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的雨,不是落,是懸。
天地間仿佛被一張巨大、溼透的灰布蒙住了,透不進一絲天光。
細密的雨絲失去了重力,就那麼密密麻麻地懸浮在空氣裏,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粘膩冰冷的網。
每一次呼吸,肺葉都沉甸甸的,吸進去的是陳年舊紙在陰溼角落裏散發出的腐朽氣息,混雜着泥土深處被雨水浸泡透了的腥涼。
這氣息帶着重量,直直墜入心底,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撐着那把用了多年、傘骨都有些鬆動的黑傘,傘布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勉強隔開頭頂的溼冷,獨自站在兩座並排的墓碑前。
墓碑是青石所刻,冰冷堅硬,雨水在上面蜿蜒爬行,順着歲月侵蝕出的、淺淺的青苔紋路流淌,像兩道無聲的、永無止境的淚痕。鑲嵌在碑上的兩張黑白照片,被無處不在的水汽氤氳得模糊不清。
父親那張總是習慣性繃緊、帶着點嚴厲弧度的嘴角,母親那雙溫柔得仿佛能融化初雪、永遠盛滿包容笑意的眼睛,此刻隔着朦朧的水簾,隔着生與死那道冰冷絕望的鴻溝,就這麼靜靜地、永恒地凝視着我——他們唯一的、卻活得如此蒼白無力的女兒。
“爸,媽……” 聲音卡在喉嚨深處,像被一團吸飽了冷水的舊棉絮死死堵住,又沉又澀,帶着鐵鏽般的腥氣。
那些在心底翻騰了無數個日夜的話,那些遲來的愧疚、未能實現的諾言、瑣碎的近況……在唇齒間滾了又滾,最終卻只榨出一片更加令人窒息的空白。
我辜負了。辜負了他們眼中曾經閃爍的、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期冀之光,更辜負了自己年少時胸腔裏曾熊熊燃燒過的那點不甘平庸、想要“做點什麼”的微弱火星。
幾十年啊,不是奔流的大河,而是無聲無息的死水,就那麼黏稠地、緩慢地淌過,沒有驚起一絲漣漪,沒能在時光的河床上刻下哪怕一道值得銘記的印記。
沒有如父親所期望的那樣“光耀門楣,出人頭地”,也沒有如自己青春夢裏幻想的那般“揮斥方遒,大展拳腳”。
庸常,徹頭徹尾、乏善可陳的庸常,這就是我爲自己寫下的墓志銘。
送走了他們,送走了所有曾經牽動心弦的親人,世界像一個驟然被抽空了空氣的氣球,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心慌的空曠。
唯有這年復一年、準時降臨的清明冷雨,固執地沖刷着墓碑,也沖刷着我的記憶,一遍遍冰冷地提醒着我:我是誰,我來自哪裏,我……爲何孑然一身,踽踽獨行於這空曠的人間。
沙沙沙……雨絲持續不斷地敲打着傘面,聲音細密而執着,像有無數看不見的蛀蟲,正孜孜不倦地啃噬着本就所剩無幾的時光。
我慢慢地、近乎脫力地蹲下身,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溼了褲腳,寒意刺骨。
指尖有些顫抖地拂過墓碑冰涼的基座,粗糙的石面帶着砂礫的質感,狠狠摩擦着皮膚,留下細微卻清晰的刺痛。
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小團。是早上出門前胡亂塞進去的半個冷饅頭,早已被雨水浸透的邊緣散發着隔夜澱粉發酵後特有的、微酸寡淡的氣息。我把它掏出來,凍得發僵的手指笨拙地掰下一小塊。
饅頭渣沾着雨水和從石基上蹭下的灰黑色石屑,黏膩膩地粘在指腹上。我將這可憐巴巴的一小塊,輕輕放在碑前被雨水沖刷得格外幹淨的石台上。
“湊合吃點吧,” 聲音低啞幹澀,剛一出口就被連綿不絕的雨聲徹底吞沒,輕飄飄的,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女兒……沒什麼本事,買不起……太好的供品。” 每一個字都像小刀刮過喉嚨,帶着苦澀的鹹腥味。
就在那小塊饅頭接觸冰涼石台的瞬間——
頭頂那片灰蒙蒙、壓抑了整座山頭的天穹,毫無預兆地,裂開了!
不是比喻!是真正的、物理意義上的撕裂!
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牙齒酸倒的恐怖聲響——“咔嚓!滋啦——!”——如同億萬塊巨大的琉璃被無形的、狂暴到極致的力量同時碾碎、扭曲!這聲音蠻橫地撕裂了雨幕的沙沙低語,帶着毀滅性的穿透力,瞬間貫穿了整個寂靜的山頭,狠狠砸進我的耳膜深處!我驚駭欲絕地猛然抬頭,心髒在那一刹那幾乎停止了跳動!
