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被漸漸升高的日頭驅散,林挽月裹着那條洗得發白的藍布頭巾,沿着崎嶇的山路向下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踩在碎石和枯草上,腳下那雙破爛的草鞋幾乎沒什麼保護作用,硌得生疼。身上那件粗陋的女衫寬大空蕩,被山風一吹,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得令人心驚的輪廓,又讓她下意識地收緊手臂環抱住自己。
視野逐漸開闊。山腳下,一條渾濁的小河蜿蜒而過,河邊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幾十間低矮的土坯茅屋,屋頂覆蓋着厚厚的茅草,煙囪裏冒着稀薄的炊煙。這便是清水村。村子周圍是開墾出來的小塊田地,這個季節顯得有些荒蕪,只有些頑強的野菜在田埂邊探頭探腦。
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坐着幾個穿着同樣破舊、面有菜色的婦人,正一邊納着鞋底,一邊低聲絮叨着什麼。林挽月的出現,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平靜(或者說麻木)的水潭。
“看!那是誰家的?”
“沒見過,面生得很。”
“嘖,衣服破成這樣,怕不是逃荒來的?”
“瘦得跟竹竿似的,臉上也髒兮兮的,可憐見的……”
“腰倒是細得嚇人,走路都怕被風吹跑了……”
低低的議論聲隨着風飄過來,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打量。那些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在林挽月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她下意識地把頭巾又往下拉了拉,幾乎蓋住了眼睛,只露出沾着泥灰的下巴,加快腳步,只想快點穿過這片無形的審視,找個角落躲起來。
村子很小,道路坑窪泥濘,散發着牲畜糞便和漚爛草葉混合的氣味。她漫無目的地走着,目光掃過那些緊閉的柴門和偶爾敞開的、黑洞洞的門口。飢餓感雖然被那滴靈液神奇地驅散了大半,但身體深處對食物和水源的本能渴望,依然在無聲地提醒她現實的窘迫。
就在她幾乎要被那些越來越肆無忌憚的打量目光逼得退回山上時,一個略顯沙啞但透着點熱乎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哎,丫頭!前面那個丫頭!等等!”
林挽月腳步一僵,心髒猛地一跳,幾乎要奪路而逃。她攥緊了藏在袖子裏、緊貼着心口的枯黃葫蘆,仿佛那是唯一的依仗。指尖傳來葫蘆溫潤的觸感和微弱的脈動,奇異地讓她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絲。
她緩緩轉過身,低着頭,不敢抬起。
一個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的婦人快步走了過來,她穿着打補丁的靛藍布褂,挽着袖子,露出一雙粗壯有力的手臂,臉上有着風吹日曬的粗糙痕跡,但眼神卻透着莊稼人特有的樸實和一絲精明。她上下打量着林挽月,目光在她過於纖細的身形和滿是泥污的臉上停留片刻,眉頭微微皺起,帶着點同情。
“你是打哪來的?一個人?” 張嬸(村裏人都這麼叫她)開口問道,聲音不大,但足以讓不遠處幾個探頭探腦的婦人聽見。
林挽月喉嚨發緊,努力模仿着記憶中村婦們怯懦的語調,聲音壓得又低又啞,帶着刻意的不流暢:“……北邊……發大水……逃……逃荒……跟家裏人……走散了……” 她不敢說太多,言多必失。
