾家吃獨食,那我請問您,”蘇清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前幾日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爹和李叔叔冒着風雪進山,想爲大家找條活路,您在哪裏?”
劉二狗一愣。
“上個月,村西的張大娘病了,陳伯伯拿出自家僅有的一點糙米送去救急,您又在哪裏?”
“這些日子,村裏家家戶戶的男人,不是上山挖野菜,就是下河砸冰捕魚,都在爲了家人活命而奔波。您,劉二叔,除了蹲在牆根下說三道四,又爲這個村子,爲您自己,做過什麼?”
蘇清一連三問,句句誅心!
劉二狗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村民們也陷入了沉默。是啊,他們可以嫉妒蘇成海他們運氣好,但他們無法否認,這三家人,確實是村裏最肯出力、最擔事的人。而劉二狗,的確是個一無是處的懶漢。
蘇清見狀,話鋒一轉,語氣緩和下來:“各位鄉親,我知道大家都餓,心裏都慌。我們三家,也一樣。那頭狍子,是李叔叔賭上性命換來的,我們三家分了,確實是想讓家裏的老人孩子能多撐幾天。如果我們真的有吃不完的肉,有堆成山的糧食,陳伯伯作爲村正,難道會眼睜睜看着大家餓死嗎?”
她看向陳正,陳正立刻會意,上前一步,痛心疾首地說道:“鄉親們!我陳正是什麼人,大家心裏有數!我比誰都希望大家能吃飽肚子!但是現在是什麼光景?是天災!我們能做的,不是互相猜忌,不是內訌!而是要團結起來,一起想辦法!”
他指着劉二狗,厲聲喝道:“今天這事,就是他劉二狗在背後挑唆!他自己懶惰無能,就想鼓動大家去搶別人的救命糧!這種人,才是我們村的禍害!”
“對!村正說得對!”
“劉二狗不是個好東西!”
牆頭草般的村民,風向立刻就變了。他們開始對着劉二狗指指點點。
劉二狗見勢不妙,灰溜溜地想往人群後縮。
“站住!”蘇清再次開口,目光清冷如刀,“劉二叔,今天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你無端污蔑村正,煽動村民,必須給大家一個交代。我也不要你怎麼樣,從明天起,村裏組織的尋食隊,你必須參加。找到的東西,你自己那份減半,分給村裏最困難的人家,直到這個冬天過去。大家說,好不好?”
“好!”村民們齊聲應和。這既懲罰了劉二狗,又讓他們看到了實際的好處,自然人人贊同。
陳正也立刻拍板:“就這麼定了!劉二狗,你聽見沒有?”
劉二狗哭喪着臉,在全村人的注視下,只能點頭如搗蒜。
一場足以引發流血沖突的風波,就這麼被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用幾句話,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人群漸漸散去,院門口只剩下三家人。
蘇成海、陳正、李滿子三個大男人,看着眼前這個沉靜如水的少女,眼神裏充滿了震撼和後怕。
他們今天才真正意識到,他們守護的這個秘密,是多麼的脆弱。而蘇清的智慧和膽識,又是多麼的寶貴。
“清兒……”蘇成海聲音沙啞,半晌才說出一句話,“多虧了你。”
蘇清搖了搖頭,神情卻變得無比凝重。
“爹,陳伯伯,李叔叔,今天這事只是一個警告。人心已經開始浮動,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她抬起頭,望向遠處白雪皚皚的深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必須盡快,把山裏剩下的東西,全部運回來。然後,啓動下一步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