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廉租房裏的春天,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小心翼翼的暖意。陽光透過老舊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陳銳房間)、中藥(趙伯的腳傷後遺症)和趙嬸煮粥的淡淡米香混合的氣息。這氣息,不再是工棚裏那種混雜着黴味和絕望的刺鼻,而是沉澱着一種名爲“家”的、疲憊卻安穩的底色。

陳銳坐在靠窗的舊藤椅上,身上裹着趙嬸用舊毛線織的薄毯。陽光落在他依舊蒼白的臉上,映照出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他瘦得驚人,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像一副骨架套着布。但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帶着大病初愈的疲憊和對周遭一切小心翼翼的審視。他能自己小口小口地喝完一碗粥(雖然手還有些微顫),能在趙伯的攙扶下,極其緩慢地在小小的客廳裏走上幾個來回。每一次微小的進步,都讓趙嬸背過身去悄悄抹淚。

代價是巨大的。強效的免疫抑制劑像一把雙刃劍,保護着那顆來自林靜的、珍貴的腎髒,卻也持續地折磨着他的身體。劇烈的惡心感如同跗骨之蛆,常常在毫無預兆時襲來,讓他趴在馬桶邊幹嘔到渾身抽搐,膽汁都吐不出來。劇烈的頭痛像有鋼針在顱內攪動,讓他蜷縮在沙發上,用毯子蒙住頭,發出壓抑的、如同幼獸般的呻吟。他的情緒像過山車,前一秒可能因爲芽芽一個笨拙的鬼臉而露出虛弱的笑意,下一秒就可能因爲湯的溫度不對或者窗外一聲刺耳的汽車鳴笛而突然暴躁、摔東西、或者陷入長久的沉默和自厭。心理醫生定期來訪,張警官和林靜也常打電話開導,但那些深植於身體和靈魂的創傷與恐懼,只能靠時間去慢慢磨平。

“哥…藥…”陳銳的聲音嘶啞幹澀,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依賴。他看向我的眼神,混雜着痛苦、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爲我這只殘廢的手,爲這個因他而背負如山債務的家。

“來了。”我用左手拿起桌上那個分裝好的藥盒,裏面是花花綠綠、形狀各異的藥片和膠囊,每一種都價格不菲,尤其是那瓶白色的、印着外文的抗排異主力藥。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笨拙地捏起藥片,再用殘廢的右手手腕作爲支撐,極其緩慢、甚至有些滑稽地將藥片送到他唇邊。這個過程很艱難,藥片有時會掉落,我的右臂會因用力而隱隱作痛。但我們都堅持着,這笨拙的喂藥過程,成了兄弟間一種無聲的儀式,連接着彼此的痛苦與支撐。

“苦…”陳銳皺着眉咽下藥片,立刻灌了一大口水,卻還是忍不住幹嘔了一下。

“忍忍,小銳,吃了藥才能好。”趙嬸連忙遞上準備好的小片陳皮,聲音輕柔得像哄嬰兒。

芽芽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手裏舉着那只雪白的毛絨兔子,咿咿呀呀地往陳銳腿上放:“哥哥…兔兔…不痛…” 她的小臉帶着嬰兒肥的紅潤,大眼睛清澈,哮喘控制良好讓她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她是這個家裏唯一真正無憂無慮的存在,也是所有人心中最柔軟、最需要守護的光。

陳溪放學回來了,背着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她的校服明顯短了一截,手腕露在外面,但洗得很幹淨。她放下書包,先去看了一眼陳銳,小聲問了句“哥,今天好點沒?”,然後熟練地抱起撲過來的芽芽,親了親她的小臉蛋,便開始幫趙嬸摘菜、準備晚飯。她的動作麻利,眼神沉靜,過早地承擔了家庭的責任,卻也在這個小小的、相對安穩的空間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和一絲學習的寧靜。書桌上攤開的課本和那只毛絨兔子,是她連接“孩子”與“小大人”兩個世界的橋梁。

