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星寥落。
蘇成海將門閂插好,轉身回到堂屋,臉上的表情依舊激蕩未平。他看着女兒清秀而沉靜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最終化爲一聲長長的嘆息。
“清兒,你說得對,爹不能再這麼糊塗下去了。”他坐回桌邊,拿起那株“假死草”,仿佛拿着一塊滾燙的山芋,“只是……你說的組織人手,該找誰?村裏人心復雜,如今這光景,一丁點肉都能讓人變成狼。這法子要是泄露出去,咱們家就成了衆矢之的,到時候別說活命,怕是連骨頭都剩不下。”
這正是蘇清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她將鍋裏最後幾片肉撈進碗裏,推到父親面前,聲音平穩:“爹,這件事,急不得,也瞞不住。我們要做的是,在消息傳開之前,建立一個足夠穩固、能鎮得住場面的核心小隊。”
“核心小隊?”蘇成海咀嚼着這個新鮮的詞。
“對。”蘇清點了點頭,“我們不需要太多人,初期只要兩家就夠了。這兩家人,必須滿足三個條件。”
她伸出三根纖細的手指,在油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有力。
“第一,要絕對可靠,嘴巴嚴,不是見利忘義的小人。”
“第二,要有本事。一個是在村裏有威望,說話有人聽;另一個,是要對山裏的情況了如指掌,是個真正的獵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們必須已經被逼到了絕境,對現狀有足夠的危機感,這樣才會真心實意地跟我們綁在一起,爲了活下去而拼命。”
蘇成海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從未想過,自己這個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兒,竟能將人心和時局看得如此透徹。
他順着蘇清的思路想下去,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兩個人選。
“有威望的,自然是村正陳大哥。他爲人公道,做事穩妥,在村裏一向說一不二。只是他家底還算厚實,未必肯冒這個險。”
“至於獵手,那非李滿子莫屬。他爹就是老獵戶,他得了真傳,是咱們村最好的獵手。可他那人,性子又臭又硬,獨來獨往慣了,怕是不好說話。”
柳氏在一旁聽着,也擔憂地說道:“是啊,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李滿子,聽說他前兩天爲了個鳥窩,還跟隔壁村的打了一架,渾得很。”
蘇清卻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爹,娘,你們說的都對。但此一時彼一時。村正家底再厚,也扛不住沒有收成的冬天,他比誰都愁整個村子的嚼用。李滿子再獨,他家裏還有個常年吃藥的婆娘和兩個半大的小子要養活,他比誰都需要肉。”
她指了指鍋裏剩下的濃白肉湯:“百聞不如一見,百說不如一嚐。爹,您現在就去請他們過來,就說……有要事相商。把他們請到家裏,讓他們親眼看看,親口嚐嚐,剩下的事,就好辦了。”
蘇成海看着鍋裏的湯,又看看女兒篤定的眼神,心中那點猶豫頓時煙消雲散。他一咬牙,披上舊棉襖:“好,我這就去!”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院門外傳來了壓低了的說話聲。
蘇成海領着兩個男人走了進來。左邊的是村正陳正,四十出頭,身材中等,面容方正,眉心擰成一個“川”字,顯然心事重重。右邊的則是李滿子,三十來歲,高大壯實,一身的腱子肉,古銅色的臉上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屋裏的一切。
兩人一進屋,鼻子就不約而同地抽動了一下。那股濃鬱霸道的肉香,像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攫住了他們的心神。
李滿子眼中閃過一絲驚異,而陳正的眉頭則皺得更深了。
“成海,你這大半夜的把我們叫來,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麼事?”陳正開門見山地問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口還在冒着熱氣的陶鍋。
蘇成海沒說話,只是給柳氏使了個眼色。柳氏會意,連忙拿出兩只幹淨的粗瓷大碗,蘇清則親手爲二人各盛了一大碗滾燙的肉湯,湯裏還特意多放了幾塊碎肉。
“陳大哥,滿子兄弟,天寒地凍的,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蘇成海沉聲說道。
陳正和李滿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這年頭,家家戶戶都勒緊了褲腰帶,蘇成海家境平平,怎麼可能舍得用肉來待客?
李滿子是個直腸子,他端起碗,用鼻子深深一聞,斷言道:“是狍子肉!而且是當天的新鮮貨。成海,你發財了?”
