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的、濃稠的、帶着陳舊血液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甜膩腐敗氣味的空氣,沉重地壓在我的口鼻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凝固的油。意識像沉船上的生鏽鐵錨,在深不見底的黑暗淤泥裏一點點拖拽上來,每一次上浮都伴隨着顱骨內側尖銳的、鑿子敲擊般的劇痛。

我是誰?

混沌的記憶碎片帶着冰冷的、消毒水的氣味猛地刺入腦海——白色的無菌實驗室,玻璃器皿折射着慘白燈光,培養皿裏菌落蔓延的詭異圖案……還有,刺耳的刹車聲,金屬扭曲的尖嘯,以及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

蘇臨。

那個名字浮了上來,帶着植物根系扎入泥土的微弱觸感。蘇臨,二十七歲,植物病理學博士,死於一場……車禍?不,那感覺不對,不像撞擊,更像……墜落?從很高的地方,墜向一片粘稠的、活着的黑暗。

這裏……是哪裏?

沉重的眼皮終於被撬開一條縫隙。視線模糊,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沾滿污垢的毛玻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一片低矮、粗糙的石質穹頂。沒有燈光,只有幾縷慘淡的、不知從何處滲漏下來的灰綠色光線,如同垂死的苔蘚,勉強勾勒出空間的輪廓。空氣裏那股甜膩的腐敗氣味更濃了,混合着濃烈的、刺鼻的草藥和化學藥劑的味道,還有一種……冰冷的金屬腥氣。

身下是堅硬、冰冷的不平表面,硌得脊背生疼。我費力地動了動唯一能控制的脖頸,側過頭。

嗡——!

大腦裏仿佛有一根生鏽的琴弦被狠狠撥斷!

距離我的臉不到一尺,一個巨大的、渾濁的玻璃罐矗立在同樣冰冷的石台上。罐子裏,浸泡在濃稠的、泛着詭異黃綠色熒光的液體中,漂浮着一團難以名狀的“東西”。

它像是一段被強行剝了皮、又被粗暴縫合起來的巨大海參,表面覆蓋着一層溼滑、半透明的灰白色粘液,粘液下是不斷搏動、收縮的暗紅色肉質。但這絕非它的本體。最令人瘋狂的是,在那段蠕動的肉柱表面,密密麻麻地、毫無規律地鑲嵌着……眼睛!

不是一雙兩雙。是幾十雙,上百雙!大小不一,形態各異。有些像渾濁的魚眼,毫無生氣地翻着白;有些則像是被強行挖出的哺乳動物眼球,布滿猩紅的血絲,瞳孔深處閃爍着非人的、純粹的惡意;還有一些……形態完全超出了地球生物學的範疇,復眼結構、昆蟲般的晶體狀、甚至純粹是流淌着粘液的黑色孔洞,裏面似乎有更小、更惡毒的東西在蠕動!

此刻,這些眼睛,無論大小,無論形態,都齊刷刷地……轉向了我!

沒有眼瞼,沒有睫毛。它們只是死死地“盯”着,瞳孔深處倒映着我這張在昏暗光線下慘白、驚愕的臉。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惡意,如同實質的冰水,順着那些視線瞬間澆遍我的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

胃部一陣劇烈抽搐,喉嚨裏涌上酸腐的膽汁氣味。我猛地想坐起,想逃離,想尖叫!但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除了指尖能感受到身下冰冷石台的粗糙顆粒,四肢百骸都僵硬得如同不屬於自己。只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擊着肋骨,發出沉悶的、瀕臨碎裂的巨響。

“嗬……嗬……”喉嚨裏只能擠出破風箱般的氣音。

就在這時,視線邊緣猛地一跳。那些死死“盯”着我的眼球上方,毫無征兆地,浮起了一行行扭曲的、散發着微弱幽綠光芒的文字!