我的復健從未停止。右臂的固定支具換成了更輕便、更注重功能恢復的腕部矯形器。每天的練習枯燥而痛苦:用左手強行掰動那幾根僵硬如木棍的手指,感受着肌腱粘連處撕裂般的鈍痛;用特制的握力器(也只能用左手發力,右手勉強固定)進行毫無進展的力量訓練;嚐試用左手配合殘廢的右手手腕,去夾起一顆黃豆、擰開一個瓶蓋……每一次失敗都帶來巨大的挫敗感,汗水浸透衣衫。復健醫生搖頭:“神經損傷不可逆,粘連嚴重,能恢復部分支撐和簡單抓握已是極限。考慮適配功能性輔助器具吧,或許能幫你完成一些基礎工作。” 功能性輔助器具?那意味着什麼?是冰冷的金屬支架?是旁人異樣的眼光?是未來工作選擇的極度狹窄?現實的冰冷,一點一點蠶食着剛剛因搬家而燃起的微弱信心。我成了這個家裏,另一個需要長期“康復”的病人。

趙伯的工作是社區活動中心的門衛兼清潔工。他每天早早出門,穿着那套洗得發白的工作服,拄着拐杖(腳傷留下了輕微的後遺症),一絲不苟地打掃着活動室、閱覽室的衛生,登記着進出人員。工作簡單枯燥,工資微薄,僅夠勉強補貼家用。但他很珍惜這份“穩定”,幹得極其認真。他不再提還債的事,仿佛那是一個被刻意封存的禁忌話題。只有在夜深人靜,看着睡熟的孩子們時,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才會流露出深不見底的憂慮和疲憊。

趙嬸是家裏的“定海神針”和“財務大臣”。她精打細算地操持着每一分錢。林靜助理每月會送來一筆固定款項,用於支付陳銳的特殊營養品、部分無法報銷的抗排異藥物以及我的復健費用。那七萬三千塊的“巨款”被趙嬸小心翼翼地存在一張單獨的卡裏,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她用這點錢支撐着全家的柴米油鹽,偶爾給陳溪買件打折的必需衣物,給芽芽添點便宜的玩具。她依舊接些手工活,昏暗的燈光下,她戴着老花鏡,手指翻飛地剪着線頭、粘着紙盒,賺取着微不足道的、卻象征着“自力更生”的零錢。生活的重擔壓彎了她的腰,但她的眼神裏有一種歷經磨難後的、近乎麻木的堅韌。

平靜的表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暗流一:藥費之殤。**

陳銳復查的日子到了。張警官安排了車接送。腎移植科的診室裏,醫生看着最新的化驗單,眉頭微蹙。

“移植腎功能維持得不錯,排斥風險暫時控制住了。”醫生的話讓人稍鬆一口氣,但緊接着,“但是…這個FK506(他指着報告單上一種關鍵抗排異藥的血藥濃度)…有點偏低啊。是不是最近胃口不好,藥沒按時按量吃?”

陳銳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沒說話。趙嬸連忙解釋:“按時吃了的!就是…就是吃完老是吐得厲害…”

醫生嘆了口氣:“FK506本身對腸胃刺激就大。濃度偏低,會增加排斥風險。這樣,先把劑量稍微調高一點點試試看。另外…”他頓了頓,翻着藥單,“你們用的這個進口原研藥…最近價格又上調了百分之十五。醫保報銷比例還是老樣子,自費部分壓力不小啊。”

“又漲了?!”趙伯失聲問道,臉色瞬間煞白。那瓶小小的藥,已經是壓在他們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每一次漲價,都像在已經緊繃到極限的弦上又割了一刀!