“發什麼財。”蘇成海苦笑一聲,將趙三家的帶來的消息,關於王家村啃樹皮、餓死人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陳正聽完,臉色愈發沉重,長嘆一聲:“唉,我今天也聽說了。王家村完了,咱們柳樹村……怕也撐不了多久了。”作爲村正,他肩上的擔子比誰都重。
“所以,我今晚請二位來,就是想商量個活路。”蘇成海的語氣變得鄭重起來,“二位先嚐嚐這湯。”
見他神情嚴肅,兩人不再多問。李滿子早就饞得不行,端起碗“咕嘟咕嘟”就喝了一大口。湯一入喉,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鮮!香!暖!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從喉嚨一直涌入胃裏,瞬間驅散了深夜的寒意。肉的鮮美,骨的醇厚,加上那一點點蒜泥的辛香,簡單粗暴地沖擊着他久違油水的味蕾。他三兩口將湯喝完,連碗底的肉末都用舌頭舔得幹幹淨淨,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
陳正要斯文許多,他小口品嚐,但臉上的震驚之色比李滿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放下碗,目光灼灼地盯着蘇成海:“成海,這肉……到底是怎麼回事?據我所知,你並不善狩獵。”
戲肉來了。
蘇成海深吸一口氣,將蘇清教他的說辭緩緩道出。他沒有提“假死草”,只說是自家祖上傳下一個偏方,用幾種草藥混合,能配制出一種“迷神香”,野獸聞了就會昏睡過去,任人宰割。
爲了增加可信度,他還將那株曬幹的“假死草”拿了出來,讓他們過目。
“這東西,是我家清兒在一本破祖宗留下的破醫書上翻出來的,試了試,沒想到真有奇效。”他把功勞都推給了祖宗和運氣。
李滿子一把搶過那草藥,湊到鼻尖聞了聞,又用指甲掐了一點下來,放在舌尖嚐了嚐,一股辛麻的味道讓他瞬間皺起了眉。作爲一個老獵手,他認識上百種草藥,卻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東西。
“就靠這個,能放倒一頭狍子?”他難以置信地問道。
“千真萬確。”蘇成海斬釘截鐵。
屋子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油燈的火苗“噼啪”一聲,輕輕跳動。
陳正和李滿子都不是傻子,他們瞬間就明白了蘇成海的意圖。
這哪裏是什麼簡單的請客喝湯,這分明是在展示一種足以改變所有人命運的強大能力!
“你想我們怎麼做?”陳正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合作。”蘇成海吐出兩個字,“滿子兄弟是最好的獵手,山裏的門道你最熟,由你來負責尋找獸群、選擇下藥的地點。陳大哥,你德高望重,由你來統籌全局,負責保密和之後獵物的分配。我們蘇家,就出這個方子和人手。”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我們三家聯手,組成一個專門的狩獵隊。獵到的東西,我們三家平分。此事必須絕對保密,等我們積攢了足夠的食物,再考慮擴大範圍,帶領整個村子渡過難關。二位,意下如何?”
這個提議,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陳正和李滿子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風險巨大,一旦泄密,後果不堪設想。
但誘惑也同樣巨大!這意味着在這個飢荒之年,他們的家人將能吃上肉,能活下去!
李滿子粗重的呼吸聲在安靜的屋裏清晰可聞。他死死盯着蘇成海,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作爲一個獵人,他太清楚這意味着什麼了。這意味着他可以不再冒着生命危險去跟野豬搏鬥,也不用在雪地裏趴上幾天幾夜只爲等一只兔子。
他猛地一拍大腿,吼道:“幹了!成海兄弟,只要你這法子真管用,我李滿子這條命就交給你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陳正身上。
陳正沒有立刻表態,他端起那碗已經見底的湯,又看了一眼,似乎在權衡着什麼。
一直沒有說話的蘇清,此時卻忽然開口了,聲音清脆而冷靜:“陳伯伯,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您是村正,考慮的是全村人。但您想過沒有,如果我們現在就把這個法子公之於衆,會發生什麼?”
她不等陳正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到時候,全村的男人都會像瘋了一樣涌進山裏,到處下藥。先不說會不會把山裏的野獸一網打盡,斷了後路。光是人多嘴雜,這消息一旦傳到別的村子,傳到那些餓瘋了的流民耳朵裏,會給我們柳樹村招來多大的災禍?”
“與其那樣,不如我們先悄悄行動。我們是尖刀,是火種。等我們有了足夠的力量和糧食,再站出來,才能真正地庇護整個村子。到那時,您這位村正,才能真正地安民心,定乾坤。”
蘇清的一番話,字字句句都敲在了陳正的心坎上。
是啊,他想得太簡單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這樣的亂世,一個能輕易獲得食物的秘密,是福也是催命符!蘇清這個小丫頭的思路,遠比他這個做村正的更周全,更長遠。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蘇清一眼,這個平日裏不起眼的小姑娘,眼神裏竟透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睿智和沉穩。
最終,他將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好!就按清兒丫頭說的辦!”他站起身,神情肅穆,“我陳正,同意了!從今晚起,我們三家,就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蘇成海和李滿子也激動地站了起來。
三個男人,三個家庭的頂梁柱,在這間簡陋的泥坯房裏,借着一碗肉湯的餘溫,和對未來的無限渴望,立下了一個改變柳樹村命運的秘密盟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