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省,江州市,市郊的看護所內。
陳潛靜靜地坐在冰冷的鐵板床上,目光穿過布滿鐵鏽的窗櫺,望向窗外那片被高牆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他已經在這裏待了九十六天了,每一天,他都在重復着同一個動作——回憶。
回憶自己這短暫而又荒唐的四十二年人生。
他曾是安南省最耀眼的政治新星,三十八歲便官至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正廳級幹部,是省長高志遠身邊最信任的“大管家”。所有人都認爲,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未來至少是一位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
然而,高樓的崩塌,往往只在一瞬之間。
隨着一封匿名的舉報信,隨着宿敵劉振華的步步緊逼,隨着曾經的盟友倒戈、恩師高志遠被調離,一張精心編織的大網,將他牢牢網住。最終,他成了一切鬥爭的犧牲品,被定性爲“重大經濟問題”和“泄露國家機密”,雙規,審查,最終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吱呀——”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兩名身穿藍色制服、面容嚴肅的工作人員走了進來。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個密封的檔案袋。
“陳潛,組織上已經對你的問題做出了最終處理決定。”爲首的中年男人語氣平淡,不帶一絲感情。他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將檔案袋放在桌上,從裏面取出了一份文件和幾張照片。
那是一份打印好的《認罪協議與悔過書》,而照片上,是他白發蒼蒼的父母,以及面容憔悴的妻子蘇晚螢。
“你的案子,組織上已經基本查清了。”中年男人用一種程序化的口吻說道,“上面的意思是,考慮到你過去的貢獻,以及爲了不擴大化影響,給你一個機會。籤了這份認罪書,把所有問題,都到你這一層爲止。”
他將那幾張照片,推到了陳潛的面前。
“這樣,你的家人,可以得到保全。你的老領導,高志遠同志的政治前途,也可以得到保全。這就是組織能給你的,最後的‘體面’。”
陳潛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幾張照片上。他看到父母眼中那深深的憂慮與衰老,看到妻子蘇晚螢眼中的堅強與疲憊,他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撕裂了。
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而現在,敵人正在用他最珍視的親人和恩師,來逼迫他籤下這份出賣靈魂的“投名狀”。
他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兩個面無表情的執行者,嘶啞地問道:“我只想知道,劉振華……他現在怎麼樣了?”
中年男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很快又恢復了冰冷:“劉振華同志剛剛在省人代會上,被全票增補爲安南省副省長。這些,已經不是你該關心的事了。”
轟!
陳潛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劉振華!
這個與他鬥了半輩子,笑裏藏刀、口蜜腹劍的男人,這個踏着自己的屍骨,最終登上了權力巔峰的宿敵!
無盡的悔恨與滔天的怨氣,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髒。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爲國爲民奮鬥半生,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他不甘心讓劉振華那樣的國賊碩鼠,竊居高位,禍害一方!
中年男人將那份《認罪協議》和筆,推到了他面前:“籤吧。籤了,對大家都好。”
陳潛慘然一笑,笑聲中帶着無盡的悲涼。他知道,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再無任何翻盤的可能。
他顫抖着手,拿起了那支沉重的鋼筆。
這一刻,這支筆仿佛不再是筆,而是一杯早已爲他準備好的、無色無味的命運毒酒。他知道,筆尖落下的那一刻,他的清白、他的理想、他的一切,都將化爲烏有,被歷史的塵埃徹底掩埋。
但這杯“酒”,他必須喝。
爲了父母的安度晚年,爲了妻子不被牽連,爲了恩師高志遠的政治生命……
他閉上眼,仿佛聞到了那苦澀的、穿腸爛肚的氣息,然後,毅然決然地,將“毒酒”一飲而盡。
他在文件的末尾,籤下了“陳潛”這兩個字。字跡扭曲,一如他此刻被撕碎的心。
籤完字,他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支撐他全部意志的那根弦,徹底崩斷。
工作人員收走了文件,檢查無誤後,站起身,沉默地離去。
沉重的鐵門,再次“哐當”一聲,關上了。
房間裏,只剩下陳潛一個人。
巨大的屈辱、不甘、絕望和對家人的愧疚,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的理智。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死死地壓住,無法呼吸。
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從他的心髒部位傳來,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響起一陣嗡鳴。
他想起了劉振華那張虛僞的笑臉。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陳潛的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口中喃喃地念着,帶着最深沉的詛咒與不甘。
“我必讓你……血債……血償……”
他的身體,重重地從床邊滑落,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
次日清晨,安南省官方媒體發布了一則簡短的通報:
“原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陳潛,因在審查期間,深刻認識到自身問題的嚴重性,思想壓力巨大,突發急性心肌梗死,經隨隊醫護人員全力搶救無效,於昨日夜間不幸死亡。”
……
痛!
深入骨髓的頭痛,仿佛有人用鑿子在一下下地敲擊着他的太陽穴。
陳潛的意識在一片混沌中掙扎,他以爲這是死亡前的幻覺,但那痛感卻如此真實。他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重若千斤。
周圍似乎很嘈雜,有洗臉盆被碰倒的“哐當”聲,有水龍頭“滴答滴答”的漏水聲,還有走廊裏傳來的、帶着濃重地方口音的談話聲。
“……聽說了嗎,辦公室的那個大學生陳潛,好像要被處理了……”
“咋回事?那小夥子不是挺老實的嗎?”