醫生無奈地點點頭:“市場行爲。或者…考慮換用國產仿制藥?價格能便宜將近一半,但療效和個體差異性…需要更密切的監測,風險相對大一些。” 他把選擇權拋給了我們。

回去的路上,車廂裏死一般沉寂。換藥?風險太大,陳銳的身體經不起任何閃失!不換?那飛漲的自費部分,像無底洞一樣吞噬着林靜墊付的資金和我們那點可憐的積蓄。趙伯緊緊攥着拳頭,指節發白,望着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陳銳蜷縮在座位上,臉色比來時更加灰敗,巨大的經濟壓力像無形的枷鎖,再次緊緊勒住了他剛剛復蘇的生命。

**暗流二:殘缺的桎梏。**

街道辦組織了一個針對困難家庭的再就業技能培訓班,主要是簡單的手工編織和家政服務。張警官幫我報了名,希望我能掌握一技之長。

培訓教室明亮整潔。老師耐心地講解着鉤針的拿法、基礎的針法。周圍的學員大多是四五十歲的婦女,手指靈活地翻飛着,毛線在她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我坐在角落裏,左手拿着鉤針,試圖用殘廢的右手手腕固定住毛線。然而,手腕的支撐力有限且笨拙,根本無法穩定住線團。左手需要同時控制鉤針動作和拉扯毛線,動作僵硬變形。鉤針不是戳歪了,就是毛線從手腕上滑脫。簡單的起針,我練習了半個小時,依舊一團亂麻。汗水順着額角流下,右手臂因持續的用力而隱隱作痛,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着搖搖欲墜的自尊。

“這位…同志,”老師走過來,看着我一塌糊塗的“作品”和那只戴着矯形器的右手,眼中閃過一絲同情,委婉地說,“這個…可能對你的手要求有點高。要不…你試試家政那邊?比如學學怎麼用左手高效地擦玻璃、拖地?”

擦玻璃?拖地?我低下頭,看着自己那只連毛線都固定不住的殘手。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全身。在這個連最簡單的編織都無力勝任的軀體裏,那點重建生活的微光,似乎正在迅速熄滅。我默默地收拾起鉤針和毛線,在周圍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中,低着頭,第一個離開了教室。陽光刺眼,街道喧囂,我卻感覺自己像個遊離在世界之外的、無用的幽靈。

**暗流三:少女的負重與微光。**

陳溪的期中考試成績下來了。她默默地把成績單放在飯桌上。語文72,數學65,英語58…在班級裏墊底。她低着頭,手指絞着洗得發白的校服衣角,肩膀微微顫抖。

“小溪…沒事的…”趙嬸想安慰,卻不知該說什麼。她知道陳溪有多努力,每天做完家務、哄睡芽芽後,都趴在飯桌上學習到深夜。但落下的功課太多,家庭的環境和壓力也分散了她太多的精力。

“老師…說…說我基礎太差…上課跟不上…”陳溪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強忍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她還問我…家裏是不是有什麼事…爲什麼總穿這件衣服…” 最後一句,像一根針,刺破了她的堅強。自尊心極強的她,無法忍受同學和老師那或好奇或憐憫的目光。

“誰說的?!我找她去!”趙伯猛地站起來,怒氣沖沖,牽動了腳傷,疼得他吸了口冷氣。

“別去!爺爺!”陳溪猛地抬頭,淚水終於滑落,“去了…更丟人…” 她咬着嘴唇,倔強地抹掉眼淚,“我…我會更努力的!我晚上少睡會兒!我一定…一定能趕上!” 她的眼神裏充滿了不甘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在這個家裏,學習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正常”未來的繩索,她絕不能鬆手。然而,那沉重的課業負擔和家庭責任,像兩座大山,壓在這個十三歲少女稚嫩的肩膀上。

**暗流四:無聲的債務與沉重的目光。**

林靜的助理小楊按時送來了當月的費用。她是個幹練的年輕女性,每次來都禮貌而疏離,放下錢和東西,詢問一下陳銳的情況,便匆匆離開。

這一次,她放下信封和一個裝着新藥的袋子後,沒有立刻走,而是猶豫了一下,看向趙嬸。

“趙阿姨,林總讓我轉告一聲,”小楊的聲音依舊平靜,但眼神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公司…最近在審計。有些股東對林總持續的個人…‘捐贈’行爲,提出了…一些疑問。雖然林總壓下去了,但…財務那邊,以後對這類款項的流程可能會卡得更嚴一些。” 她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經很清楚——林靜承受着來自公司內部的壓力,這種“墊付”可能不會像以前那樣順暢了。

