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璟不語,只是命人去民間尋找妙手神醫,全部搜羅來爲我醫治。
沈遲破天荒的也來看過我一次。
他神色晦暗不明,望着我蒼白不帶一點血色的臉龐,幾不可聞地低語。
“你快醒,我不氣你了......”
“等你醒來,我就向父皇請旨,封你爲妃。”
一旁的沈璟聽見他這話,怒不可遏,一拳將他打倒:
“你這混賬,別再折磨皎皎了!你是真的喜歡她嗎?!”
沈遲挨了一拳也不作聲,並未回答沈璟,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
在我昏迷的七天裏,沈遲真的去求了皇上,封我爲妃。
亡國公主的身份,讓皇上對我很是忌憚,即使他格外疼這個小兒子,也不曾鬆口。
最後沈遲只求來了一份側妃的旨意,他想,這樣也是可以的。
他興高采烈地命人收拾出離自己最近的宮室給我居住,準備了豐厚的金銀珠寶,還給我準備了一身華麗的嫁衣,比之前那件有過之無不及。
第二天,他帶着皇上的旨意來沈璟的住所,要帶我回去。
宮人卻告訴他:
“三皇子已到了離宮的年紀,皇上有旨,讓三皇子出宮另立府邸去了。”
5.
沈遲愣住了。
他跑進殿內,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他氣急敗壞地大叫,說我一定是藏起來了,讓人把我找出來。
蘭芷在一旁陰陽怪氣道:
“殿下,別找了。那個蕩婦一定是勾搭上了三皇子,被三皇子帶走......”
話未說完,就被沈遲一腳踢倒:
“閉嘴!蠢貨,誰讓你說話的!”
蘭芷臉色大變,不敢再出聲。
沈遲陰沉着臉不再理她,繼續吩咐下去,沈璟這會應該沒走多遠,讓人快馬加鞭去追,一定要找到我的下落。
下人剛走,焦急萬分的沈遲想了想,幹脆自己騎馬出宮,去尋找我的行蹤。
他的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一定要找到我。
沈遲回想起自己被父皇找到,認祖歸宗時。
他對安國皇帝說:
“夏國公主和兒臣兩情相悅,兒臣想與她成親,兩國結盟。”
老皇帝盯了他半晌,冷笑道:
“結盟?你知不知道,朕馬上就要攻打夏國了?朕不需要結盟,只需要收服。”
他還想辯解什麼。
“你若執意喜歡夏國公主,那現在就回夏國去,做你的夏國駙馬,然後戰敗,死。”
“你若能醒悟,之前在夏國是不得已......那朕還認你這個好兒子。”
那個晚上他徹夜未眠,站在窗前,遙望着清冷的圓月。
皎皎,你得知我身份的那一夜,也曾這樣發呆了一整夜,你當時在想什麼呢?
接下來的每一個選擇,他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安國人都以爲他是公主面首,面上恭敬,內心不齒。
只有把自己樹立成忍辱負重的形象,只有抹黑皎皎,才能讓世人可憐他,尊敬他。
父皇子嗣凋零,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一直在暗中尋找自己這個九皇子的原因。
其他幾位皇子中,只有三皇子最爲出色,但是他太出色了,反而不好了。
父皇需要一個能被自己了解和掌控的接班人,沈遲就來扮演這個角色。
現在只能立皎皎爲側妃也無妨,只要他能登基,將來想立誰爲皇後,還不是自己一句話的事?
沈遲縱馬狂奔,半天時間就追上了沈璟的車馬。
他大聲嚷嚷着沈璟,讓他把皎皎交出來。
然而檢查了所有馬車,依然沒有皎皎的身影。
沈遲愣了。
沈璟嘆息道:
“我說她沒有跟我離開,你信不信?”
沈遲冷笑,繼續翻找,連裝衣物的箱子都翻開了。
沈璟拿出一張紙,上面是夏皎皎的字跡。
“如果沈遲來找我,幫忙轉告他,我不後悔當年救下他,也不後悔大婚那夜放走他。我只是後悔,曾經愛過他。”
“她的腳......太醫診斷,已經無法再走路。所以我爲她打造了一副輪椅。第二天醒來,她就不見了。”
“哪怕是無法走路,也要離你遠遠的,你說你傷得她有多深?”
沈遲下意識地搖頭:
“不可能,你一定是騙我的。”他顫聲道。
“九弟,你曾在夏國多年,和皎皎曾有那麼深的感情,她是怎樣的人,你最清楚。”沈璟嘆息,“不應該因爲懼怕別人的眼光,就一味的去傷害她。”
“還有她那個婢女蘭芷,也應該清楚她的爲人,如今卻這樣艱險惡毒。你可知皎皎的腳傷爲何遲遲不見好,最開始你給她的那瓶藥粉,是被蘭芷加了料的。”
沈遲心神俱震,原來如此!