只見灰蒙蒙的天穹正中央,一道巨大到無法想象的、如同深淵巨獸豎瞳般的漆黑裂縫,就那麼憑空出現!裂縫的邊緣瘋狂地扭曲、蠕動,閃爍着妖異刺目、仿佛能灼傷靈魂的深紫色電光!
一股難以言喻、仿佛來自洪荒遠古的恐怖威壓驟然降臨!山間懸浮的雨絲瞬間凝滯在半空,如同被凍結的冰針!腳下的大地發出沉悶痛苦的呻吟,如同垂死的巨獸在抽搐,劇烈地搖晃、顫抖起來!
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砧板上的螞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的心髒,猛地一捏!窒息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
手中的黑傘被一股源自裂縫的、狂暴絕倫的吸力猛地抽走,打着詭異的旋兒,像一片無助的落葉,眨眼間就被那吞噬一切的漆黑裂縫邊緣閃爍的紫光撕扯成了漫天飛舞的黑色布片碎片!
我甚至來不及發出一絲驚恐的尖叫。
視野,被一片毀滅性的、純粹到極致的紫光徹底吞噬!這光並非來自外界,而是從我的身體內部——從每一寸骨骼的縫隙裏,從每一條奔騰血液的血管壁上,從每一個細胞的深處——轟然炸開的!
無法言喻的劇痛!仿佛整個人被粗暴地塞進了地心熔爐的核心,又在億萬分之一秒內被億萬根燒得赤紅滾燙的鋼針從裏到外、無死角地貫穿!
意識,在這絕對的、焚毀一切的痛苦和無邊無際的熾白光芒中,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地抽離、撕扯,然後……徹底碾碎成齏粉!
……
死寂。無邊的、絕對的、連“虛無”這個概念都顯得多餘的黑暗。
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感覺不到四肢,甚至感覺不到“存在”本身。只有一種奇異的、輕飄飄的、無所依憑的懸浮感。
沒有痛楚,沒有寒冷或炎熱,只有一片混沌的、無邊無際的茫然。仿佛意識本身也即將在這永恒的黑暗中溶解、消散。
“咦?” 一個聲音,清清冷冷,如同冰泉滴落玉盤,帶着一絲純粹的訝異,以及……一絲極其微弱、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巨大消耗後的、深入骨髓的疲憊,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這片絕對死寂的黑暗,直接響徹在我那即將潰散的意識核心深處,“竟有凡俗魂魄被卷入?這因果……倒是始料未及。”
聲音落處,一點極其柔和、卻蘊含着難以想象的磅礴偉力的金色光暈,驟然在我意識的核心處亮起!它並不刺眼,反而帶着一種溫煦、厚重、如同春日暖陽般的暖意,瞬間驅散了所有混沌的冰冷和那令人絕望的虛無感。
這光暈穩定而堅韌地包裹着我殘破的意識,如同一個最溫暖、最堅固的繭。剛才那足以湮滅靈魂的撕裂感奇跡般地消失了,只餘下一種被小心翼翼守護着的、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我“看”不到任何東西,卻奇異地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這片包裹我的金光之外的無盡黑暗中,存在着一個浩瀚無邊的、如同星空般深邃的存在。
他(或者她?)的氣息帶着難以想象的古老與滄桑,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毀天滅地的風暴,此刻正以驚人的控制力,小心翼翼地牽引着這縷包裹我的、微弱的金光。
“……魂體脆弱,經不起界域風暴的餘波沖刷。罷了,”那清泠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後的決斷,仿佛在權衡着某種巨大的因果,“既因吾撕裂界壁、引動風暴而卷入你,此乃吾之無心之過。便送你入此界輪回,護你魂魄不散,也算結個善緣,了卻這段因果。”
話音落下,包裹着我的金光開始朝着某個未知的方向,在這片絕對的黑暗中移動。速度似乎快得超越了時空的概念,卻又詭異地給人一種近乎靜止的錯覺。我感覺自己就像一片被卷入宇宙洪流中的、微不足道的葉子,完全無法掌控方向。
然而,就在那移動感變得清晰、仿佛即將抵達某個“出口”的刹那——
黑暗的深處,毫無征兆地爆開一團極度混亂、扭曲的旋渦!這旋渦無聲無息,卻散發着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怪力,它扭曲着周圍的空間法則,如同一個貪婪的、沒有形體的黑洞,猛地橫撞在包裹我的金光之上!
“不好!空間亂流!” 那清冷的聲音第一次透出明顯的驚怒,如同平靜的湖面驟然投入巨石!
守護着我的金色光繭猛地劇烈波動、扭曲起來!光芒瘋狂搖曳,如同狂風暴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那股混亂、狂暴、充滿了毀滅氣息的撕扯力量,如同億萬只無形的惡鬼利爪,瘋狂地撕開了金光相對薄弱的邊緣,蠻橫地侵襲而入!包裹着我的金色光繭,發出了一聲只有靈魂才能感知的、細碎得如同億萬片琉璃同時崩裂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