趙嬸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拿着信封的手抖得厲害。“我…我們明白…謝謝林總…謝謝…”她語無倫次,巨大的羞愧和不安讓她幾乎站不穩。那無形的債務陰影,瞬間變得更加濃重和冰冷。林靜是他們的恩人,也是債主,這份恩情和債務,像一座沉默的大山,橫亙在兩家之間,讓每一次接觸都帶着難以言喻的沉重。

**暗流五:暴風雨夜的考驗。**

初夏的夜晚,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雨突襲城市。狂風呼嘯,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發出噼裏啪啦的巨響,仿佛要將這老舊的樓房摧毀。突然,客廳天花板靠近牆角的地方,傳來“嘀嗒…嘀嗒…”的聲音,很快連成一線,水流順着牆壁蜿蜒而下,在地板上迅速積起一小灘水。

“漏雨了!”趙伯驚呼一聲,立刻拄着拐杖去找盆接水。

禍不單行。巨大的雷聲在頭頂炸響,伴隨着一道刺眼的閃電!屋裏的燈猛地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了!黑暗瞬間吞噬了小小的房間!

“啊!”芽芽被雷聲和黑暗嚇得哇哇大哭起來。陳銳在黑暗中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呼吸變得急促——突如其來的黑暗和巨響,觸發了他的創傷記憶,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腥的廢棄倉庫!

“小銳!別怕!是打雷!停電了!”趙嬸摸索着撲向陳銳的方向,聲音帶着強裝的鎮定。

“奶奶!芽芽怕!”陳溪在黑暗中緊緊抱住哭鬧的妹妹。

我摸索着站起來,右臂的矯形器在黑暗中磕碰到桌角,帶來一陣劇痛。我顧不上疼,用左手在抽屜裏慌亂地摸索着,終於找到了半截蠟燭和打火機。微弱的燭光搖曳着亮起,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幾張驚恐的臉:趙伯正用盆接住漏下的雨水;趙嬸緊緊摟着蜷縮在沙發上、瑟瑟發抖、眼神驚恐渙散的陳銳;陳溪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芽芽;地上,那灘雨水正慢慢擴大…

燭光在狂風的嘶吼中劇烈搖晃,仿佛隨時會熄滅。這小小的廉租房,在暴風雨的肆虐下,顯得如此脆弱不堪。剛剛建立起來的、那點脆弱的安穩感,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擊得粉碎。漏雨的屋頂,停電的黑暗,受驚的孩子,復發的創傷…現實再次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提醒着他們:生活的根基,依舊建立在流沙之上。

趙伯默默地又拿了一個盆放在漏雨處。趙嬸一邊拍着陳銳的背,一邊哼着不成調的兒歌,試圖安撫他。陳溪抱着芽芽,在搖曳的燭光下,指着牆上晃動的影子,笨拙地講着故事:“芽芽看…那是大灰狼…姐姐把它打跑了…” 我護住那微弱的燭火,看着家人在風雨飄搖中相互依偎、笨拙應對的身影。沒有抱怨,沒有崩潰,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在災難面前守護彼此、守護這點微末家園的沉默堅韌。這沉默的力量,在搖曳的燭光中,竟比窗外的狂風暴雨更令人動容。

暴風雨終會過去。第二天,社區派人修好了漏雨的屋頂。電力也在中午恢復了。陽光重新照進小屋,地上的水漬被擦幹,仿佛昨夜只是一場噩夢。

但有些東西改變了。陳銳經歷了那夜的驚嚇,連續幾天情緒低落,噩夢連連,對任何突然的聲響都異常敏感。趙伯的腳踝因冒雨找盆接水而再次腫痛。而林靜助理帶來的關於“公司審計”的消息,像一根無形的刺,扎進了每個人的心裏。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但暗流涌動得更急。那七萬三千塊,在陳銳調高劑量的昂貴抗排異藥面前,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我適配功能性輔助器具(一個簡單的、帶腕部支撐和基礎抓握鉤的金屬支架)的費用,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陳溪的學習壓力越來越大,睡眠嚴重不足,小臉上總是帶着疲憊。