他一直沒有把皎皎的傷放在心上,也是因爲那瓶藥粉,他知道藥的功效,按理說不出三日就會愈合的。
沒想到,蘭芷這個毒婦,如此心思歹毒!
沈璟不欲多說,剛要離開,就聽見沈遲在背後幽幽的聲音。
“那麼三哥,你又是爲什麼一再的庇護皎皎?”
6.
離宮後我就把輪椅賣了,換了一副拐杖,用一只傷勢較輕的腳着地,勉強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只是想離皇宮遠一點,離沈遲遠一點。
沒幾天就花光了僅有的盤纏,加上腿腳不便,流浪到京郊,暈倒在路邊。
附近有一座道觀,下山的道士將我救回。
安國崇尚道法,道教有時甚至高於皇權,皇宮裏也有設立專門的道觀,輔佐帝王得窺天機。
後來我才知道,將我收留的正是被譽爲天下第一觀的玄清觀,歷任觀主都是歷代皇帝的座上賓。
他們從來不過問我的往事,盡心地照顧我,還幫忙醫治我的腳傷。
傷口慢慢恢復,但仍落下了殘疾,無法長時間走路。
在玄清觀做了一年義工後,我拜入觀主門下,成爲一名道士,道號忘塵。
忘卻前塵,不問來生。
道觀的生活枯燥而充實,我逐漸放下了過去的一切,跟隨師兄弟們修道。
這一年內,外界也發生了很多事情。
老皇帝薨逝,傳位給了沈遲。
沈遲登基後,皇後之位一直空懸,很多人都說,他一直在找一個人。
還有他一直看不慣三皇子沈璟,新皇登基,邊境動亂,總是讓沈璟去四處征戰,無詔不得回京。
人心不穩,沈遲便效仿老皇帝,親臨玄清觀來向我們請教。
於是,時隔一年,我再次見到了沈遲。
當他看見師父旁邊的我時,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
“皎皎......是你?!”
他激動得想來抓我的手,我一甩拂塵,神色冷淡地頷首:
“貧道忘塵,見過陛下。”
道教地位崇高,我無需向沈遲行大禮,只需行點頭禮即可。
再見到沈遲,我比想象的還要冷靜得多,過往種種仿若隔世,那些曾經的愛恨糾葛,已經沒有太深的感觸了。
於是在後院,我再次被沈遲截住時,不悅地皺起眉頭。
我還趕着去誦經呢。
“皎皎,你怎麼......別鬧了,跟朕回去,做朕的皇後,可好?”他熱切而小心地望着我。
“朕這一年多來一直在找你,找的好辛苦......還有蘭芷那個賤人,我饒她一條賤命,就是等你回去,讓你親手了結她,可好?”
我搖搖頭:
“陛下,貧道已經拜入玄清觀,前塵種種已成過往。”
“別說氣話了,皎皎,隨我回去,好不好,當初是我太幼稚了,我害怕別人的眼光,以爲只要傷害你,他們就會尊重我。我知道錯了,和我回去,你受過的傷,我都會彌補你,好不好?”
他仿佛生怕我拒絕似的,一連串說個不停。
我嘆氣。
“陛下,你可知《道德經》裏有一句話,說‘大道無情’。”
“我流浪至此處後,是師父和師兄弟們收留了我。”
“我在玄清觀做了一年的義工,灑掃庭除。腿腳好時我便掃地,陰雨天氣,腿腳疼痛無法走路時,我便坐着澆花。”
“腿疼的時候,我也曾經想過,爲什麼是我,憑什麼是我?”
“如今我終於悟得,昔日種種不過情劫一場。緣起緣滅,皆爲天機。”
“了卻前塵,斬斷恩怨,貧道此身再無所求。”
四周一片靜默。
“你不愛我了嗎,皎皎?”他啞聲問,“連恨......也不恨了嗎?”
我抬頭看他。
沈遲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迷茫的悵然,夾雜着無力的痛苦。
他設想過很多種和皎皎重逢的場景。
哭着的,笑着的,唯獨沒有想過這種。
愛恨皆無,只剩一場空。
原來,她已經徹底放下了,走出了那麼遠,遠到他再也追不上。
7.
沈遲離開前,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
“忘塵,也可返塵,不是嗎?”
“你雖已放下,但終究是我對不起你。皎皎,後位我會一直爲你空懸,等你回來。”
我不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繼續我的修行。
相對於沈遲的激進,沈璟從容得多。
他在得知我拜入玄清觀之後,隔了很久寄來一則小箋,上面只有兩個字:
恭喜。
每隔一段時間,沈璟都會來看我,陪我掃掃地,澆澆花。
後來,我問他,當時在皇宮裏,他爲何對我那麼好?
