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滿座賓客,各懷心思。自然也不乏有自視清高不願與主人家攀談的。
谷家二夫人王氏便是如此,要說她也不過是陪都從四品通義大夫家的夫人,同定北侯這樣的累世勳貴不能比得。奈何如今天下太平,文官比武將受愛重的多,谷家兄弟二人俱是文臣,自恃清貴,不願結交這些人。
谷二夫人就更是了。
她倚仗着手帕交,從來不把楚安王府之外的人放在眼裏。
那手帕交,就是本朝宮中獨一份受寵的昭儀娘娘蔣雲華,膝下一對皇兒皇女,也是頗受寵愛。
谷二夫人與有榮焉,半睨着看來往奉承越老夫人的那些人,那種不屑簡直從她臉上溢出來。
坐在她正對面的齊夫人暗中嘲笑她,摸了摸鳳尾花染就的指甲。
瞧她頭上戴的那支金簪,她不知在金陵衆夫人中炫耀過多少次。
別人會奉承她,齊夫人可不會。別說是宮妃賞的,就算是陛下賞的,齊夫人也懶得搭理她。
齊家郎君同爲武將,不過並不似越家從太祖爺那會子就有從龍之功,齊家是後起之秀,齊家太爺曾是越老將軍曾經的部下,齊家不興,是家中兒郎不得力,倒是女眷們四處結交,家中女兒們大都嫁的不錯,如今陪都達官貴族都還給她們家幾分面子,也算得上有頭臉的門戶。
“老侯爺到了!”
主家到了,賓客們停了玩笑,紛紛站起來。
老侯爺年事已高,卻仍舊精神矍鑠,大步流星走來,目光炯炯,不失風采。自然的接過小孫女,舉高高掂了掂重量,沉了,又交還給姚氏。
“越氏得女,感謝諸位赴宴,今日老夫孫女滿月,各位親朋舊友,招待不周,我自罰三杯!”
說罷,一氣把早早列在桌上的三碗清酒喝盡了,豪邁之情,令人贊嘆。
“老侯爺客氣了!”
老侯爺雖然愛酒,卻也沒有真正忘卻了正事。提筆在布好的大紙上揮筆寫下——
珵。
越家長孫女,名字就這樣定下了。
越珵。
前院聚着的有跟老侯爺一起打過仗流過血的老哥們,都是些沒文化的大老粗,見了這字不解“老哥哥欺負我們這些沒念過幾本老子老娘的,給我們說說唄!”在下面起哄。
“珵,美玉也。”
八法道卑安足數,君獨好之如珉珵。
“珵。”白姨娘聽到蜜餞兒這樣來報,恨的咬碎一口銀牙。
越珺,越瑀是正房的兒子,他們做滿月,有姚家送的禮,有陛下賜的金。
到了她兒子這,什麼都沒有,白姨娘就已經冒着火,到越珵這又有了,白姨娘更是怒不可遏,一個女兒,名取的比兒子還大。
才滿月辦什麼,越瑾都是周歲了才辦的宴,也不怕福氣太盛,折了。
“再金貴再深愛如何,還不是要嫁出去,難道還能留她一輩子!”白姨娘惡狠狠的啐了一口。
蜜餞兒是外頭采買到越家來的,也算無依無靠,自然跟白姨娘是一條心,滿心希望白姨娘能叫老爺看上眼。眼瞧着白姨娘心思走偏,忙勸道“話也不能這麼說,現在天下太平沒有仗打,若咱們家的女兒能夠高嫁,對咱家三公子也是份兒助力。”
盛世生女,對高門大戶人家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若生了兒子沒出息輕則揮霍家業重則帶累家族,生女兒,好好教養着,自然能爲家族結一門好姻親。
白姨娘冷哼一聲,勉強算聽進去了,擺擺手趕她打水服侍自己洗臉去,蜜餞兒拐出門子,嘆了一口氣,跟了這個主兒也是沒法子的事。
姚氏攥了攥袖子,低着頭站在老夫人面前。正院的賓客都已散去,她猶豫焦心了半晌還是來了。
“來了?”老夫人冷哼了一聲,“我以爲你不會來了。”倒還算有些膽氣。
“兒媳不敢”姚氏默然,見老夫人生氣,只好跪下。
“誰讓你跪了,徐媽媽,扶她起來!”老太太一聲嚴斥。
徐媽媽忙上前扶起姚氏,“您身子還弱呢,跪着傷了可不叫老太太傷心嗎。”
“她自己個兒都不注意,我一個老婆子傷心做什麼?”老夫人停了捻佛珠的手,冷言嘲諷道。
姚氏動了動嘴,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出來。老太太越發的失望,她最看不得姚氏這個樣子。她已經年紀大了,說不得哪一天就撒手人寰,姚氏即是宗婦,看看她這個樣子,唯唯諾諾,性格綿軟,堂堂正妻孩子都三個了竟叫一個妾室挑撥了夫妻離心,蠢貨蠢貨,哪有一點能托付合族中饋的樣子。
失望歸失望,這時候說什麼也晚了,只盼這回她能醒悟了性子強上兩分。
“你若是想要珵兒回去,我是不許的。你看看你自己,你心只有你那點傷春悲秋的事兒,怎麼照顧好她?”