[目標:未知畸變體(殘片)]

[污染等級:低危(E)]

[污染指數:7.8(持續波動中…)]

[狀態:活性封存(劣化)]

[警告:近距離直視可能誘發精神震顫(1.2%)]

文字像是用某種燃燒的綠色磷火直接烙在我的視網膜上,邊緣模糊,不斷細微地扭曲跳動,帶着一種非人的、冰冷的數據感。它們覆蓋在那些恐怖的眼球之上,構成了一幅超現實、令人理智崩壞的畫面。

污染?畸變體?精神震顫?

我……還在實驗室?某種瘋狂的、禁忌的人體實驗後的幻覺?

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顱內攪動。伴隨着劇痛,更多破碎的、不屬於“蘇臨”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帶着冰冷的絕望感強行沖入腦海!

青石鋪就的冰冷演武場,無數道輕蔑、厭惡、如同看垃圾一樣的目光聚焦在身上。一個穿着華麗錦袍、面容倨傲的少年,指尖纏繞着微弱卻灼目的光焰,毫不留情地轟擊在我的腹部。劇痛、灼燒、還有那深入骨髓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恥辱感。

“蘇家之恥!”

“連最低等的引氣入體都做不到的廢物!”

“滾出天玄學院!”

畫面閃爍。一間狹小、陰暗、散發着黴味的柴房。破舊的木桌上,放着一塊黯淡無光、布滿裂紋的粗糙石頭。一個蒼老、疲憊卻帶着最後一絲希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遙遠得如同隔世:“臨兒……再試一次……集中精神,感應天地靈氣……”

枯瘦的手指按在冰冷的測靈石上。時間一點點流逝,石頭毫無反應,死寂得像一塊真正的頑石。最終,那點微弱的希冀之光,徹底熄滅在老人渾濁的眼底,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失望和死寂的灰敗。

“唉……”那聲嘆息,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記憶的碎片上。

蘇臨……另一個蘇臨。天玄學院外院弟子,父母早亡,被一個遠房族叔勉強送來學院,卻因天生經脈閉塞、無法感應絲毫靈氣,淪爲整個學院的笑柄和欺辱對象。就在昨天,那個錦袍少年——趙元,又一次當衆用火球術羞辱她之後,極度的絕望和痛苦沖擊之下,這具身體的原主……死了。

而我,蘇臨,植物病理學博士,死在一場詭異的“車禍”後,靈魂占據了這具同樣名爲蘇臨、卻已被視爲垃圾的軀殼。

這個認知帶來的寒意,比玻璃罐中那團眼球怪物的注視更加刺骨。這不是夢,不是幻覺。我穿越了,穿越到一個表面是仙俠、底層卻浸泡在不可名狀瘋狂中的世界,成了一個被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廢柴。

“嗬……”喉嚨裏再次溢出無意義的氣音,帶着劫後餘生般的顫抖。

就在這時,柴房(或者說,這間散發着濃重屍臭和藥味的停屍房?)那扇沉重、腐朽的木門,“吱呀——”一聲,被緩慢地推開了。

一道人影背對着門外滲入的、同樣慘淡的灰綠色光線,堵在門口。光線勾勒出一個矮胖的輪廓,像一尊移動的、散發着油脂和草藥混合氣味的肉山。他穿着深灰色的、沾滿不明污漬的粗布袍子,手裏端着一個邊緣豁口的陶土盆,盆裏盛滿了某種粘稠的、黑乎乎的東西,散發出強烈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

是守屍人?還是……處理“垃圾”的雜役?

他顯然沒料到“屍體”會坐起來。當他的目光越過陶盆邊緣,對上我因爲驚駭和劇痛而圓睜的眼睛時,那張油膩、布滿橫肉、帶着長期麻木不仁表情的臉,瞬間扭曲了。

“哐當!”

豁口的陶盆從他肥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盆裏那粘稠、腥臭的黑糊糊東西濺得到處都是,像潑灑開的、腐敗的內髒泥漿。

“屍……屍變?!”一聲淒厲、破了音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停屍房內凝固的冰冷空氣。他那雙小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瞳孔裏倒映着我蒼白驚恐的臉,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仿佛看到了比玻璃罐裏那團眼球怪物更可怕的東西。

他肥胖的身體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後踉蹌,後背重重撞在腐朽的門框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死死盯着我,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抽氣聲,臉色在昏暗光線下迅速褪成一種死人般的青灰。下一秒,他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對於一個胖子而言),手腳並用地、連滾帶爬地撞開木門,尖叫着消失在門外滲入的、帶着黴味的冷風裏。

“屍變啦——!丙字七號!那個廢物蘇臨!她詐屍啦——!!!”

