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肆覺得自己最近可能真的得罪了哪路黴神。
不然沒法解釋,爲什麼他堂堂凌雲莊(雖然只剩個破牌匾和幾畝薄田)的少莊主,會在一個本該月黑風高、適合蒙面幹點“無本買賣”的美好夜晚,被追得像條喪家之犬。
追兵分兩撥,都很要命。
第一撥,是“玄冥宗”的灰衣嘍囉,三個,修爲大概在煉氣四五層晃蕩,擱平時凌肆自認還能周旋一二,順便摸走對方錢袋。但今天不行,因爲他身後還綴着第二撥追兵——錢多寶。
錢多寶,一個名字聽起來就富得流油,身材也確實油光水滑、圓潤得像顆行走的招財進寶球的胖子。他此刻正提着一柄與其體型毫不相稱的、鑲金嵌玉的細長算盤,跑得氣喘籲籲,臉上那標志性的、彌勒佛似的和藹笑容卻絲毫未減。
“凌…凌兄弟!留步啊!留步!”錢多寶的聲音帶着喘,卻依舊熱情洋溢,“咱們…咱們再商量商量?上次那筆…那筆‘周轉金’的利息…好說!都好說!你先把…先把抵押的玉佩還我…看一眼!就一眼!我保證不搶!”
凌肆一個急轉彎,拐進一條彌漫着廉價脂粉和劣質酒水氣味的窄巷。他身上的青色布衫被汗水打溼,貼在精瘦卻線條流暢的背上。那張俊朗的臉上,標志性的桃花眼此刻寫滿了“晦氣”二字,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痞笑早就跑沒了影。
“商量個屁!錢胖子!你那利息比玄冥宗的追魂咒還狠!再看一眼?玉佩進了你的眼還能出來?當我傻?!”凌肆一邊亡命狂奔,一邊頭也不回地吼道,聲音在狹窄的巷子裏撞出回音。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那枚祖傳的、溫潤剔透、雕工繁復的蟠龍玉佩還好好地掛着。這是他最後的體面,也是他泡妞時唯一的“硬通貨”,打死也不能真給錢多寶!
至於爲啥會被玄冥宗和錢多寶同時盯上?凌肆心裏門兒清。
玄冥宗是世仇,逮着落單的凌家人就往死裏整是基操。今天倒黴,在“兩界坊”黑市上淘換點便宜符籙時,被對方一個眼尖的認出來了。
而錢多寶…純粹是他凌肆“貪財”惹的禍。爲了湊一筆據說能倒手賺三倍的“緊俏物資”(後來證明是假消息),他找錢胖子借了三百下品靈石,約定一月還清。結果嘛…自然是賠得褲衩都快沒了。今天是最後期限,錢胖子帶着他那能把死人算活過來的算盤,親自上門“友好協商”來了,還“貼心”地堵在了他被玄冥宗追殺的必經之路上。
“這叫什麼事兒啊!”凌肆內心哀嚎,“搞錢搞到血虧,躲債躲進仇家懷裏!我凌肆英俊瀟灑,智勇雙全,怎麼就混到這份上了?一定是這破玉佩的祖傳黴運!”他低頭看了眼腰間晃蕩的玉佩,恨恨地想。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玄冥宗的人顯然訓練有素,配合默契,封堵路線。錢多寶那胖子看着笨重,跑起來卻像顆滾動的肉球,鍥而不舍,嘴裏還喋喋不休地報着賬:“凌兄弟!你看啊,本金三百靈石,逾期罰息每日一成,利滾利算到今天…已經是三百八十七塊下品靈石零五個碎靈了!零頭我給你抹了!夠意思吧?玉佩拿來抵三百!剩下的八十七…咱們可以分期!我錢多寶最講信譽了!”
信譽?凌肆聽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錢胖子的信譽就是把你骨頭裏的油都榨出來點燈!