一個沉悶的午後,陳銳在房間裏休息。趙伯出去上班了。趙嬸帶着芽芽在樓下小花園曬太陽。陳溪在房間寫作業。我坐在客廳,用左手和那個剛適配的、冰冷笨拙的金屬支架,極其艱難地嚐試着夾起一張紙——這是復健的一部分,也是對未來可能的“工作”的絕望預習。

門被輕輕敲響。是張警官。他臉上帶着少見的、極其凝重的神色。

“小俊,有件事…必須跟你們說一下。”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目光掃過我的金屬支架,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關於林靜。”張警官深吸一口氣,“她…可能遇到大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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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的麻煩,遠比想象中更致命。張警官帶來的消息如同另一場無聲的暴風雨,瞬間席卷了這間剛剛恢復平靜的廉租房。

“有人舉報了‘靜安藥業’。”張警官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但字字句句都像重錘砸下,“舉報材料很詳細,指向公司幾年前的幾筆重大資產並購,涉嫌財務造假、利益輸送…甚至…可能牽涉到非法洗錢。”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而沉重,“舉報人匿名,但指向性很強,矛頭直指林靜作爲實際控制人的決策責任。證監會和經偵部門已經介入調查了。”

財務造假?利益輸送?非法洗錢?這些冰冷的、只在新聞裏聽過的詞語,此刻卻和林靜的名字聯系在一起!那個沉靜、悲憫、一次次在他們墜入深淵時伸出援手的女人?!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聲音因震驚而變調,“林太太她…她不是那種人!她幫了我們那麼多!她…” 那只冰冷的金屬支架從我無力的右手腕上滑落,哐當一聲砸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也相信她不是!”張警官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憂慮,“但這舉報來勢洶洶,準備充分,顯然是內部人或者極其了解內情的人所爲。現在公司賬戶被凍結,業務全面暫停,林靜本人也被限制出境,配合調查。情況…非常嚴峻!”

賬戶凍結?業務暫停?限制出境?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林靜自身難保!意味着她自身龐大的商業帝國正面臨崩塌的危險!更意味着…她爲陳銳墊付的、那筆天文數字般的醫療費用,以及每個月持續不斷的藥費和生活支持…可能隨時中斷!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陳銳的藥!不能停!一天都不能停!停了,那顆移植的腎髒就可能被身體排斥,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林靜付出的巨大犧牲…都將化爲泡影!陳銳會死!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後背。右臂的殘端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混合着心髒被撕裂般的恐慌。

“那張警官…陳銳的藥…怎麼辦?!”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懼讓我幾乎失語。

“這是最棘手的問題!”張警官的眉頭擰成了死結,“林靜的個人賬戶可能也被凍結了。她之前墊付的錢,是通過公司一個專門的慈善項目走的賬,現在項目資金肯定也被鎖死!後續的費用…”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如同冰冷的判決。

“藥…不能停…小銳不能停藥…” 我喃喃着,巨大的無力感讓我渾身發冷。剛剛看到的那點微光,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暴徹底撲滅。他們以爲度過了最難的關,卻沒想到,最大的危機竟然來自恩人的身後!

“我知道!”張警官的聲音帶着一種決斷,“我已經在想辦法了!我聯系了市裏的幾家慈善基金會,看能不能緊急特批一筆救助金,但程序需要時間,而且金額對於陳銳的藥費來說…杯水車薪!另外…” 他眼神銳利地看着我,“那個七萬三千塊!還在不在?!”

“在!在趙嬸那裏!一分沒動!”我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好!”張警官果斷地說,“先用這筆錢頂上!能撐多久是多久!我這邊會盡全力,盡快幫林靜澄清,或者找到其他應急的資金來源!但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一段時間,會非常非常艱難!陳銳的藥,無論如何不能斷!明白嗎?!”

“明白!”我重重地點頭,巨大的壓力讓我眼前發黑,但一股絕境中迸發的狠勁也涌了上來。爲了弟弟的命,爲了不辜負林靜的恩情,就算砸鍋賣鐵,賣血賣命,也絕不能讓陳銳斷藥!