“誰知道呢,好像是牽扯到什麼泄密案了,嘖嘖,可惜了,名牌大學畢業,這下前途全毀了……”
聲音斷斷續續,飄入陳潛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刺入他混亂的思緒。
陳潛?泄密案?
這不是……這不是自己二十年前,剛剛參加工作時遭遇的那場栽贓陷害嗎?
一股強大的意志力支撐着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看護所那灰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斑駁的、帶着水漬的牆皮。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舊建築特有的、混合着潮溼與塵土的氣息。
他艱難地轉動脖子,打量着四周。
這是一間極其簡陋的房間,大約只有七八平米。靠牆放着一張吱呀作響的鋼架床,床邊的木制寫字台上,擺着一個搪瓷茶杯和幾本封面已經泛黃的書。牆上,還掛着一套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
這裏是……赤江縣縣委大院的單身宿舍!
陳潛的心髒瘋狂地跳動起來,他掙扎着從床上坐起,一股強烈的暈眩感襲來,但他顧不得這些。他甚至能感受到這副年輕身體裏蘊含的、他早已陌生的蓬勃力量。他踉踉蹌蹌地沖下床,奔向房間角落裏那個立着半身鏡的舊式洗臉架。
鏡子裏,出現了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二十二三歲的模樣,面色有些蒼白,但眉眼間還帶着未脫的青澀與書卷氣。一個四十二歲的、飽經風霜的靈魂,正透過這雙清澈的眼睛,審視着這個世界。
這是……年輕時的自己!
他顫抖着伸出手,撫摸着鏡中自己的臉頰,那溫熱的觸感,那充滿彈性的皮膚,無一不在告訴他,這不是夢!
他的目光猛地被桌上的一份舊報紙吸引,他沖過去,一把抓起報紙。
《江州日報》的報頭下,赫然印着一行日期——
1999年11月10日。
1999年!
他真的……回來了?他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自己剛剛大學畢業,分配到赤江縣委辦公室,人生即將發生重大轉折的那個冬天!
前世那份誅心的協議,那撕心裂肺的心梗,那深入骨髓的仇恨,還清晰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而此刻,他卻真真切切地站在這裏,呼吸着二十年前的空氣,擁有着一副年輕而健康的身體。
巨大的沖擊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足足過了五分鍾,他才從這種近乎荒誕的狂喜與震撼中,慢慢地找回了一絲理智。
他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那麼,父母……他們現在還健在!妻子蘇晚螢,此刻應該還是省報裏那個驕傲而富有正義感的女記者,他們甚至還不認識!而那個他恨之入骨的劉振華,現在應該還只是江州市裏的一個處級幹部,遠沒有達到日後那種能夠一手遮天的地步!
一切……一切都還來得及!
前世所有的遺憾,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仇怨,在這一刻,都有了彌補與復仇的機會!
一股冰冷的火焰,從他的心底深處,猛地竄了上來。那是在地獄中淬煉過的、混雜着無邊仇恨與求生欲望的火焰。他的眼神,在短短幾分鍾內,完成了從青澀到深沉的蛻變。那是一種超越了年齡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冷靜與鋒利。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當務之急,不是沉浸在重生帶來的震撼中,而是要搞清楚眼下的處境。
剛才走廊裏的人提到了“泄密案”。
陳潛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瞬間鎖定了這件事。沒錯,就是這件事!前世的他,就是因爲這樁莫須有的“泄密案”,被當時他的頂頭上司、綜合股股長張浩栽贓陷害,雖然最後沒有被開除,但也被打入了“冷宮”,被調離了縣委辦這個權力中樞,下放到了一個無足輕重的檔案室,蹉跎了整整五年光陰。
這五年,是他仕途起步的黃金五年!等他後來好不容易抓住機會重新崛起時,卻早已被同齡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步步落後,最終導致了滿盤皆輸的悲慘結局。
可以說,這起“泄密案”,就是他前世悲劇人生的真正起點!
而現在,他重生了。
他回到了悲劇發生的原點。
陳潛緩緩地睜開眼睛,鏡子裏的那張年輕臉龐上,眼神已經變得無比堅定。
“張浩……”
他從牙縫裏,輕輕地吐出了這個名字。
前世,他視張浩爲前輩,對他畢恭畢敬,卻被這個一心想競爭辦公室副主任的笑面虎,當成了向上爬的墊腳石,狠狠地踩在了腳下。
這一世,既然老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那麼,所有的賬,都該好好地算一算了。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股冰冷的、帶着泥土氣息的空氣涌了進來,讓他徹底清醒。
窗外,是縣委大院那棟略顯陳舊的三層辦公樓。灰色的牆體,紅色的標語,幾棵光禿禿的梧桐樹,構成了一副典型的90年代末小縣城機關風貌。
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但陳潛知道,從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起,這個世界的未來,所有人的命運,都將因爲他的歸來,而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他的人生,將不再是那本充滿了遺憾與悔恨的筆記。
他要親手,譜寫一本全新的——
《權路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