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觸感緊貼着手腕,陸離被一副啞光黑色的手銬鎖住,押上了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厚重廂型車。車窗玻璃從內部看是深灰色,隔絕了外界所有光線。引擎發出低沉壓抑的嗡鳴,車子平穩而迅疾地駛入沉沉的夜色,仿佛一頭吞噬光明的巨獸。車廂內除了他和押送的兩名沉默的墨綠制服人員,只有鍾衡。鍾衡換上了一身筆挺的深灰色制服,肩章是某種扭曲枝丫纏繞着抽象眼睛的暗銀色徽記,散發着無形的壓迫感。
“後悔了?”鍾衡的聲音在密閉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他閉目養神,並未看陸離。
陸離靠在冰冷的車壁上,手腕的金屬環勒得生疼。他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掌,那上面仿佛還殘留着母親縫合怪物指尖劃過空氣的寒意,以及隔壁病床老人瞬間化爲肉塊的血腥氣味。“我還有後悔的資格嗎?”他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疲憊和一絲自嘲。記憶清洗的風險和“意外死亡”的結局,像兩把鈍刀懸在頭頂。而“清除污染源”的渺茫希望,則是黑暗深淵裏唯一能看到的、帶着毒刺的藤蔓,他只能抓住它,哪怕雙手會被刺得鮮血淋漓。
鍾衡嘴角似乎彎了一下,極其細微,轉瞬即逝。“認清現實是生存的第一步。歡迎來到‘淨界’,陸離特工預備役。”
車子行駛了很久,久到陸離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當它終於停下,沉重的車門滑開時,撲面而來的不是新鮮空氣,而是一種混合着金屬鏽蝕、臭氧、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陳舊圖書館深處塵埃的冰冷氣息。眼前並非預想中的高科技基地或隱秘建築,而是一條向下延伸的、巨大無比的混凝土甬道。甬道頂部的冷光燈帶發出慘白的光,照亮了粗糙的牆壁和腳下冰冷的金屬網格地板。空氣在這裏凝固,帶着地下深處特有的潮溼和死寂。
甬道盡頭,是一面牆。
一面無法形容其巨大的、通體漆黑的金屬巨牆。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裏,如同亙古存在的界碑,隔斷了視線所能及的一切。牆體的黑色並非塗裝,更像是某種物質本身的顏色,深邃得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光線,凝視久了,甚至會產生一種靈魂被拉扯進去的眩暈感。牆體表面光滑如鏡,沒有任何接縫、鉚釘或裝飾,渾然一體,散發着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陸離抬頭仰望,牆頂隱沒在冷光燈帶照射不到的黑暗穹頂之中,仿佛支撐着整個地殼。這就是“淨界”的屏障?它後面……是什麼?
“編號C-739,陸離,初次抵達,權限:臨時通行,開放‘渡鴉’通道。”鍾衡走到黑牆前,對着牆壁上一塊幾乎與牆體同色的、微微凹陷的區域沉聲說道。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甬道裏激起輕微的回響。
沒有機械運轉聲,沒有光影變幻。只見鍾衡面前那片深邃的黑色牆體,如同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一顆石子,無聲地蕩漾開一圈圈漣漪。漣漪中心,一個僅容兩人並肩通過的圓形通道口緩緩浮現、擴大,內部是更加濃稠、翻涌的黑暗,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
“跟上。”鍾衡率先踏入那片黑暗。
陸離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邁開灌了鉛般的雙腿,一步跨入。瞬間,絕對的黑暗包裹了他,五感仿佛被剝離,只剩下高速下墜般的失重感和心髒狂跳的轟鳴。這感覺只持續了短短一瞬,眼前驟然亮起。
他站在了一條寬闊、明亮得近乎刺眼的金屬通道內。通道兩側是光滑的銀白色合金牆壁,頭頂是無影燈帶,將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空氣幹燥、潔淨,帶着循環系統的輕微嗡鳴。與外面那壓抑的混凝土甬道和吞噬一切的黑牆相比,這裏充滿了冰冷、高效、非人的未來感。
