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從屋頂破瓦處滴落,砸在炕沿旁一個積着灰褐色泥水的破陶盆裏,發出沉悶而令人心煩的“嗒、嗒”聲。屋裏本就昏暗,僅靠一盞豆大的煤油燈在坑坑窪窪的土桌上搖曳。昏黃的光暈被破敗的牆壁染得更陳舊,糊着的舊報紙卷着邊,水汽浸透的地方顯出深淺不一的黃褐色污漬,像一道道無聲的控訴。
空氣裏彌漫着溼冷的黴味、土腥氣,還有一種家禽特有的、混着人體汗漬的渾濁氣息。蘇曉就蜷縮在這股氣息的中央,裹在又硬又潮、散發着難以言喻怪味的破棉被裏。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扯得胸腔深處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氣似乎都帶着冰渣子,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身體一陣冷一陣熱,額頭燙得嚇人。
高燒讓意識像踩在棉花上,不斷沉浮。腦海裏最後清晰的畫面,是前天深夜。窗外是都市璀璨的萬家燈火,巨大的落地玻璃隔絕了城市的喧囂。她舒服地陷在柔軟的沙發裏,看着最新款的等離子電視,手邊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空氣裏彌漫着她精心挑選的雪鬆香薰的淡雅氣息。溫暖,幹燥,明亮。那是她打拼多年換來的、名爲“家”的堡壘——她引以爲傲的頂樓公寓。
“嘶……”喉嚨裏幹澀得冒煙,腹部傳來的絞痛更是尖銳無比。這火燒火燎、要把胃壁都磨穿的飢餓感,和此刻眼前這逼仄、陰冷、破敗、散發着惡臭的現實猛烈碰撞、絞纏。兩種極端的世界碎片在她混亂的腦海裏凶狠地切割、碎裂,巨大的荒謬感和反胃感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真的嘔出來。
這裏……到底是哪裏?!
“吱呀——”
門簾被一只粗糙的手用力甩開,竹篾做的簾子撞在泥巴門上,發出刺耳的噪音。一股裹挾着春寒料峭氣息和刺鼻旱煙味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煤油燈的火苗瘋狂跳動,屋裏光影亂舞,更添幾分鬼魅。
“討債鬼!躺着挺屍呢?嗯?豬圈掃了沒?雞喂了沒?白瞎一天糧食,養只病雞都比養你有用!” 尖利、刻薄、如同砂紙刮過鐵鍋的女聲,蠻橫地劈開了屋裏的死寂和陰冷。
蘇曉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和寒風刺激得狠狠抖了一下。她拼盡全力,才勉強將沉重的頭朝門口偏了偏,粘滯的眼皮費力地掀開一道縫。
就着那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昏黃燈光,她看到門口站着一個女人。年紀並不大,約莫三十出頭,穿着一件洗得發白、打着好幾個深藍粗布補丁的藏藍色斜襟粗布褂子,袖口挽着。頭上梳着圓髻,用一根褪色的木簪子緊緊別着。蠟黃的臉,顴骨略高,眉頭習慣性地擰着,嘴角向下耷拉,刻薄和常年積攢的疲憊像刀子一樣深刻在五官上,尤其那雙眼睛,渾濁、麻木,此刻卻燃燒着毫不掩飾的厭煩和一股濃重的、仿佛永遠無法擺脫的怨氣。
蘇曉的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窒息感排山倒海而來。
這張臉……
這張臉,分明是她記憶中奶奶年輕了四十歲的模樣!
五官的輪廓是那麼相似,特別是那略高的顴骨和不耐煩時微微下拉的嘴角!只是記憶裏的奶奶,皺紋掩蓋下的眼神,偶爾還會在她考第一名時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慈祥。而眼前這位“年輕版奶奶”的眼中,除了厭煩、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再無其他。那份血緣帶來的親近感被瞬間砸得粉碎,只留下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陌生和冰寒。
不是相似……
這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時間在她身上倒退了四十年?還是……一個可怕的噩夢?
“聾了還是啞巴了?沒用的東西!”張菊香(養母)看炕上的人沒動彈,又像塊木頭一樣直挺挺躺着,只拿那雙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心頭那股無名火“噌”地燒得更旺。她想都沒想,順手抄起放在牆根的笤帚疙瘩——一根黢黑的竹枝扎成的掃帚頭,就朝炕上砸了過來!
“砰!”