淒厲的、變了調的嘶吼聲在門外狹長、幽深的石廊裏瘋狂回蕩,撞擊着冰冷的石壁,激起一片混亂的回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整個停屍區域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僵在原地,心髒還在胸腔裏瘋狂擂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着太陽穴突突地跳痛。空氣裏彌漫着陶盆摔碎後更加濃烈的腥甜腐臭味,混合着福爾馬林、草藥和屍臭的復雜氣息,濃得幾乎化不開。

守屍人的尖叫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穿了我腦中殘留的混沌和驚駭。

天玄學院……停屍房……廢物蘇臨……詐屍……

幾個關鍵詞如同冰冷的齒輪,在混亂的思緒中咔噠齧合。這不是什麼秘密實驗室,這是那個修仙世界的“垃圾處理站”!而我這具新身體的原主,那個無法修煉、飽受欺凌的少女蘇臨,昨天被當衆羞辱後,大概是被丟到了這裏,被當成了等待處理的“廢物”屍體。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憤怒瞬間涌了上來,暫時壓過了對那玻璃罐裏眼球怪物的恐懼。生前被當成垃圾,死後也被隨意丟棄在這種地方,和一堆不可名狀的“標本”爲伍?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個巨大的玻璃罐。

那些密密麻麻、形態各異的眼球,依舊齊刷刷地“盯”着我。幽綠的數據流覆蓋其上,冰冷地跳動着:

[污染指數:7.9(↑0.1)]

[警告:精神震顫概率上升至1.5%]

污染指數……上升了?因爲我剛才劇烈的情緒波動?還是因爲守屍人的尖叫驚擾了它?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帶來一絲微弱卻異樣的光亮。恐懼依然存在,胃部還在抽搐,但屬於蘇臨(植物學家)的那部分靈魂,那個習慣於觀察、記錄、分析的本能,如同深植於骨髓的根系,頑強地頂破了恐懼的凍土。

這到底是什麼?一種未知的生物?一種能量畸變?還是某種……疾病?

前世在實驗室裏,面對那些具有毀滅性的植物病毒、真菌感染時,她也有過類似的戰栗。但最終,是觀察、取樣、分析、記錄,一點點剝開未知的迷霧,找到應對的方法。恐懼是本能,但求知欲和解決問題的邏輯,是刻進靈魂的程序。

這個金手指……這能看見“污染值”的能力,是詛咒,還是鑰匙?

就在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視線裏幽綠的數據流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一條新的、更細小的文字悄然浮現:

[分析協議:未激活]

分析協議?什麼意思?需要我主動觸發?

我強迫自己將視線聚焦在那團不斷蠕動、表面眼球開合的肉塊上。它很惡心,很恐怖,但數據明確顯示它現在“低危”,而且被“封存”着。那個1.5%的“精神震顫”概率……雖然不知道具體意味着什麼,但聽起來不是立刻致命的。

深吸一口氣。空氣裏的惡臭讓肺部一陣灼痛,但冰冷的空氣也讓混亂的大腦清醒了一絲。植物學家蘇臨壓倒了驚恐的穿越者蘇臨。

觀察!記錄!就像面對一個全新的、危險的植物病原體樣本!

目光掃過周圍。昏暗的光線下,停屍房裏除了冰冷的石台和我身下這張,還有另外幾張,有些空着,有些上面蓋着髒污的白布,勾勒出僵硬的人形輪廓。角落裏堆放着一些生鏽的、沾着可疑污漬的鐵桶和木箱。距離玻璃罐不遠的一個傾倒的雜物架旁,散落着幾件東西。

一個邊緣磨損、沾着暗褐色污漬的皮質筆記本。

半截斷裂的炭筆。

一個巴掌大小、磨砂玻璃制成的扁平方瓶,瓶口用某種軟木塞塞着,似乎是空的。

筆記本和筆!