眼看巷子盡頭是一堵高牆,兩側是低矮破舊的勾欄瓦舍,隱約能聽到裏面傳來的絲竹嬉鬧聲。凌肆眼珠子一轉,瞥見旁邊一座燈火最爲通明、掛着“醉夢舫”牌匾的畫舫二樓,窗戶半開,一個身段窈窕、側影動人的女子正憑欄遠眺。
絕境逢生!凌肆的桃花眼瞬間亮了起來,仿佛找到了救星。好色之心暫時壓倒了逃命和躲債的焦慮。
“天助我也!”他低吼一聲,腳下猛地發力,身體如離弦之箭般竄起,腳尖在溼滑的牆壁上連點兩下,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雙手精準地扒住了那扇半開的雕花木窗邊緣。動作行雲流水,瀟灑利落——這身逃命的本事,可是無數次被債主和仇家逼出來的血淚結晶。
他雙臂用力,整個人輕盈地翻進了窗內。落地時還下意識地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塵,努力想擺出一個風流倜儻的pose,嘴角強行勾起那抹招牌的痞笑。
“這位姑娘,深夜倚欄,可是在等有緣人?小生凌……” 他清了清嗓子,用自認最磁性的聲音開口,同時抬眼看向那憑欄的女子。
聲音戛然而止。
窗邊的女子確實身姿曼妙,穿着輕薄的紗衣,但那張轉過來的臉上,卻罩着一張只露出冰冷雙眸的銀色面具!面具下的眼神銳利如刀,毫無半分風塵女子的柔媚,反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殺氣。她手裏,還捏着一根細若牛毛、在燈光下泛着幽藍光澤的銀針!
這哪是什麼花魁?!這分明是個煞星!
更要命的是,凌肆的目光越過面具女子,看到了房間裏的景象——地上赫然躺着兩個穿着玄冥宗服飾的壯漢,雙目圓睜,面色發青,口鼻流出黑血,已然氣絕身亡!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膩又詭異的腥氣。
“……” 凌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桃花眼裏的風流倜儻碎成了渣。他腦子裏“嗡”的一聲,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跳進凶殺現場了!還是殺了玄冥宗人的現場!這比被錢胖子追債慘一萬倍!
“呃…那個…打擾了!我走錯門了!姑娘您忙!您繼續!” 凌肆反應奇快,臉上的肌肉抽搐着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邊語無倫次地說着,一邊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窗戶邊挪。他恨不得立刻變回剛才翻進來的姿勢,再翻出去。
面具女子(蘇棠)冷冷地看着他,那雙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微微眯起,帶着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她今晚的任務是截殺玄冥宗派來“醉夢舫”接頭的一個小頭目,剛解決完目標和他的護衛,正想清理現場,結果從天而降這麼個玩意兒?看衣着不像玄冥宗的人,但誰知道是不是同夥?而且…他看到了她的臉(雖然只有眼睛)和現場!
“想走?” 蘇棠的聲音透過面具傳來,有些低沉沙啞,卻帶着刺骨的寒意,像冰針扎在凌肆的皮膚上。她指尖微動,那枚淬毒的銀針在燈光下閃過一絲致命的幽光。
凌肆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那股危險的氣息,絕對是個硬茬子!比外面那三個嘍囉加錢胖子捆一塊兒還危險!
“誤會!天大的誤會!”凌肆舉起雙手,以示清白,語速飛快,“我跟地上躺的那倆醃臢貨絕對不是一夥的!我是被仇家追債才慌不擇路跳進來的!我對姑娘您的英姿只有滔滔江水般的敬仰,絕無半分歹意!您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不,我自己滾!馬上滾!”
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往窗邊蹭,眼睛死死盯着蘇棠捏針的手,隨時準備用他那爐火純青的“凌氏滑溜身法”開溜。
然而,老天爺似乎覺得凌肆今晚的“驚喜”還不夠多。
就在他半個身子已經探出窗外,準備上演高難度逃生動作時——
“凌肆!你給胖爺滾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面!” 錢多寶那中氣十足、帶着商人特有圓滑腔調的怒吼聲,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地砸在了畫舫的樓梯上。他居然追上來了!還帶着他那要命的算盤!