老夫人一字一句,直往姚氏的心窩肺管子插,若說上一句還可以忍受,那下一句才是真正的揭開傷疤,鮮血淋漓。
“你可別忘了,瑛兒就是你照顧不力,三歲上就沒了……我從未見過誰家母親做成你這個樣子。”
這話說的太狠了。
別說姚氏,徐媽媽聽了這話,想起來那個小兒郎都心痛難忍,小小的孩子,眉眼越長越漂亮,誰知道會跌落池塘,一下午就沒了呢。
姚氏抬頭,雙眼已經通紅了。越瑛,是她第一個孩子,這話,就如用刀子剜她的心一樣。
哭腔壓抑在嗓子裏,再開口,姚氏的聲音都是啞的,“是我不好……”
“豈止你不好!”老夫人聲量一下子大了起來,狠聲道“那些沒看顧好瑛哥兒的婆子丫頭都該杖斃,就是你!平日裏賞罰不分,致使下人懈怠,才釀成慘禍!那是你的兒子!我的孫子!你還沒有醒悟過來嗎?你的不忍!除了你自己,沒讓任何人過得好!”
聽到這話,姚氏渾身一抖,淚水奔涌而出。
老夫人看她年近四十,如今滿面淚痕終歸有些不忍,摁了摁緊擰的眉頭,“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回我的話,你將來說的話,我可是要立字據的。”
姚氏帶着滿面淚痕稟了告退,作爲帝師幼女,她還是有點自尊心的。用帕子擦淨了淚痕,才整妝出去。
可惜一扭頭看見右廂房外春鳶抱着那個粉紅色的小襁褓來來回回走動哄睡時,心裏還是碎成一塊一塊的,心痛針扎一般難忍。
“夫人別擔心,小姐最近夜裏常啼哭,都是春鳶姐姐哄的。”旁邊是老太太讓送她出來的丫頭,名叫冬雪。
珵兒在她身邊時,從來不哭。
“老夫人的話委實太重了一些。”徐媽媽替老夫人敲着肩膀,還是忍不住說道。想想大夫人剛剛出去時掩帕落淚,到底是個母親呢。
老夫人話一出口,已經後悔了,只是當時當着姚氏,她不好打自己的臉。
“我也知道那話重……欸,只盼她自己明白過來就好。”
堂堂一個侯府,被個小妾攪得烏煙瘴氣,傳出去還不叫人笑話死。
“那老太太,就真把小姐留在咱們院兒啦?”徐媽媽瞟了老夫人的神色一眼,試探的問道。
“等她覺過味兒來再說吧”老太太往後一躺,長長喟嘆“何況,珵兒,是我親孫,我想養還得跟她打招呼不成!”
那孩子圓溜溜的眼兒,粉嫩嫩的小胳膊,實在是叫人心疼的不行。
說罷,略微想了想覺得有些不對,偏頭看着徐媽媽“怎麼,你有什麼話?”竟是同姐妹頑話一樣的語氣。兩人相伴數十載,老夫人心裏想什麼徐媽媽沒有不知道的,反之亦然。
徐媽媽笑着拍拍老夫人的衣袖,撣走了綢衣上頭的一些浮毛,“前兒些日子,奴婢收了個幹女兒,叫蕪花兒,她是個沒爹沒媽的,奴婢又無兒無女,正好湊個伴兒。”
頓了頓,打量老夫人神情並沒有厭倦的樣子,又繼續道。
“那孩子雖然粗笨,卻是個實誠的,侍候主子忠心,個性雖然不比那些心思活絡的討人喜歡,卻還算踏實,奴婢到底想着……”
“是瞧準了珵兒身邊那兩個大丫頭的位置吧。”“老夫人明鑑。”老太太笑笑,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屋子裏沉默了一會兒,老太太的聲音才響起。“既然是你的幹女兒,就叫她試試看吧,你教的人我還是信的過的。”
反正珵兒的奴婢也是要從家裏邊挑的,挑外頭的不放心,徐媽媽畢竟跟了她多年了,給她這個面子也沒什麼。何況,她自會派身邊的老嬤嬤跟着瞧着,不堪用再換也是一樣的。
“奴婢替那沒出息的,謝過老太太,謝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