“哎喲!造孽喲!” 張嬸一拍大腿,臉上同情之色更濃,“北邊那水是厲害,聽說淹了好幾個縣呢!可憐見的,一個人跑到我們這山旮旯裏。” 她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別怕,嬸子姓張,住村東頭。看你這樣子,怕是幾天沒吃頓熱乎的了?臉上髒的……跟我來,嬸子給你舀點水洗洗,再弄點吃的墊吧墊吧。”
林挽月猛地抬頭,眼中瞬間迸發出的光亮讓張嬸都愣了一下。那雙眼眸,即使藏在泥污和頭巾的陰影裏,即使此刻充滿了卑微的祈求,依舊清亮得驚人,眼尾那抹天然的弧度,讓這份祈求帶上了幾分不自知的、楚楚可憐的味道。
“謝……謝謝嬸子!” 聲音依舊嘶啞,但那分感激是真實的。
“客氣啥!都是苦命人,能幫一把是一把。” 張嬸擺擺手,很自然地拉起林挽月的手腕。入手處冰涼細膩的觸感讓張嬸又愣了一下,這丫頭的手……也太嫩了,不像幹過粗活的樣子。但她沒多想,只當是餓得太狠、年紀又小的緣故,拉着她就往自家走。
張嬸的家在村子東頭,算是村裏條件稍好一點的,土坯牆還算完整,茅草頂也厚實。小院裏養着幾只瘦骨嶙峋的雞,角落裏堆着柴禾。堂屋不大,光線有些昏暗,泥土地面打掃得還算幹淨,靠牆擺着一張磨得發亮的舊木桌和幾條板凳。
“快坐快坐!” 張嬸熱情地招呼着,轉身從灶屋端出一個粗陶碗,裏面是半碗渾濁的涼水,“先喝口水潤潤嗓子。瞧你這小臉白的。”
林挽月看着那碗渾濁的水,胃裏本能地泛起一絲不適。那水……能喝嗎?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緊貼在心口的葫蘆。就在這時,她清晰地感覺到,葫蘆似乎……輕輕“動”了一下?不是物理的震動,更像是一種意識的、帶着點催促和渴望的悸動。它渴望……接觸到水?
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闖入腦海,清晰得讓她自己都感到詫異。
“怎麼?嫌髒?” 張嬸見她遲疑,臉上笑容淡了點,帶着點鄉下人的直率,“咱鄉下地方,就這水,都是從河裏挑的,澄一澄也能喝。不比你們城裏講究。”
“沒……沒有!” 林挽月回過神,連忙搖頭,掩飾般地端起碗。她確實渴了。渾濁的水帶着濃重的土腥氣入口,粗糙的口感讓她差點嗆咳出來。她強忍着,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沙子。
“慢點喝,別嗆着。” 張嬸看她喝得艱難,嘆了口氣,“唉,這世道。等着,嬸子給你熱點糊糊去。”
趁着張嬸轉身去灶屋的功夫,林挽月飛快地掃了一眼周圍。確認無人注意,她以極快的速度,將藏在衣襟裏的枯黃葫蘆掏了出來。葫蘆入手溫潤依舊,那奇異的悸動感似乎更強烈了些,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獸,對着那碗渾濁的水。
賭一把!
她心跳如鼓,緊張得手心冒汗。她小心翼翼地傾斜葫蘆口,對準了碗裏剩下的渾濁河水。
沒有光,沒有異響。
就在葫蘆口接觸到渾濁水面的刹那,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絲漣漪從接觸點蕩漾開。快得如同錯覺。碗裏的水,似乎……只是似乎,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清亮感?但那渾濁的底色依舊頑固地存在着。
林挽月的心沉了一下。沒用?還是變化太小了?
她不甘心,握着葫蘆,將它整個浸入了碗中。葫蘆不大,勉強沒入小半。
這一次,變化清晰了!
碗底沉澱的泥沙顆粒,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着,極其緩慢地向下沉降、凝聚。渾濁的水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澄清!雖然依舊無法和純淨水相比,但那種刺目的土黃色和懸浮的雜質幾乎消失了,變成了一種略顯淡黃的、半透明的液體。
一股極其清冽、極其淡雅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飄散出來,瞬間驅散了碗裏原本的土腥氣!這香氣,正是她在破廟裏聞到過的那種!
成了!