幾乎是同時,畫舫臨水的另一側窗戶“砰”地被撞開!三個灰衣玄冥宗嘍囉殺氣騰騰地躍了進來!爲首一人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同伴的屍體,以及窗邊姿勢詭異的凌肆和戴着面具、手持毒針的蘇棠。
“大哥!老五老六死了!是這賤人幹的!還有凌家那小子!他們是一夥的!”一個嘍囉目眥欲裂地吼道。
“好啊!凌肆!你竟敢勾結外人殘害同門?!”爲首的小頭目(煉氣六層)眼神陰鷙,死死鎖定凌肆和蘇棠,手中淬毒的短刃閃爍着寒光。“給我宰了他們!”
場面瞬間炸鍋!
錢多寶剛沖進門口,就看到三個凶神惡煞的灰衣人撲向窗邊的凌肆和一個面具女子,嚇得他“哎喲”一聲,圓潤的身體異常靈活地縮回了門框後面,只探出個胖腦袋和那把金玉算盤:“凌兄弟!債歸債!命要緊啊!胖爺精神上支持你!打!往死裏打!打贏了…玉佩利息好商量!” 典型的商人本色——風險太大,先保命,再談錢。
凌肆此刻真是欲哭無淚,心裏把滿天神佛外加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前有狼(玄冥宗),後有虎(錢胖子堵門),旁邊還有個隨時可能給他來一針的毒仙子!這簡直是地獄級難度的開局!
“誰他媽跟他們是一夥的!你們眼瞎啊!”凌肆氣得破口大罵,但身體反應比腦子更快。面對劈砍而來的毒刃,他一個極其狼狽但有效的懶驢打滾,險之又險地躲開,滾到了蘇棠腳邊,順手還抄起了地上一個死鬼掉落的匕首。
蘇棠眼神更冷了。她最討厭麻煩,更討厭被卷入麻煩!尤其是被這個莫名其妙闖進來、滿嘴跑火車的家夥拖累!但眼下,玄冥宗的人顯然把她和凌肆視爲同夥,攻擊不分彼此。她冷哼一聲,手腕一抖,數點寒星疾射而出,目標是沖在最前面的兩個嘍囉的咽喉和關節!精準,狠辣!
“啊!”“呃!”兩聲短促的慘叫響起,兩個嘍囉應聲倒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或膝蓋,臉色迅速變黑,身體抽搐。
“毒…毒針!”剩下那個小頭目和剛爬起來的凌肆都倒吸一口涼氣。凌肆看向蘇棠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和一絲後怕)——這娘們兒是真狠啊!
小頭目又驚又怒,知道碰上了硬點子,但職責在身,不能退縮。他厲喝一聲,短刃上黑氣繚繞,顯然是某種陰毒功法,舍了蘇棠,直撲看起來“更弱”的凌肆!柿子要撿軟的捏!
“我靠!還來?!”凌肆頭皮發麻,剛想故技重施滾地躲開,眼角餘光卻瞥見蘇棠似乎被另一個方向(可能是錢胖子弄出的動靜)稍微分了神。
“小心!” 鬼使神差地,凌肆脫口而出,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他不是去擋刀(那不符合他的“性價比”原則),而是猛地將手裏剛撿來的匕首,朝着那小頭目持刀的手腕狠狠擲了過去!同時腳下用力一蹬,整個人撲向蘇棠,想把她撞開。
他的本意是:打掉對方的刀,順便把危險源(蘇棠)推開點,免得血濺自己一身。
想法是好的。
動作是變形的。
時機是…災難性的。
就在凌肆撲出的瞬間,蘇棠因分神正好微微側身想要調整位置。凌肆這全力一撲,角度和力道都偏了。
“砰!”
凌肆結結實實,像一顆人形炮彈,撞在了蘇棠的…側腰上。力道之大,撞得蘇棠一個趔趄,悶哼一聲,手裏捏着的一枚正要射出的毒針脫手而飛!
更要命的是,凌肆擲出的那把匕首,雖然成功打偏了小頭目的短刃,但也被對方反手格飛。匕首旋轉着,好巧不巧,正好釘在了凌肆撲來時甩動起來的、他那枚視若性命的祖傳蟠龍玉佩上!