心髒猛地一跳。幾乎是出於本能,我掙扎着,試圖從冰冷的石台上挪下來。身體依舊沉重僵硬,關節像是生了鏽,每一次移動都伴隨着肌肉的酸痛和骨骼的摩擦聲。腳尖終於觸到冰冷粗糙的地面,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椎。雙腿軟得像面條,差點直接跪倒在地。我死死抓住石台的邊緣,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才勉強穩住身體。

一步,兩步……步履蹣跚,像一具剛學會走路的提線木偶。每一步都牽扯着這具身體昨日留下的傷痛(趙元那個火球術的灼傷還在隱隱作痛),還有穿越帶來的靈魂層面的眩暈和排斥感。空氣中彌漫的腥甜腐臭幾乎令人窒息。

短短幾步路,走得如同跋涉泥沼。

終於挪到雜物架旁。我靠着冰冷的石壁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彎腰撿起那本皮質筆記本和半截炭筆。筆記本很舊,封面是某種粗糙的獸皮,邊緣卷起,散發着淡淡的黴味和另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鏽的腥氣。翻開內頁,紙張粗糙發黃,上面用潦草、扭曲的字跡記錄着一些東西:

“癸卯年七月初三,收容物:丙字三號(來源:黑水沼澤東域)。疑似水生畸變,具強酸腐蝕性,處理時需佩戴…(後面字跡模糊)”

“污染指數…波動劇烈…峰值達…(墨跡暈染)…三人出現幻視…”

“封存液配比:腐骨草汁三份,蝕心藤粉末一份,陰泉水…(字跡被某種粘液污損)”

字裏行間透着一股麻木的、習以爲常的冰冷,像是在記錄處理一批不合格的藥材。那些名稱——“黑水沼澤”、“畸變”、“強酸腐蝕”、“幻視”、“腐骨草”、“蝕心藤”……每一個詞都帶着令人不安的沉重感。

這裏處理的,根本不是什麼正常的屍體!這個停屍房,或者說“收容間”,是專門用來處理那些接觸了“污染源”、發生畸變的倒黴蛋,以及他們帶來的“伴生物”的地方!那個守屍人,更像是一個處理高危“垃圾”的雜役!

我拿起那個磨砂玻璃方瓶。瓶身冰涼,透過磨砂玻璃,能看到裏面空無一物。瓶口塞着一個雕刻着簡陋符文的軟木塞。符文線條扭曲,透着一種原始的、蠻荒的意味,似乎能微弱地隔絕什麼。

目光再次投向玻璃罐。

[目標:未知畸變體(殘片)]

[污染等級:低危(E)]

[污染指數:8.1(↑0.3,波動加劇)]

指數還在上升。是因爲我的靠近?還是因爲守屍人的尖叫引來了更多“關注”?

不能再等了。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將粗糙的筆記本攤開在膝蓋上。握着那半截炭筆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筆尖落在發黃的紙頁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植物學家蘇臨的靈魂徹底占據了主導,恐懼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力壓制下去。

她開始畫圖。炭筆的線條雖然因爲手指的顫抖而有些歪斜,但力求精確。勾勒出那團肉柱的基本輪廓,標出那些眼球分布的大致區域,用不同的標記區分不同形態的眼球(魚眼狀、哺乳動物狀、復眼狀、孔洞狀…)。旁邊快速標注:

形態描述:柱狀肉質主體,長約XX(目測),直徑約XX。表面覆蓋灰白色半透明粘液,粘液層下可見暗紅色肌肉組織不規則搏動。體表嵌合眼球狀器官數量衆多(>100),分布無規律,形態高度異化…