通道裏人影稀疏,都穿着和鍾衡同款的深灰或墨綠制服,步履匆匆,面無表情,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他們的眼神銳利、空洞,帶着一種長期處於高壓環境下的疲憊和麻木,像精密運轉的機器上的零件。偶爾有人瞥向陸離這個穿着便服、手腕帶銬的新面孔,目光也只是漠然一掃,不帶任何好奇,仿佛在看一件即將被處理的物品。這裏彌漫着一種絕對的秩序感,冰冷到足以凍結任何多餘的情感。
“這裏是‘渡鴉’區,預備役和外圍人員的主要活動區。”鍾衡的聲音打破了通道裏令人窒息的寂靜,他示意押送人員解開陸離的手銬。金屬脫離皮膚的瞬間,留下清晰的勒痕。“你身上的‘污染’,暫時被黑牆的‘沉寂力場’壓制。但記住,它只是壓制,並未清除。一旦離開黑牆範圍,或者遭遇強烈的‘虛妄之痕’刺激,它隨時可能反噬,將你拖入異化的深淵。”[注:爲後續污染度波動埋下伏筆]
鍾衡帶着陸離穿過復雜的通道網絡,搭乘無聲的升降平台。沿途經過一些巨大的觀察窗,陸離瞥見了窗內的景象:一個布滿復雜紋路的合金房間內,懸浮着一團不斷變幻色彩、發出低語聲的粘稠霧氣(“認知模因污染體-7”);另一個布滿水漬的透明收容艙裏,關着一只形態不定、由腐爛書籍和眼球組成的蠕動生物(“知識渴求者畸變體”);甚至還有一個區域,裏面是看似普通的街道和房屋,但所有“行人”都像提線木偶般重復着完全相同的動作,臉上掛着凝固的詭異微笑(“循環街景-23”)……每一個收容單元都像一個個微縮的、扭曲的噩夢標本,無聲地訴說着世界表象之下的瘋狂。
“這些都是‘淨界’的‘藏品’,”鍾衡的語氣平淡無波,像在介紹實驗室的標本,“人類認知的暗面,集體恐懼的結晶。我們的工作,就是確保它們老老實實待在自己的籠子裏,不出去禍害那些……‘羊群’。”他話語中對普通人的稱呼,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的疏離感。[權力與掌控的體現]
最終,他們停在一扇沒有任何標識的金屬門前。鍾衡的手按在門側的感應區,門無聲滑開。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合金桌子,兩把椅子,一個嵌入牆壁的屏幕。空氣中殘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桌子後面,坐着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面容刻板,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得像手術刀。他面前放着一個打開的金屬箱,裏面是幾支裝着不同顏色液體的注射器、連接着復雜線路的頭盔狀裝置,還有一疊厚厚的文件。
“陸離?”白大褂男人頭也不抬,聲音毫無起伏,“我是淨界醫學與精神評估部主任,陳守義。你的‘入職體檢’。”
“體檢?”陸離看着那些冰冷的器械,本能地感到不安。
“準確地說,是‘污染深度’測定和‘抗性閾值’校準。”陳守義終於抬起頭,鏡片反射着冷光,“我們需要知道你體內那顆‘定時炸彈’的倒計時精確到哪一秒,以及你這份‘天賦’的極限在哪裏。這決定了你未來是成爲一把有用的刀,還是……一個需要提前處理的污染源廢料。”他的話語直白、殘酷,沒有絲毫掩飾。在這裏,人性被剝去了溫情的外衣,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用價值和風險評估。[死亡的陰影與價值的衡量]
鍾衡靠在門框上,面無表情地看着。
陳守義拿起一支裝有渾濁灰色液體的注射器:“‘認知誘導劑-3型’。它會暫時放大你對‘虛妄之痕’的感知,並刺激你體內的污染源活性。我們需要在可控環境下,觀察你的反應和承受極限。”他示意陸離坐到椅子上,“可能會有點……不適。”
陸離的心髒猛地一縮。他看着那針尖閃爍的寒芒,又想起急診室裏鑽入體內的冰冷黑氣,想起母親扭曲的縫合軀體。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帶來一絲清醒的抗拒。
“我有選擇嗎?”他聲音幹澀地問。
“沒有。”陳守義回答得斬釘截鐵,同時,鍾衡的目光也像冰冷的枷鎖,落在了陸離身上。[權力的絕對性]
針尖刺破皮膚,冰涼的液體涌入血管。
瞬間,世界在陸離眼前崩塌、重構!