“叮!”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玉佩沒有完全碎裂,但上面那條雕工精美的蟠龍,龍頭部分被鋒利的匕首尖磕掉了一小塊!綠豆大小的翠綠玉屑崩飛。
凌肆的心,也跟着那玉屑一起碎了!他仿佛聽到了靈石譁啦啦流走的聲音!這玉佩可是他裝門面、泡妞、抵押(給錢胖子)的核心資產啊!品相受損,價值暴跌!
“我的玉佩——!!!” 凌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痛徹心扉的慘叫,比被人捅了一刀還淒厲。
而被他撞得七葷八素、毒針脫手的蘇棠,面具下的臉已經黑如鍋底。她從未見過如此莽撞、愚蠢、還特別吵的男人!怒火瞬間沖垮了她的理智。
“你!找!死!” 蘇棠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也顧不上什麼玄冥宗了,反手一掌,帶着凌厲的掌風,狠狠拍向還趴在她腰上、對着碎裂玉佩哀嚎的凌肆的後心!這一掌要是拍實了,凌肆少說也得躺半個月。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異變陡生!
那枚崩飛的綠豆大小翠綠玉屑,在燈光下劃過一道微弱的流光,仿佛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並未落地,而是詭異地懸浮起來,然後以肉眼難辨的速度,“嗖”地一下,分別射向了凌肆和蘇棠的眉心!
太快了!快到兩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噗!”
“呃!”
兩聲輕響,幾乎同時發出。
凌肆感覺眉心一涼,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蘇棠拍出的手掌也僵在半空,眉心處同樣傳來微涼的觸感。
緊接着,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靈魂深處被什麼東西強行打上烙印的悸動,瞬間席卷了兩人!一股微弱但清晰無比的聯系,突兀地在兩人之間建立起來。
凌肆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鑽心的疼痛從自己後腰傳來——那是剛才被小頭目刀風掃到的地方!同時,他腦子裏莫名其妙閃過一個念頭:這女人…好像很生氣,氣到想把我做成藥渣?而且…她身上有股很好聞的藥草香?不對!現在是想這個的時候嗎?!
蘇棠的感受更加詭異。她感到一股強烈的、對金錢(尤其是閃閃發光物品)的渴望,如同潮水般沖擊着她的理智,讓她下意識地想去摸自己的荷包(雖然裏面只有毒藥和銀針)。同時,一股屬於凌肆的、混雜着“心疼玉佩”、“想逃跑”、“這女人好凶”的混亂情緒也涌了進來。更讓她驚駭的是,她拍向凌肆後心的手掌,力量竟然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
兩人同時僵在原地,四目相對(雖然蘇棠戴着面具)。凌肆的桃花眼裏滿是驚恐和茫然,蘇棠露出的雙眸則充滿了震驚、暴怒,以及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
空氣中彌漫着死屍的腥氣、錢胖子在門外探頭探腦的緊張氣息、玄冥宗小頭目驚疑不定的殺氣,以及凌肆和蘇棠之間那剛剛建立的、詭異至極的…靈魂(?)連接。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這…這他媽是什麼鬼東西?!”凌肆率先崩潰地喊了出來,聲音都變了調。
蘇棠沒說話,但面具下緊咬的銀牙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了她內心的滔天巨浪。她行醫用毒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邪門的情況!
玄冥宗那小頭目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兩人狀態詭異,有機可乘,眼中凶光一閃,再次提刀撲上!
錢多寶在門外看得心驚肉跳,忍不住又喊了一嗓子:“凌兄弟!玉佩好像…裂了?那抵押價…得重新估了啊!胖爺童叟無欺,給你打…打七折?!”
凌肆:“……” 他現在只想死。
蘇棠:“……” 她現在只想讓眼前這個災星和外面那個胖子一起死!
碎裂的玉佩、神秘的玉屑、強行建立的詭異聯系、虎視眈眈的仇敵、堵門的債主…還有腰間越來越疼的傷口和腦子裏揮之不散的藥草香(和金錢渴望)…
凌肆的仙途(或者說逃亡之路),在今晚,以一種他做夢都想不到的、極其抓馬且昂貴的方式,徹底跑偏了。
他的錢袋和姻緣線還沒開始打架,他自己先快被這操蛋的命運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