巨大的驚喜瞬間沖垮了林挽月的緊張。她強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迅速將葫蘆從碗裏拿出,擦幹,重新藏回衣襟內。葫蘆緊貼着她心口的皮膚,傳遞來一種……滿足?甚至帶着點愉悅的溫潤感。
張嬸端着一個小陶罐走出來,裏面是冒着熱氣的、灰褐色糊糊狀的東西,散發着粗糧和野菜混合的味道。
“來,丫頭,趁熱吃點,是野菜混着豆面熬的,頂餓。” 張嬸把陶罐放在桌上,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林挽月面前的水碗,“咦?”
她愣住了,疑惑地拿起那個碗,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又湊近聞了聞。
“這水……怎麼變清了?剛才還渾着呢……怪事……還有股子……說不出的好聞味兒?” 張嬸滿臉的不可思議,看看碗,又看看林挽月。
林挽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着頭,手指緊張地絞着衣角,用更加嘶啞微弱的聲音說:“……許是……許是澄得久了點……就……就清了?味兒……沒聞見啊嬸子……” 她必須裝傻充愣。
張嬸皺着眉,又看看碗裏清澈許多的水,再看看林挽月那張髒兮兮、怯生生的小臉,最終搖了搖頭,把疑惑歸咎於自己剛才眼花或者水自己澄得快了些。她把碗放下,推到林挽月面前:“管它呢,清了更好喝。快,就着糊糊喝點。”
林挽月端起那碗被葫蘆“淨化”過的水,再次喝了一口。
這一次,入口的感覺截然不同!
雖然依舊比不上破廟裏那滴純粹的靈液,但那股惱人的土腥氣和顆粒感完全消失了!水質變得柔和、順滑,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清甜和那若有若無的奇異香氣。喝下去,喉嚨不再幹澀刺痛,反而有種被輕柔滋潤的感覺,連帶着身體深處都似乎被這股清冽的氣息安撫了,驅散了一些疲憊。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又拿起勺子舀起那灰褐色的糊糊。粗糲的口感,寡淡的味道,但此刻,混合着那清甜的水,卻成了無上的美味。飢餓的腸胃終於得到了實質性的填充,一股暖意從胃裏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吃得專注而安靜,速度卻不慢。張嬸坐在一旁看着,眼神裏帶着憐憫:“慢點吃,鍋裏還有呢。你這孩子,真是餓狠了。” 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壓低聲音,“丫頭,你……你這模樣,雖說髒點,可底子看着是好。一個人在外,可千萬要當心!村裏……也不全是好人。”
張嬸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門外,那裏似乎有個人影晃了一下。
林挽月心頭一凜,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她聽出了張嬸話裏的提醒。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勺子,抬起頭,那雙藏在泥污下、眼尾微翹的眸子看向張嬸,帶着真誠的感激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惶惑:“嬸子……我……我能不能……在您這兒……幫幫忙?劈柴、挑水、洗衣……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只要給口飯吃,有個地方……能讓我……待兩天……”
她的聲音帶着小心翼翼的祈求,配合着那張即使污穢也難掩驚人輪廓的臉,和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殺傷力是巨大的。張嬸看着那雙清澈又帶着無助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軟了。家裏男人去鎮上打短工了,兒子還小,多個幫手總是好的,何況這丫頭看着就讓人心疼。
“行!” 張嬸一拍大腿,爽快應下,“正好家裏柴火快沒了,水缸也見底了。你今天就幫着嬸子把柴劈了,再去河邊挑幾趟水回來。晚上……就睡灶屋旁邊那個小棚子,雖然簡陋點,好歹能遮風擋雨,比你在外面強!”
“謝謝嬸子!謝謝嬸子!” 林挽月連忙站起來,就要鞠躬,被張嬸一把拉住。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快吃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林挽月重新坐下,心中一塊巨石暫時落了地。她端起碗,將裏面最後一點清甜的水喝光。指尖無意識地隔着衣料,輕輕摩挲着那個溫潤的葫蘆。
能活下去了。至少今天,能活下去了。
* * *
劈柴是個力氣活。張嬸家後院堆着不少從山上砍下來的、粗細不一的枯枝。林挽月拿起那把沉重的柴刀,入手就是一沉。這具身體的力量,比她想象中還要弱得多。
她深吸一口氣,學着記憶中看過的樣子,將一根手腕粗的樹枝豎在木墩上,雙手握緊柴刀,用力揮下!