沒有砸實,那破笤帚疙瘩分量不輕,帶着風聲擦過蘇曉的肩膀上方,狠狠拍打在她身後的土炕沿上,激起一小蓬嗆人的灰塵。
“死了沒有?沒死就給我爬起來!當少奶奶呢?蘇家不養吃白食的懶貨!”張菊香啐了一口,大概也覺得這東西砸在炕上,髒了還得她收拾,沒再動手,但嘴裏的話依舊刀子似的往外甩,“要死不活地躺幾天了?見天的吃藥渣子!是藥三分毒,指不定就是藥湯子喝多了把魂喝沒了!晦氣!晚上就兩碗雜糧糊糊,再躺着,連糊糊都沒你的份!”
罵完,她嫌惡地瞥了一眼炕上燒得臉頰不自然潮紅的少女,仿佛多看一秒都會折壽似的,利落地轉身,“啪”一聲用力摔上門簾,腳步聲蹬蹬蹬地消失在隔壁灶間方向,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地咒罵着“病秧子”、“賠錢貨”、“討債鬼”。
破門簾落下,隔絕了大部分噪音,但那股濃重的、令人絕望的冰冷、渾濁、壓抑的氣息,和肩膀上隱隱傳來的被掃帚掃過的鈍痛,以及腦中那張酷似奶奶卻又無比陌生的刻薄臉孔,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住蘇曉的心髒。
高燒、劇痛、飢餓、寒冷、惡臭……還有這鋪天蓋地、無處可逃的惡意。
一滴溫熱的液體毫無預兆地從蘇曉眼角滾落,迅速滑入鬢角幹枯打結的頭發裏。那不是因爲身體的劇痛,也不是因爲笤帚的驚嚇,而是爲腦海中那個溫暖、明亮、代表着她所有奮鬥和驕傲的空間,與眼前這地獄般場景之間那斷裂的巨大鴻溝。
她回不去了。
她可能……要死在這裏了。
在這個漏雨的、散發惡臭的、油燈如豆的、所謂的“家”裏。被一個“年輕奶奶”用笤帚疙瘩趕着去掃豬圈喂雞。
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疲憊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算了,就這樣吧……沒力氣掙扎了……死了也好……至少不用……
就在蘇曉的意識向着無邊黑暗緩緩沉淪,求死的念頭前所未有的清晰時——
眉心猛地一燙!
這灼熱感突如其來,如同黑暗深淵裏陡然亮起的一道刺眼白光!
緊接着,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席卷了她的意識,在蘇曉幾乎以爲自己被這股高熱燒成灰燼的瞬間——
嗡!
天旋地轉。
刺骨的寒意被徹底割裂。
嗆人的黴味驟然消失。
腳下變成了光滑、堅硬、微涼的觸感。
眼前,是無比熟悉的光亮、整潔、……奢華!
蘇曉的意識體(或者說靈魂)震驚地“站”在玄關處。頭頂是那盞她精心挑選的水晶吊燈,此刻正流轉着柔和卻璀璨的光芒。腳下是光可鑑人的意大利灰大理石地面。左手邊是她定制的橡木玄關櫃,上面那只她剛從國外帶回來的限量版藝術擺件熠熠生輝。右手邊鞋櫃半開着,幾雙款式各異的高跟鞋散落在厚實的羊毛地毯上。玄關櫃開放格裏,甚至放着一盒她最喜歡的進口榛果巧克力,金色的盒子大敞開着,露出裏面包裹着錫紙、造型精致的黑色方塊……
家!
是她的頂樓公寓!
溫暖的中央空調氣息柔柔地包裹着她虛幻的身體,隔絕了所有的冰冷和潮溼。空氣裏還殘留着她出門前噴灑的一點木質調香水的後調,沉靜而令人心安。耳邊沒有了雨滴聲,沒有了謾罵,沒有了摔打,只有一種令人心醉的、屬於現代文明空間的寧靜。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沖上心頭,可隨即而來的是更深的絕望——她的身體!她沉重的、發着高燒的、虛弱得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的身體,還留在那個八十年代冰冷破敗的土炕上!
她只能“看”!她在這個空間裏沒有實體!她就像一個被剝離出來的、飄蕩的魂魄,回到了過去的安樂窩,只能眼睜睜看着熟悉的一切,卻連一絲空氣都觸摸不到!更無法帶走哪怕一顆微塵!
強烈的反差帶來的不是安慰,而是更加深不見底的痛苦。
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飢餓感像是魔鬼的手爪,瘋狂撕扯着她的意志。現實中身體那強烈的虛弱信號,通過某種玄妙的聯系傳遞過來,瀕死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
她要餓死了!就在那個“家”裏!死在擁有無盡食物和暖氣的“豪宅”門口!
不甘心!絕望!痛苦!在虛弱的靈魂中燃燒出最後一絲瘋狂的火苗。
她死死地盯着玄關櫃上那盒打開的巧克力!
視線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離得最近的那顆包裹着銀色錫箔紙的巧克力上!
