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打着青石宮道,一輛素布馬車碾過積水,在宮牆投下的陰影中緩緩前行。車輪每轉一圈,沈昭華都能聽見車軸發出的細微呻吟,像是替她訴說着不甘。
"到了,下車。"車簾外傳來粗啞的嗓音,不容置疑。
沈昭華深吸一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方已經褪色的繡帕——母親留給她唯一的物件。雨水順着車檐滴落在她伸出的手背上,冰涼刺骨。
"磨蹭什麼?"沈清霜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着嫡女特有的驕矜,"莫不是要本小姐親自扶你?"
十二名身着絳色宮裝的侍女分立兩側,手中宮燈在雨中搖曳,將沈清霜錦繡華服上的金線映得流光溢彩。沈昭華垂眸,看着自己素白的裙角已被泥水浸透,與嫡姐形成鮮明對比。
"奴婢不敢。"她福身行禮,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哼,記住你的身份。"沈清霜轉身,裙裾掃過沈昭華的手背,"沈家送你入宮已是天大的恩典,別給家族丟臉。"
宮門在她們身後緩緩閉合,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沈昭華抬頭,第一次看清這座將囚禁她餘生的牢籠——九重宮闕在雨幕中若隱若現,飛檐上的鴟吻張牙舞爪,仿佛隨時會撲下來將她撕碎。
"看什麼看?"沈清霜的貼身侍女用力推了她一把,"清霜小姐要去拜見衛貴妃,你這種下賤胚子,跟着孫嬤嬤去浣衣局便是。"
沈昭華踉蹌幾步,撞上一堵人牆。轉身對上一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那是一位年約五旬的老婦,灰白鬢發一絲不苟地綰成圓髻,褐色宮裝洗得發白,卻連一道褶皺都沒有。
"老奴孫氏,奉命接收新入宮的宮女。"老婦聲音沙啞,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她枯瘦的手指捏住沈昭華的下巴,力道大得令人發疼,"叫什麼名字?"
"沈昭華。"她忍着痛回答。
"沈家的?"孫嬤嬤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鬆開手時在她腕間留下一道紅痕,"跟我來。"
穿過曲折的回廊,雨水從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鑿出深淺不一的凹坑。沈昭華默默記下路線——左轉三次,右轉兩次,經過一座石橋,橋下有錦鯉遊弋。
"到了。"孫嬤嬤推開一扇斑駁的木門,黴味撲面而來。
這是一間不足十尺見方的屋子,牆角堆着破舊的掃帚和木桶,唯一的光源來自高處一扇巴掌大的氣窗。六張簡陋的木板床擠在一起,其中五張已經鋪了被褥。
"你的位置在那兒。"孫嬤嬤指向最靠近門的那張空床,"明日寅時起床,卯時前必須打掃完西六宮的回廊。誤了時辰,仔細你的皮。"
沈昭華剛要應聲,門外傳來一陣騷動。五個衣衫不整的宮女跌跌撞撞地沖進來,看到孫嬤嬤立刻跪倒在地。
"嬤嬤恕罪!尚寢局臨時加了差事,奴婢們回來晚了。"
孫嬤嬤冷笑一聲,從腰間解下一根細藤條:"規矩就是規矩。"
藤條破空聲與皮肉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沈昭華看着那個年紀最小的宮女咬破嘴唇也不敢哭出聲,鮮血順着下巴滴在青磚地上,綻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你,過來。"孫嬤嬤突然指向沈昭華,"看着她們受罰,記住在宮裏犯錯的下場。"
當最後一聲藤響落下,孫嬤嬤將藤條扔給沈昭華:"收好,明日開始由你保管。若有人偷懶,你知道該怎麼做。"
待孫嬤嬤的腳步聲遠去,五個宮女立刻癱倒在地。年紀最長的那個掙扎着爬起來,惡狠狠地瞪着沈昭華:"沈家的賤種!別以爲有嬤嬤撐腰就能得意!"
"我沒有..."沈昭華話未說完,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這是教你規矩!"另一個宮女揪住她的頭發,"沈家大小姐特意囑咐要好好'照顧'你。"
沈昭華蜷縮在牆角,任憑拳腳如雨點般落下。她死死攥着那根藤條,卻沒有還手——母親臨終前的話在耳邊回響:"昭華,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當施暴者終於離去,她艱難地爬向自己的床鋪。被褥潮溼冰冷,散發着黴味。借着氣窗透進的微光,她發現床板上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的。
指尖撫過那些痕跡,沈昭華突然摸到一處異樣。用力一按,一小塊木板彈了起來——裏面藏着一本殘缺的冊子,封皮已經泛黃。
《內廷紀略》,扉頁上三個褪色的字跡讓她呼吸一滯。這是前朝女官所著的宮廷秘錄,記載了各局司的運作規律和人事關系。在沈家時,她曾聽父親提起過這本禁書,據說早已被焚毀殆盡。
遠處傳來打更聲,沈昭華急忙將書塞回原處。她和衣躺下,聽着同屋宮女此起彼伏的鼾聲,思緒卻異常清明。雨水從氣窗縫隙滲入,滴在她的臉頰上,像極了離府那日母親的眼淚。
明日寅時,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雲層,她將開始在這座吃人宮殿裏的第一場博弈。而此刻,無人知曉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正用指甲在床板隱蔽處刻下第一道記號——如同猛獸在領地邊緣留下的爪痕。
窗外,一只夜梟掠過宮牆,發出淒厲的啼鳴。更遠處,尚宮局的燈火徹夜未熄,有人在翻看新進宮女的名錄,在"沈昭華"三個字旁畫了一個鮮紅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