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枯黃的柳樹梢染上一層淒冷的金輝。北風卷着哨子,刮過田埂上最後一撮頑固的枯草,發出嗚嗚的悲鳴。
大幹王朝的這個冬天,來得比往年更早,也更凶。
柳樹村,村西頭蘇家。
與屋外蕭瑟死寂不同,蘇家低矮的泥坯房裏,卻氤氳着一股霸道而奇異的暖香。
一口半舊的陶鍋架在堂屋中央的炭盆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湯色奶白,翻滾間,能看到幾段蔥白、幾片老姜和幾顆殷紅的枸杞。
蘇清正垂着眸,用一雙才磨好的竹筷,夾起一片切得薄如蟬翼的肉片,在滾沸的湯中七上八下地涮了涮,待肉色由鮮紅轉爲嫩白,便迅速撈起,放進面前的小碗裏。
碗裏是她搗鼓出來的簡易蘸料,一點點珍貴的粗鹽,混着搗碎的野蒜泥和幾滴香油,香氣直往鼻子裏鑽。
“阿姐,好了嗎?我口水都要流幹了!”灶膛邊,十歲的蘇林扒着鍋沿,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肉,喉結上下滾動。
“小饞貓,別急,馬上就好。”蘇清莞爾一笑,將碗遞給了他。
蘇林歡呼一聲,也顧不得燙,夾起肉片塞進嘴裏,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唔……好吃!阿姐,這叫什麼?比過年吃的燉肉還香!”
“這叫涮肉。”蘇清說着,又夾起一片,涮好後放進母親柳氏的碗裏,“娘,您也嚐嚐。”
柳氏看着鍋裏翻滾的肉片,又看看一雙兒女,眼圈微微泛紅。她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小口吃下,那滋味鮮美得讓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好吃,就是……太糟蹋東西了。這麼好的肉,切這麼薄……”
“娘,這麼吃才香嫩。肉盡其用,怎麼算糟蹋?”蘇清一邊說,一邊給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父親蘇成海夾了一筷子。
蘇成海是個典型的莊稼漢,面容黝黑,手掌粗糙,眉宇間刻着常年勞作的深刻印記。他看着碗裏的肉,又抬眼看看女兒,眼神復雜,有欣慰,有擔憂,更多的卻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困惑。
半個月前,女兒在後山摔了一跤,磕破了腦袋,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後,人還是那個人,性子卻像是徹底變了。從前那個怯懦、文靜,見人只會低頭的丫頭,變得沉靜、果敢,眼神裏透着一股讓人看不懂的清亮和篤定。
更奇怪的是,她似乎一夜之間認識了許多山裏的古怪玩意兒。
就比如今天這鍋肉。
前幾日,蘇清獨自一人上了山,回來時,竟拖回一頭半大的狍子。一家人又驚又喜,蘇成海追問她是如何獵到的,她只說是運氣好,狍子自己撞暈在樹上了。
這說辭,蘇成海一個字都不信。可女兒不說,他也不能逼問。
只是,看着這滿屋的肉香,他心裏那份不安卻越來越重。這世道,太扎眼的東西,往往不是福,是禍。
“爹,您嚐嚐看。”蘇清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蘇成海嘆了口氣,夾起肉片放進嘴裏。肉質滑嫩,湯汁鮮美,蒜泥的辛辣和香油的醇厚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瞬間便在味蕾上炸開。他這輩子,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東西。
“好吃是好吃……”他放下筷子,面色凝重地看着蘇清,“清兒,你跟爹說實話,這狍子,到底是怎麼來的?還有這吃法,你又是從哪兒學來的?”
蘇清就知道會有此一問。她從容地放下筷子,正要開口,院門卻被“砰砰砰”地敲響了。
敲門聲又急又亂,透着一股子慌張。
蘇成海皺眉起身去開門,只見鄰居趙三家的正一臉菜色地站在門口,嘴唇幹裂,神情驚惶。
“成海兄弟,不好了!王家村……王家村出事了!”
柳樹村和王家村就隔着一座禿山,算得上是近鄰。
“出什麼事了?”蘇成海心頭一緊。
“餓死人了!”趙三家的聲音都在發顫,“我剛才去那邊探親,你猜我瞧見什麼了?他們村裏沒糧,已經開始……開始啃樹皮了!王老四家的小兒子,就那麼餓沒了!村裏哭聲一片,跟人間地獄似的!”