行爲觀察:所有眼球器官具備獨立運動能力,可轉向鎖定目標(當前目標:觀察者)。主體無明顯位移,但粘液分泌似乎隨“污染指數”上升而加劇…

環境:浸泡於未知黃綠色熒光液體中,液體粘稠度較高,疑似具有封存/抑制活性作用…

*污染關聯:觀測期間污染指數持續上升(7.8→8.1),近距離接觸(<1米)與觀察者情緒波動(驚駭)可能爲誘因。精神影響警告閾值低(1.5%-1.8%),具體症狀未知…*

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沙沙聲成了這恐怖空間裏唯一的節奏。記錄的過程,像是一種奇異的冥想,將眼前的瘋狂強行納入理性的框架。每一筆落下,那源於未知的、啃噬理智的恐懼感,似乎就被驅散了一分,被“理解”和“掌控”的微弱錯覺所取代。

就在我專注於描繪一個復眼結構的細節時,停屍房外,那幽深石廊的盡頭,驟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

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腳步雜亂,帶着金屬甲片碰撞的鏗鏘聲,重重敲打在冰冷的石地上,由遠及近,如同沉悶的戰鼓,瞬間碾碎了停屍房內剛剛建立起的那一絲病態的“寧靜”。一股無形的、混雜着驚疑、厭惡、戒備和冰冷審視的“氣”,如同實質的浪潮,隨着腳步聲洶涌而來,狠狠拍打在這間小小的停屍房門口。

來了!被守屍人的尖叫引來的學院中人!

我握着炭筆的手指猛地一僵,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戳出一個深深的墨點。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撞擊着胸腔。剛剛因爲專注記錄而壓下去的恐懼,如同被投入石塊的死水潭,瞬間翻涌上來,帶着冰冷的窒息感。

他們會怎麼對待一個“詐屍”的、無法修煉的“廢物”?尤其是我現在這幅模樣——臉色慘白如鬼,衣衫襤褸沾着污穢,還靠在一個裝滿眼球怪物的玻璃罐旁,膝蓋上攤着畫滿詭異圖樣的筆記本!

腳步聲在門外戛然而止。

腐朽的木門被一股大力粗暴地推開,撞擊在石壁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慘淡的光線涌入,勾勒出門口一群人的輪廓。

爲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深青色、繡有銀色雲紋的勁裝,外面套着半身皮甲,腰間挎着一柄無鞘的厚背長刀。他面容方正,膚色黝黑,濃眉緊鎖,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如刀,帶着毫不掩飾的警惕和審視,瞬間就鎖定了蜷縮在角落石壁下的我。他身後跟着四五個同樣裝束、神情冷硬的青年,手都按在腰間的刀柄或劍柄上,周身散發着鐵血與肅殺之氣,顯然是學院的執法弟子。那個矮胖的守屍人,此刻像一攤爛泥般縮在最後面,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手指哆嗦着指向我,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執法弟子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刮過我的臉,掃過我膝蓋上攤開的筆記本和炭筆,最後,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我身後那個巨大的、浸泡着眼球怪物的玻璃罐上。

即使是這些見慣了血腥和“異常”的執法弟子,在看到罐中那團蠕動眼球集合體的瞬間,瞳孔也不由自主地猛烈收縮!幾個人臉上肌肉繃緊,按在武器上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壓抑的、混雜着惡心和本能的恐懼氣息。一個年輕些的弟子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爲首的魁梧弟子,名叫雷剛,是執法堂的小隊長。他強壓下眼底那一閃而逝的驚悸,目光如同兩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釘在我身上。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每一個字都像石頭砸在地上:

“蘇臨?”他確認着這個名字,語氣裏沒有半分疑問,只有冰冷的陳述和濃得化不開的厭惡,“守屍人報稱你屍變。解釋。” 那兩個字,“解釋”,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種“你最好給出一個合理說法否則後果自負”的潛台詞。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守屍人驚恐的喘息,執法弟子們壓抑的呼吸聲,還有身後玻璃罐裏那無數眼球細微轉動時發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粘液摩擦聲……交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

膝蓋上的筆記本,那畫着眼球怪物和標注着“污染指數”的紙頁,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解釋?說我穿越了?說我覺醒了能看見“污染值”的金手指?說我在研究這個不可名狀的“標本”?