拿來!給我!一定要拿到那顆巧克力!求求你!給我!
她的意識在狂吼,凝聚了所有殘存的、即將消散的生命力,如同瀕死的野獸最後一次撲向獵物!
嗡!
那金燦燦的盒子裏,最上面那顆包裹着閃亮錫紙的巧克力方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同一瞬間,蘇曉的意識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從公寓玄關的空間裏彈射了出去!
“砰!”
沉重的撞擊感來自現實。
劇烈的眩暈讓她幾乎昏厥,但喉嚨深處卻猛地涌進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絲滑甜香!
是巧克力!那顆她拼死凝視的巧克力!它竟然!
蘇曉根本顧不上思考這詭異的現象,求生的本能驅使着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牙齒虛弱地磨蹭着,舌尖感受到錫箔紙的冰涼,艱難地卷住那塊珍貴的甜食。入口即化,濃鬱香醇的榛果可可味瞬間在口腔內爆發開,如同甘霖流淌過龜裂的大地,又如同幹柴遇到了烈火!
一股微弱卻極其真實的暖流伴隨着糖分的滋潤,迅速涌入喉嚨,流向冰冷的四肢百骸。虛脫無力的感覺神奇地退潮了一點點,火辣辣的胃部痙攣得到了一絲舒緩。雖然高熱依舊在灼燒,身體的劇痛也依舊清晰,但那股因爲飢餓帶來的瀕死感,似乎真的被這小小一塊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甜蜜暫時壓下去了些。
她的心髒還在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掙脫肋骨跳出來,帶着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後怕。她成功了!雖然過程詭異到無法理解!她真的從那個空間拿到了食物!
蘇曉貪婪地感受着舌尖最後殘留的甜意,急促地喘息着,額頭上全是虛汗。然而,這份狂喜只維持了不到三秒——
等等!
錫紙!
那塊閃亮的錫紙包裝!
蘇曉猛地想起這致命的細節,剛剛因爲激動而短暫退卻的寒意瞬間再次席卷全身,直沖頭頂!比剛才更甚!
她剛才只來得及拼命把巧克力卷進嘴裏,根本顧不上去處理那張撕下來的、沾着牙印和唾液、在八十年代農村絕對屬於稀世奇珍的閃亮錫紙!她現在渾身無力,連手指都無法動一下!
那張小小的錫紙,此刻就像一個燒紅的烙鐵,就落在她的枕邊!
黑暗裏,她的眼珠驚恐地轉動,借着門簾縫隙透進來的、不知何時雨停了的微弱月光,她絕望地看到——
枕頭邊,一張揉皺的、閃動着刺目光澤的銀色錫箔紙片,靜靜地躺在幹枯的稻草枕上。
如同一枚等待引爆的炸彈。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裏衣。
窗外,雨不知何時真的停了。空氣裏彌漫着雨後泥土的腥氣。
老蘇家那堵並不高的破敗院牆根下,一道沉默的、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的高大身影,剛剛悄無聲息地將目光從東廂房破窗的縫隙處收回。
月光清冷地勾勒出他拄着一根樹枝削成的簡易拐杖的身形,他左腳腳踝纏着厚厚的、已經有些髒污的繃帶,深藍色的舊軍裝洗得發白,沾了些泥點。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得如同正在鎖定獵物的鷹隼,在夜色裏一閃而過。
他微微皺了下濃黑的眉毛,鼻翼似乎輕輕翕動了一下。一股極其微弱的、在這雨後泥濘氣息中格格不入的甜膩香氣,一絲不差地被他捕捉到了。這種味道,甜得古怪,濃鬱得驚人,還帶着某種……他沒聞過的植物油脂的芬芳?絕不是糖塊或者村裏那點可憐白砂糖能散發出來的。
視線再次掃過那黑暗中的破窗縫隙,帶着沉沉的不解和毫不掩飾的探究。這病秧子丫頭剛才在裏面做什麼?哪來的這股怪味?
沒有絲毫停留,他拄着拐,轉身,像一道無聲的幽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通向村外那排低矮房子的昏暗小道上。
窗內,蘇曉癱在冰冷的炕上,嘴巴裏還殘留着巧克力香醇的餘味,但枕邊那張閃亮的錫紙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戰栗。窗戶外那轉瞬即逝的銳利目光,如同冰冷的針芒刺在她背上,讓她如墜冰窟。
比飢餓和高燒更強烈的恐懼,在這一刻攫緊了她。逃過一劫的慶幸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無邊的冷意和恐慌。
她……被發現了?她會被當怪物抓起來嗎?那張錫紙……怎麼辦?
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溫熱的液體順着眼角拼命滑落,滾燙的淚珠迅速隱沒在枯草枕裏,留下冰冷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