沈璟道,
“你可否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夏國和安國關系沒那麼緊張。”
“你八九歲那年,曾跟着夏國皇帝來安國做客,我們見過的。”
我驚訝地望着他,多年前模糊的記憶慢慢浮現,那個愛哭鼻子的小鬼,和眼前這個俊朗溫柔的男子重合起來。
“那時我母妃剛過世,父皇不喜歡我,我處處受人排擠。”
“你來的那幾天,帶着我在皇宮裏打了一圈,最後你告訴我,要學會勇敢,才能有力氣去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沈璟望着夏皎皎,她如今身份已經不同,有些話再不能說出口。
比如,藏在心底多年的那句,我喜歡了你很久很久,比沈遲還久。
年少時膽怯的少年,懷揣着這份喜歡,逐漸長成一棵可以庇佑他人的參天大樹。
他本想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就向父皇提出求親。
他知道父皇不喜歡自己,沒關系,他根本無心皇位。
哪怕到時候,要他去夏國入贅,他也可以的。
可是當他終於鼓起勇氣,等來的卻是九皇子沈遲,兩國交戰,他心裏的那個人,就這樣赤裸着一雙血淋淋的腳,站在他的面前。
從此家國破碎,他望着她受傷的眼睛,再也鼓不起勇氣,說出那句心裏的話。
師父說我與道是有緣的。
我進步神速,如今人人都知道,天下第一的玄清觀裏,出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忘塵道長。
道長神機妙算,卻鮮少出手,出行經常坐着輪椅。
有人猜測這是因爲天妒英才,修行之人天生的缺陷導致。
沈遲不是個好皇帝,即位之後各地屢生動亂,他卻一概都讓沈璟去處理。
時日一長,沈璟積累起足夠的名望,又手握兵權,這讓沈遲感到危機。
他想到了用道法來加固皇權。
沈遲再次親臨玄清觀,懇請師父出山,坐鎮皇宮。
師父拒絕了,說自己年事已高,不再下山,讓我隨沈遲去看看。
於是我和他帶着浩浩蕩蕩的一衆人,時隔數年,再次回到了皇宮。
回去那天沈遲很高興,設宴爲我接風,我說無需鋪張浪費,家常便飯即可。
沈遲從善如流,用最珍稀的食材做了一桌家常便飯。
蘭芷,如今已是蘭妃,也陪同沈遲前來。
我看她雖衣着華貴,但妝容難掩神色憔悴,眼下烏青,帶有驚恐之色,猜測她這幾年過得並不好。
沈遲應該只是假意寵愛她,背地裏沒少折磨羞辱,就像當初對我一樣。
8.
果然,我先入座,沈遲隨後坐下,卻喝住了也想坐下的蘭芷:
“給朕站着伺候!”
蘭芷不敢反駁,給沈遲倒水。
對上我清冷的眼眸之後,不知是不是積攢了多年的怨氣沒有忍住,她嘲諷了一句:
“夏姑娘多年未見,變化真大啊。”
沈遲罵了一聲賤人,提起一腳把蘭芷踹翻在地。
“忘塵道長也是你敢編排的!”
這頓飯吃得沒什麼滋味,飯後沈遲再次開口:
“皎皎,這次我去請你師父,其實就是爲了你。”
“如今民心不穩,你又是名動一方的修道之人,於公於私你都要幫幫我,可好?”
“皇宮內已經修建好了道觀,你若是想來,隨時可以。有你坐鎮,我也可以鞏固民心。”
“等到民心穩定之後,你可以還俗,做我的皇後,好嗎?”
我垂下眼睛,古井無波地開口。
“紅塵和江山,陛下選哪一個?”
沈遲停住了,眼裏變幻莫測。猶豫了半晌,他咬咬牙,道:
“我選紅塵!”
“我選你!”
話音剛落,他抽出佩劍,猛地刺向一旁的蘭芷。
蘭芷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向後倒去,很快沒了聲息。
而沈遲握着滴血的佩劍,面露喜色地望着我,仿若一個邀功要糖果吃的孩童。
我卻搖搖頭,徑直起身:
“你說的不是實話。”
“我不會留在皇宮。”
沈遲拿着劍還想留我,我拂塵一抽,他直接倒飛出去撞在柱子上,吐出一口鮮血。
我返回玄清觀,繼續我的修煉。
次月,多地發生動亂,民衆自發擁護沈璟爲王。
沈璟順應民心,一舉發動叛亂。
而沈遲即位以來,乖張暴戾,幾乎沒多少人是真心服從他的。
在大軍攻到皇宮門前的時候,侍衛甚至自動開了門。
聽說,沈遲到死都要坐在他的皇位上,不肯下來。
是啊,那是他獻祭了我們的曾經,獻祭了自己的初心換來的位置,怎麼甘心拱手讓人呢?
他說得再好聽,有再多的身不由己,都只是給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歸根結底,他只是一個虛榮又淺薄的可憐人。
不過這些都和我無關了。
後來,師父歸天,我成爲新的玄清觀觀主。
沈璟正式即位第二天,孤身一人來請我出山,入住皇宮。
我問他,
“陛下所求爲何?長生不老嗎?”
他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帶着溫柔的笑意。
“從此,願與真人共祈蒼生福澤,盼風調雨順,願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