任何一條,都足以讓我被當場當成更大的“污染源”或者“奪舍的邪魔”給處理掉!

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單薄的衣衫,緊貼着冰冷的石壁。屬於廢柴蘇臨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來,幾乎要將我拖入絕望的深淵。

不!不能!

植物學家蘇臨的意志在尖叫。恐懼是本能,但束手待斃不是選項!必須抓住任何一絲可能的生機!

電光火石間,我的目光掃過膝蓋上筆記本裏潦草記錄的那些“封存液配方”——腐骨草,蝕心藤……這些名字,原主那淺薄到可憐的、關於草藥辨識的記憶碎片中,似乎……有那麼一點點印象?都是劇毒之物!但在這個世界,似乎被用來“處理”某些東西?

一個極其冒險、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迸濺的火星,猛地跳了出來!

我猛地抬起頭,迎向雷剛那冰冷審視的目光。沒有躲閃,沒有哀求。我用盡全身力氣,將屬於植物學家的那種偏執的、近乎冷酷的專注力注入眼神,同時,努力模仿着原主記憶中那些高高在上的“煉丹師”、“煉器師”在談論自己領域時那種特有的、混雜着狂熱和不容置疑的傲慢語氣。

我的聲音因爲緊張和虛弱而沙啞,卻刻意拔高,帶着一種怪異的、斬釘截鐵的腔調,在這死寂的停屍房裏響起:

“屍變?荒謬!”

我甚至抬起那只沒有拿筆的手,帶着一絲刻意的顫抖(既是僞裝也是真實的虛弱),指向身後那個巨大的玻璃罐,指向罐中那團正“注視”着所有人的眼球集合體。指尖幾乎要戳到冰冷的玻璃壁。

“我在記錄!記錄這個‘丙字七號’收容物的異常活性波動!” 我故意用上了守屍人筆記本裏的術語,試圖增加一絲可信度,“它的污染指數在剛才出現了異常躍升!從7.8陡增至8.1!封存液效力正在劣化!隨時可能突破臨界點!”

我的聲音在封閉的石室裏帶着一種尖利的回響,如同玻璃刮擦金屬。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在場每個人的耳膜上。

“污染指數?”雷剛的濃眉擰成了一個疙瘩,銳利的鷹眼裏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疑惑和驚愕,取代了純粹的厭惡和戒備。他身後的執法弟子們更是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茫然和難以置信。這個詞,對他們而言,太過陌生,太過詭異,帶着一種冰冷的數據感和超越他們理解的瘋狂。

那個縮在最後的守屍人,聽到“丙字七號”和“污染指數”幾個字,猛地抬起頭,小眼睛裏爆發出極度的驚恐,像是聽到了最可怕的詛咒,喉嚨裏再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抖得更厲害了。

我無視他們的反應,或者說,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猛地將膝蓋上的筆記本翻轉過來,將剛才畫着那團眼球怪物草圖、標注着各種數據和觀察記錄的那一頁,用力地、幾乎要懟到雷剛眼前!

粗糙發黃的紙頁上,炭筆勾勒的扭曲肉柱和密密麻麻的眼睛圖案,帶着一種原始的、令人極度不適的沖擊力。旁邊潦草標注的文字——“污染指數:8.1”、“精神震顫概率:1.8%”、“粘液分泌加劇”、“封存液效力劣化”……像一串串瘋狂燃燒的幽綠磷火,灼燒着他們的視線。

“看到了嗎?!”我的聲音因爲激動(表演的激動和真實的求生欲)而更加尖利,“活性在增強!波動在加劇!這絕不是正常的收容狀態!你們……” 我的目光掃過雷剛和他身後那些驚疑不定的執法弟子,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混雜着焦慮和指責的意味,“你們只關心一個‘詐屍’的廢物,卻對眼皮底下真正的威脅視而不見?!等它突破封存,污染擴散,第一個遭殃的就是這間停屍房,然後……”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留下充滿威脅的空白,目光死死盯着雷剛變得極其難看的臉。

“誰負責?!”

最後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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