“什麼?!”蘇成海和柳氏齊齊驚呼出聲。
雖然早有預料,但聽到這個消息,蘇清的心還是沉了下去。
她來到這個世界半個月,已經基本弄清了狀況。今年北方大旱,從夏末開始就沒下過一滴透雨,地裏的莊稼幾乎顆粒無收。官府的賑災糧杯水車薪,還被層層盤剝,等到了鄉下,連影子都見不着。
柳樹村因爲靠山,村民們還能挖些野菜、獵點野物,勉強糊口。但像王家村那樣地處平原的村子,就只能活活等死。
趙三家的說完,鼻子用力嗅了嗅,目光被屋裏的肉香吸引,眼神裏流露出赤裸裸的羨慕和渴望。“成海兄弟,你們家……這是吃上肉了?”
蘇成海臉色一僵,下意識地想把門關上一點,遮住屋裏的景象。
“是清兒運氣好,在山上撿了只傻狍子。”他含糊地解釋了一句。
趙三家的眼神更亮了,搓着手道:“那可真是好福氣!成海兄弟,能不能……能不能勻我一小塊?不用多,就一小條,回去給我家那倆娃熬口湯喝,他們好幾天沒見着油腥了。”
“這……”蘇成海面露難色。
倒不是他小氣,而是這肉的來歷,他自己心裏都沒底。更重要的是,財不露白。如今這光景,誰家有一口肉,都可能招來餓紅了眼的豺狼。
“趙三叔,”蘇清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她端着一碗剛盛好的肉湯走了出來,湯裏還飄着幾片肉,“天冷,喝碗湯暖暖身子吧。肉我們自家也不夠吃,這碗湯您拿回去給弟弟妹妹們分着喝。”
一碗湯,既給了面子,又不至於暴露太多。
趙三家的看着那碗熱氣騰騰的肉湯,眼睛都直了,連聲道謝,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千恩萬謝地走了。
門關上,屋裏再次陷入沉寂。
鍋裏的湯依舊“咕嘟”作響,可一家人誰也沒了繼續吃的心情。王家村的慘狀,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他們知道,如果找不到出路,王家村的今天,就是柳樹村的明天。
“清兒,”蘇成海的聲音沙啞而沉重,“現在,你可以告訴爹了。”
蘇清深吸一口氣,她知道,這是攤牌的時刻,也是說服父親,爲全家乃至全村博取一線生機的關鍵時刻。
“爹,這狍子不是撿的,是我用藥弄倒的。”
“藥?”蘇成海和柳氏大驚失色,“你哪來的藥?是毒藥嗎?那這肉……”
“不是毒藥。”蘇清搖了搖頭,從懷裏掏出一株曬幹的草藥,遞到父親面前。這草藥長相奇特,葉片細長,根莖處卻有一個類似人形的疙瘩。
“這是‘假死草’,我從一本破舊的醫書上看來的。它的根莖有極強的麻痹效果,動物吃了,會全身麻痹,陷入假死狀態,就像真死了一樣。但只要過幾個時辰,藥效退了,就又能活蹦亂跳。”
這當然是她編的瞎話。這草藥叫“箭毒木脂”,是她前世在野外生存訓練中學到的知識,經過特殊處理後可以制作成效果短暫的麻醉劑。但在古代,一個“醫書”的名頭,顯然更容易讓人接受。
“我把它的汁液塗在豆餅上,放在野獸常出沒的水源邊。那狍子吃了,跑出沒多遠就倒下了。”蘇清解釋得不疾不徐,條理清晰,“這法子,不會讓肉裏帶毒,也不會驚動獸群,是眼下最穩妥的狩獵方法。”
蘇成海拿着那株草藥,翻來覆去地看,臉上的震驚無以復加。
他活了半輩子,也算是山裏的老把式,卻從未聽說過如此神奇的草藥。
“所以,今天這頓涮肉……”他終於明白了女兒的用意。
“對。”蘇清的眼神明亮而堅定,像淬了火的星辰,“今天這頓飯,就是爲了證明給您看,這肉沒問題,這法子可行。”
她站起身,目光掃過憂心忡忡的父母和一臉懵懂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說道:
“爹,娘,王家村今天發生的事,很快就會輪到我們柳樹村。靠山吃山,也得有本事吃才行。光靠挖野菜,我們撐不過這個冬天。”
“我的法子,可以讓我們弄到足夠的肉。但是,光靠我們一家是不夠的。我們需要人手,需要組織起來,才能在這場天災裏活下去!”
蘇清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在蘇成海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的女兒,那個曾經柔弱得仿佛風一吹就倒的姑娘,此刻卻像一棵堅韌的青鬆,撐起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他心中的不安和疑慮,在殘酷的現實和女兒堅定的目光中,被一點點碾碎。
是啊,管她是怎麼知道的,管這法子有多離奇,只要能讓家人活下去,就比什麼都重要!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虎目中爆發出決斷的光芒。
“好!清兒,你告訴爹,我們該怎麼做!”
窗外,寒風呼嘯,夜色漸濃。但蘇家這間小小的泥坯房裏,卻因爲一鍋熱湯,一番話語,燃起了一簇足以燎原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