張警官匆匆離開了,留下沉重的壓力和無邊的恐懼在小小的房間裏彌漫。

趙嬸帶着芽芽回來了,陳溪也從房間出來。當我把張警官帶來的消息和嚴峻的形勢告訴她們時,空氣瞬間凝固了。

趙嬸的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扶住桌子才勉強站穩。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攥着口袋裏那張存着“保命錢”的銀行卡。陳溪緊緊抱着芽芽,小臉上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茫然,她雖然不完全明白那些復雜的罪名,但她聽懂了最關鍵的部分——林阿姨出事了,哥哥的藥錢可能要沒了!芽芽似乎也感受到了凝重的氣氛,安靜地趴在姐姐懷裏,大眼睛不安地轉動着。

房間裏,陳銳虛弱的咳嗽聲傳來,像一根根針,扎在每個人的心上。

趙伯下班回來了,帶着一身疲憊。當得知這個消息後,這個一輩子沉默寡言、只知道埋頭苦幹的老人,第一次爆發了。他猛地將手裏的拐杖狠狠砸在地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花白的頭發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燃燒着巨大的、無處發泄的悲憤!

“賊老天!你開開眼啊!!”他對着漏過雨的屋頂嘶吼,聲音沙啞破裂,帶着哭腔,“我們老陳家到底造了什麼孽?!要遭這樣的報應?!害我們的人沒死絕!幫我們的人…幫我們的人也要被拖下水?!非要…非要把我們全家都逼死才甘心嗎?!啊——!!”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受傷老獸,發出絕望而不甘的咆哮。吼聲在小小的房間裏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也徹底撕開了這個家庭強撐的平靜表象,暴露出底下洶涌的絕望和憤怒。

芽芽被嚇哭了。陳溪緊緊捂住妹妹的耳朵,自己的眼淚也無聲滑落。趙嬸撲過去想拉住趙伯,卻被他悲憤的力量推開,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我站在原地,右手腕處金屬支架冰冷的觸感提醒着我的無能。張警官帶來的風暴,趙伯絕望的咆哮,陳銳虛弱的咳嗽,芽芽的哭聲,趙嬸的悲泣…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渦。

就在這時,陳銳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他扶着門框,臉色蒼白得透明,身體虛弱得搖搖欲墜。顯然,外面的動靜他都聽到了。他劇烈地喘息着,看着客廳裏一片狼藉和絕望的家人,看着爺爺那從未有過的崩潰模樣,看着奶奶坐在地上哭泣,看着妹妹們驚恐的眼淚…

他的眼神劇烈地波動着,從茫然,到震驚,再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和…巨大的負罪感。最終,那痛苦和負罪感化爲一種近乎死寂的絕望。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趙伯面前,無視了地上的拐杖和趙嬸的哭喊。他看着爺爺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臉,看着他那雙布滿老繭、此刻卻只能無力捶打地面的手。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陳銳緩緩地、艱難地彎下了他瘦骨嶙峋的腰,對着趙伯,對着這個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爺爺…奶奶…哥…小溪…”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平靜,“對不起…是我…拖累了大家…讓你們…受累了…”

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淚水,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他慢慢解開自己病號服的上衣紐扣,露出胸口手術後那道猙獰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和頸部透析留下的針孔痕跡。

“這顆腎…這身病…花了那麼多錢…惹了那麼多事…把幫我們的好人也害了…”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每個人的心髒,“我…就是個累贅…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小銳!你胡說什麼!”我猛地沖過去,想抓住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他的力氣不大,但那份決絕讓人心驚。

陳銳的目光緩緩掃過哭泣的趙嬸、驚恐的陳溪和芽芽,最後落在我打着支架的右手上,眼神裏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自厭。“哥…你的手…也是爲了我…爲了這個家廢的…” 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種可怕的平靜。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句讓所有人血液凝固的話:

“藥…太貴了…咱…不治了…行嗎?”

“把我…送回去吧…送回醫院…或者…哪裏都行…”

“讓我…自生自滅吧…”

“別再…爲我花錢了…別再把好人…拖下水了…”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陳銳蒼白的臉上!

是趙伯!