“咚!”
柴刀砍偏了,只在樹枝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讓她手腕發麻,虎口生疼,差點把柴刀脫手甩出去。
“嗤……” 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從籬笆牆外傳來。
林挽月轉頭看去。隔壁院子門口,一個穿着花布衫、顴骨略高的年輕婦人正倚着門框嗑瓜子,正是之前在村口議論她的婦人之一,王二家的媳婦。她斜睨着林挽月笨拙的動作,嘴角撇着,眼神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看好戲的意味。
“喲,張嬸,你這新撿來的‘幫手’,連柴都不會劈啊?這細皮嫩肉的,別是哪個大戶人家跑出來的嬌小姐吧?別把您家的刀給崩壞了!” 王二媳婦聲音尖利,帶着濃濃的酸意和挑釁。她早就看張嬸不順眼了,張嬸男人能去鎮上做工,日子比她家稍好點,如今又收留個“來歷不明”的狐媚子(雖然臉髒,可那身段和偶爾露出的眼睛,讓她本能地感到威脅),更是讓她心裏不痛快。
張嬸正在前院喂雞,聞聲立刻趕了過來,臉一沉:“王二家的,你吃飽了撐的?管好你自己家那攤子事!人家孩子落難了幫一把怎麼了?劈柴不會學就是了!用得着你在這兒說三道四?”
“哼,幫一把?別引狼入室就好!” 王二媳婦翻了個白眼,吐掉瓜子殼,扭着腰回屋了,“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林挽月攥緊了柴刀的木柄,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不是因爲王二媳婦的嘲諷,而是因爲一種更深沉的無力感。這具身體……太弱了!弱到連最基本的生存勞作都如此艱難!一股屬於原主林晚的、屬於讀書人的倔強和不服輸,在她心底猛地竄起。
她不再看隔壁,咬着牙,重新擺好姿勢。這一次,她不再追求一刀兩斷,而是看準紋理,用盡全力,一下,又一下!汗水很快浸溼了她額前散落的碎發,順着沾着泥灰的臉頰流下,帶來癢意。纖細的手臂酸脹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揮動都沉重無比,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
“咚!咚!咚!”
單調而沉重的劈砍聲在後院持續着。她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抗議,只專注於眼前的木柴。一根,兩根……劈開的木柴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效率低得可憐。但漸漸地,她似乎找到了一點微妙的發力技巧,不再是純粹用蠻力,而是借助腰身扭轉的寸勁。雖然依舊吃力,但至少柴刀落點準了些。
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她抬起手臂,用髒污的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泥灰被汗水沖開,露出小片光滑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異常刺眼。
“丫頭,歇會兒!喝口水!” 張嬸提着一個粗陶水罐過來,裏面是剛從缸裏舀出的渾濁河水。她看着林挽月汗流浹背、小臉憋得通紅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慢點來,不着急。瞧你這手……” 她看到林挽月磨得發紅、甚至隱隱滲出血絲的虎口,眉頭皺得更緊了。
林挽月喘着粗氣,放下柴刀,感覺兩條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她接過水罐,看着裏面渾濁的水,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藏在衣襟下的葫蘆。
“嬸子……我……我有點怕生水喝了鬧肚子……” 她小聲說,帶着點不好意思,“能不能……給我個空碗?”