牆壁不再是牆壁,而是無數蠕動、尖叫的蒼白面孔堆積而成!燈光變成了流淌的、粘稠的黃色油脂!陳守義的臉扭曲變形,金絲眼鏡變成兩條蠕動的黑色蜈蚣,爬進他空洞的眼窩!更恐怖的是,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皮膚下仿佛有無數條黑色的縫線在瘋狂遊走、穿刺,想要破體而出!耳邊充斥着億萬生靈絕望的哀嚎、瘋狂的囈語和母親那扭曲溫柔的呼喚交織成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噪音!
“呃……啊——!”劇烈的痛苦和無法形容的精神污染沖擊着他的意識堤壩,他蜷縮在椅子上,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心髒深處那股微弱的力量應激般瘋狂涌動,死死抵御着內外交攻的侵蝕,像暴風雨中隨時會熄滅的殘燭。
“污染活性激增!抗性反應劇烈!閾值……還在攀升?!”陳守義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他緊盯着連接在陸離太陽穴的傳感器傳回的數據,屏幕上代表精神污染程度的猩紅曲線正在瘋狂飆升,直逼理論上的崩潰臨界點,卻又在最後關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死死拽住,劇烈震蕩着,始終沒有越過那條死亡紅線。[欲望(求生欲)與污染的抗爭]
陸離的視野徹底被猩紅和黑暗占據,劇痛和瘋狂的囈語幾乎將他吞噬。在意識模糊的邊緣,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嵌入牆壁的屏幕上,代表着他的實時監測數據旁邊,除了瘋狂跳動的污染數值,還有一個極其微小、一閃而過的猩紅標記圖案。
那圖案……像是一只閉着的、被粗糙黑線縫合的眼睛。
這驚鴻一瞥的圖案,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他混亂的意識。母親臉上那密密麻麻的縫合線……急診室老人身上無形的切割絲線……還有此刻這屏幕上象征不詳的“縫合之眼”標記……某種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壓倒了肉體的痛苦,一個恐怖的猜想在他瀕臨崩潰的腦海中炸開:
這所謂的“淨界”,它本身……是否就是一張由謊言和恐怖精心編織的、覆蓋在整個世界傷口之上的巨大“人皮”?而他們這些所謂的“特工”,是否從被標記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縫在這張人皮上的……祭品?[核心伏筆:縫合意象的關聯與組織本質的質疑]
劇痛如潮水般退去,針劑的效果開始消退。陸離癱軟在椅子上,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大口喘着粗氣,冷汗浸透了衣服。眼前的幻象逐漸消散,世界恢復了冰冷的“正常”。
陳守義看着屏幕上最終穩定在某個危險高位、卻終究沒有突破臨界點的污染數值,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復雜難明。“C級污染深度,抗性閾值……超常。初步評估,具備培養價值。”他拿起筆,在文件上籤下名字,然後將一份薄薄的、印着扭曲枝丫纏繞眼睛徽記的證件丟在陸離面前。
證件上,是陸離蒼白失神的臉,下方印着冰冷的身份標識:
姓名:陸離
編號:C-739
隸屬:淨界·渡鴉序列
權限等級:零
“恭喜你,陸離特工。”鍾衡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着一絲冰冷的玩味,“正式成爲‘渡鴉’的一員。現在,你唯一的價值,就是證明你還能繼續當一把……好用的刀。”[身份認同的徹底撕裂與權力機器的無情碾壓]
陸離顫抖着伸出手,拿起那張還帶着機器餘溫的證件。金屬的冰冷觸感順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抬起頭,看向鍾衡,又看向陳守義鏡片後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在這個冰冷、高效、收容着無數扭曲造物的巨大堡壘深處,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張巨大蛛網的邊緣。而這張網的中心,那只閉着的、被黑線縫合的眼睛圖案,仿佛正無聲地注視着他。
活下去。找到清除污染源的方法。弄明白母親身上發生了什麼。
還有……撕開這張“人皮”,看看底下到底是什麼。
這些念頭在絕望的深淵裏,如同微弱的磷火,頑強地燃燒起來。他緊緊攥住了那張代表新身份和新枷鎖的證件,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人性的掙扎,在絕對權力的冰冷機器中,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