老人氣得渾身發抖,那只剛剛砸過拐杖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着陳銳,眼神裏沒有心疼,只有一種被徹底激怒的、近乎狂暴的失望和痛心!

“混賬東西!!”趙伯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震得屋頂都在顫抖,“誰他媽讓你說這種混賬話?!啊?!自生自滅?!你這條命,是林太太拿自己的腎換來的!是張警官、是政府、是那麼多人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的!是老子和你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守到今天的!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對得起誰?!啊?!”

他喘着粗氣,胸口劇烈起伏,指着陳銳,手指因爲憤怒而顫抖:“花錢?!是!錢是王八蛋!可錢能買命嗎?!林太太現在是有難了!可人家幫咱們的時候,皺過一下眉頭嗎?!她圖的咱們還錢嗎?!她圖的是你這條命!圖的是咱們這個家不能散!!”

“你現在說這種話…你是在拿刀子捅我們的心!是在糟蹋林太太的心!是在打所有幫過咱們的人的臉!!”趙伯吼得聲嘶力竭,老淚縱橫,“你這條命…早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了!你他媽給我好好活着!活出個人樣來!這才是對得起林太太!對得起所有人!對得起你自己受過的那些罪!懂不懂?!啊?懂不懂?!”

趙伯的怒吼,像一道道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房間裏,也炸響在陳銳死灰般的心頭。陳銳捂着臉,那火辣辣的痛感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他看着爺爺那張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卻依舊死死支撐着這個家的臉,看着奶奶坐在地上無聲流淚的絕望,看着哥哥那只戴着冰冷支架、卻依然伸向他的手,看着妹妹們驚恐的淚眼…

巨大的負罪感和被點醒的羞愧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壓抑了太久的、如同困獸般的絕望哭聲,終於沖破了喉嚨,撕心裂肺地爆發出來!

“啊——!!!爺爺…奶奶…哥…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林阿姨…啊——!!!” 他跪在地上,蜷縮着身體,拳頭狠狠砸着冰冷的地面,哭聲悲慟欲絕,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哭出來。那哭聲裏,有對病痛的恐懼,有對拖累家人的負罪,有對命運不公的憤怒,更有被爺爺那記耳光打醒的、對生命本身的、最原始的不舍與眷戀。

趙嬸撲過去,緊緊抱住痛哭的陳銳,娘倆哭成一團。陳溪也抱着芽芽哭了起來。芽芽被巨大的哭聲嚇壞了,放聲大哭。

我站在原地,右手腕的支架冰冷刺骨,左手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淚水模糊了視線。趙伯那番話,像一把重錘,砸碎了陳銳自毀的絕望,也砸在了我的心上。是的,這條命,早已不屬於自己。它承載着林靜的重托,承載着張警官的堅持,承載着趙伯趙嬸壓彎的脊梁,承載着陳溪過早的成熟,承載着芽芽懵懂的依賴…也承載着彼此之間,那在絕境中淬煉出的、無法割舍的骨血親情。

活下去,不再僅僅是爲了喘氣。活下去,是爲了不辜負那些沉重的恩情,是爲了守護這點點滴滴拼湊起來的家的微光,是爲了在這片布滿荊棘的廢墟上,用這殘破的身軀和頑強的意志,去掙出一個“人樣”來!

窗外,暴雨早已停歇。夜色深沉,城市燈火闌珊。小小的廉租房裏,悲慟的哭聲漸漸平息,只剩下壓抑的抽泣和沉重的喘息。風暴遠未結束,林靜的危機如同懸頂之劍,陳銳的藥費困境迫在眉睫,未來的路依舊深不見底。

但至少,在這個淚流成河的夜晚,這個家沒有散。那根名爲“不辜負”的繩索,在絕望的深淵之上,被他們用血淚和怒吼,再次死死地攥緊了。他們相互攙扶着,在淚水中重新站定,目光越過眼前的黑暗,投向了那依舊渺茫、卻不再放棄的遠方。活下去,爲了彼此,爲了恩情,爲了那在廢墟之上,用血淚澆灌出的、名爲“家”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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