張嬸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你這丫頭,還挺講究。行,等着。” 她轉身去前院拿了個空碗過來。
林挽月接過碗,背過身去,假裝整理衣襟,實則飛快地拿出葫蘆,將葫蘆口浸入張嬸拿來的那個水罐裏。這一次,她清晰地“感覺”到葫蘆內部似乎傳來一種微弱的“吸吮”感,罐裏的水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變得清澈!那股奇異的清冽香氣也濃鬱了一絲。
她不敢耽擱,迅速將葫蘆藏好,然後從變得清澈許多的水罐裏倒了一碗水,遞給張嬸:“嬸子,您也喝點吧,這水……看着清亮些了。”
張嬸疑惑地接過碗,看着碗裏明顯比自家水缸裏清澈許多的水,又聞了聞那若有若無的好聞氣味,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見了鬼”的表情:“奇了怪了……這水……怎麼到你手裏就變樣了?”
林挽月只是低着頭喝水,含糊道:“……許是……許是罐子底下的水本來就澄得清些?” 這個借口她自己都覺得蒼白。
張嬸將信將疑,但清甜的水入口,確實舒服,她也就不再多想,只當是今天運氣好,水澄得快。她看着林挽月磨破的手,嘆了口氣:“你這手啊……算了,柴待會兒我自個兒慢慢劈吧。你去挑水,水桶輕點,就在河邊,小心些。”
林挽月點點頭,放下碗。挑水……應該比劈柴好些?她看着放在牆角的兩個半人高的大木桶和一根光滑的扁擔,心裏還是沒底。
* * *
通往河邊的小路並不好走,坑坑窪窪。林挽月學着張嬸教的樣子,將扁擔放在肩上,兩頭掛着空桶。即使空桶,那扁擔壓在肩頭陌生的骨頭上,也帶來一陣酸脹感。
河邊有幾個婦人在洗衣、洗菜。渾濁的河水緩緩流淌。林挽月放下水桶,學着她們的樣子,用桶從河裏打水。裝滿水的木桶沉重得超乎想象,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勉強把兩桶水提上岸。掛上扁擔,她試着直起腰。
“唔……” 一聲悶哼。肩頭傳來的巨大壓力讓她眼前一黑,膝蓋一軟,差點直接跪倒在地!水桶劇烈地晃蕩着,渾濁的水潑灑出來,打溼了她的褲腿和草鞋。冰涼刺骨。
不遠處洗衣的婦人中傳來幾聲低低的嗤笑,夾雜着“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之類的議論。林挽月臉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羞臊還是用力過猛的血氣上涌。她死死咬着下唇,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她剛才自己咬破的。
不能倒!她深吸一口氣,調動起身體裏所有殘存的力量,腰背繃緊,以一種極其別扭、搖搖晃晃的姿勢,硬是穩住了扁擔。然後,邁開腳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扛着一座山。扁擔深深嵌進肩頭的肉裏,鑽心地疼。纖細的腰肢和手臂因爲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着。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流下,沖開臉上的泥灰,露出更多白皙的皮膚。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因爲極度用力而扭曲的表情。
短短幾十步回村的路,漫長得如同沒有盡頭。視線被汗水模糊,耳邊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髒狂跳的轟鳴。每一次落腳,腳踝都在哀鳴。但她死死盯着前方張嬸家院子的輪廓,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
終於,踉蹌着跨進院門。
“咚!咚!” 水桶重重落地,渾濁的水又濺起一片。林挽月再也支撐不住,扶着門框劇烈地喘息,渾身脫力般顫抖着,汗水浸透了後背的粗布衣衫,緊貼在皮膚上。
“哎喲我的天!你這孩子,怎麼挑這麼多!快坐下歇歇!” 張嬸聞聲出來,看到林挽月慘白的臉色和磨破出血的肩膀,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按在院裏的石墩上,又心疼又埋怨,“說了讓你少挑點!瞧瞧這肩膀,都磨破了!快,把衣服解開點我看看!”
林挽月虛弱地擺擺手,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她靠在冰冷的石墩上,急促地呼吸着。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叫囂着酸痛和疲憊,前所未有的虛弱感幾乎要將她淹沒。這具身體,空有驚人的外表,內裏卻如此不堪一擊!強烈的挫敗感和對未來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將她吞噬。
就在這時!
緊貼在心口的位置,那枯黃的葫蘆,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股溫潤的暖流!
這暖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強烈!它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和生機,瞬間從心口擴散開來,涌向四肢百骸!
酸脹欲裂的肩頭肌肉,仿佛被最輕柔的暖手包裹住,火辣辣的刺痛感飛快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熨帖的舒適感。顫抖不止的手臂和雙腿,如同注入了無形的力量,那股令人絕望的脫力感迅速被驅散。甚至連因爲過度用力而隱隱作痛的內腑,都在這股暖流的撫慰下平復下來。
這感覺……太神奇了!
林挽月猛地睜大了眼睛,因爲疲憊而黯淡的眸子裏瞬間亮起了難以置信的光彩。她下意識地抬手按住心口,隔着粗布衣衫,清晰地感受到葫蘆傳遞來的那股源源不斷的、溫和而有力的暖意。它在……主動幫她?因爲它感覺到了她身體的極度不適?
“丫頭?丫頭你怎麼了?發什麼愣?是不是累傻了?” 張嬸見她突然按住胸口發呆,臉色變幻不定,擔憂地晃了晃她的肩膀。
林挽月猛地回過神,對上張嬸關切的目光。身體的疲憊和酸痛如同潮水般退去,雖然力量並未恢復多少,但那種瀕臨崩潰的虛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輕鬆感,仿佛剛剛那趟艱難的挑水並未發生。
“沒……沒事,嬸子。” 她連忙搖頭,聲音雖然依舊帶着喘息後的沙啞,卻明顯平穩了許多,甚至擠出了一絲笑容,“就是……就是剛才有點岔氣,現在……好多了!真的!”
張嬸狐疑地看着她,總覺得這丫頭臉色好像真的沒那麼慘白了,眼神也亮了些?她伸手摸了摸林挽月剛剛還汗溼冰涼的額頭,觸手竟是一片溫潤幹燥。
“奇了怪了……” 張嬸嘀咕着,最終把這歸咎於年輕人恢復快,“沒事就好。你歇着,別再動了!剩下的水我去挑!”
看着張嬸提着水桶出門的背影,林挽月緩緩靠在冰冷的石墩上,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夕陽的餘暉給破敗的小院鍍上了一層暖金色。
她低下頭,隔着衣料,指尖輕輕撫摸着那個溫潤的源頭。葫蘆安靜地待在那裏,仿佛剛才那股救命的暖流只是她的幻覺。
但身體的輕鬆感如此真實。
她看着自己那雙沾滿泥污、虎口磨破、卻依舊能看出原本纖細白皙的手。劈柴的無力,挑水的狼狽,王二媳婦的嘲諷……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力量……她需要力量。這副軀殼需要力量。而葫蘆,似乎就是答案的鑰匙。
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光,在她那雙被泥污遮掩、眼尾微翹的眸底深處,悄然點燃。
夜色,無聲地籠罩了小小的清水村。張嬸家灶屋旁那個低矮簡陋、堆放着雜物的小棚子裏,林挽月蜷縮在一堆還算幹淨的幹草上。外面是張嬸一家低低的說話聲和收拾碗筷的響動。
黑暗和寂靜,放大了所有的感官。身體的疲憊感在葫蘆持續的溫養下已經消失,但精神上的沖擊和一天的遭遇,讓她毫無睡意。她悄悄拿出那個枯黃的小葫蘆,握在手心。
葫蘆在黑暗中,似乎流轉着一層極其內斂、幾乎不可見的溫潤微光。
她凝視着它,如同凝視着命運本身。
“你……到底是什麼?” 她在心底無聲地問。
葫蘆靜默着。但掌心傳來的溫潤觸感和那股微弱卻清晰的聯系感,像是一種無聲的回答。
林挽月閉上眼,將葫蘆緊緊貼在胸口。黑暗中,她的嘴角,第一次,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是喜悅,更像是一種……在絕境中抓住浮木後,帶着無盡迷茫,卻不得不走下去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