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再留她，只是點了點頭。
孟蓁蓁如蒙大赦，轉身便走，裙擺劃出一個利落的弧度，沒有半分留戀。
看着她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沈在野緩緩坐回椅子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
湛盧從角落裏走出來，低聲問：“爺，夫人這……是不是太狠了些？畢竟都是府裏的老人了。”
沈在野的指尖一頓。
他抬眸，瞥了湛盧一眼，眼神冷淡。
“狠？”
“若她今日心慈手軟，明日被這幫碩鼠啃得連骨頭都不剩的人，就是她。”
他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抿了一口。
“這相府，需要一個會管錢，也敢下狠手的主母。”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孟蓁蓁離開的方向，眼神幽深。
“她……很好。”
孟蓁蓁走出議事廳，脊背挺得筆直，每一步都踩得穩穩當當，腳下不是青石板路，而是她剛剛攻下的城池。
她走得很快，只想立刻回到自己那個清靜的院子，將自己埋進那堆能帶來安全感的賬冊裏。
至於沈在野……
她才懶得去琢磨他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裏到底多了些什麼。
反正不會是什麼好事。
這男人就是一頭蟄伏的猛獸，靠得太近，被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都是輕的。
穿過掛着燈籠的回廊，夜風帶着庭院裏花木的溼潤氣息拂面而來，讓她因緊繃而有些發熱的頭腦清醒了些許。
就在她拐向通往自己院落的小徑時，身後傳來一陣沉穩而急促的腳步聲。
那聲音不緊不慢，卻像鼓點一樣，精準地敲在她的心上。
孟蓁蓁的腳步一頓，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除了沈在野，這相府裏沒人敢用這種壓迫感十足的步子跟在她身後。
搞什麼鬼？
又來？
她心裏煩躁，面上卻不得不停下，緩緩轉身，垂下眼簾，做出溫順恭敬的姿態。
“相爺。”
沈在野在她面前三步遠的地方站定，高大的身影在廊下燈籠昏黃的光暈裏，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
他沒說話，只是看着她。
孟蓁蓁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只能將頭垂得更低，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陰影。
“相爺還有何吩咐？”
她輕聲問，語氣是教科書柔順。
安靜了片刻，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在夜色裏顯得格外低沉。
“夫人，我有事情想問你。”
來了。
孟蓁蓁心中警鈴大作。
她就知道，這男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追上來。
“何事？”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視線，眼神清澈，不見半點波瀾。
沈在野的黑眸緊緊鎖住她，一字一句，問得清晰無比。
“夫人如何知道，太子要用合歡散謀算我？”
這個問題，像一道驚雷，在她腦海裏轟然炸響。
孟蓁蓁的心髒猛地一縮，袖中的手指瞬間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軟肉裏。
該死的！
她千算萬算，以爲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卻忘了沈在野這個男人有多麼心細如發，多麼善於從蛛絲馬跡裏揪出真相。
處理幾個貪腐的管事，那是在他的容忍範圍之內，甚至是他樂見其成的。
可預知太子的陰謀，這性質就完全變了。
這已經超出了一個深閨主母應有的能力範疇，這觸及到了權力鬥爭最核心的秘密。
她若是回答不好，今天在議事廳裏豎起的那點威信，恐怕立刻就會變成懸在自己頭頂的利刃。
一個能精準預知政敵陰謀的妻子……
對沈在野這樣的男人來說，要麼是最大的助力，要麼是最大的威脅。
而她很清楚，以他們目前“貌合神離”的關系，他絕對會把她歸爲後者。
無數個念頭在電光火石間閃過，孟蓁蓁的臉上卻綻開一個輕淺的笑容。
那笑容在燈光下，秀麗而端莊，帶着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無奈。
“相爺說笑了。”
她輕啓朱唇，聲音裏帶着笑意，“我可不知道太子要用什麼東西來謀算你。”
她頓了頓，看着沈在野那張沒什麼表情的俊臉，眼裏的笑意更深了些，甚至還帶上了一點點嘲弄的意味。
“但是，相爺。”
“太子是什麼樣的人，您比我清楚。他特意設宴，邀您過府，這事兒，它能是好事嗎？”
孟蓁蓁微微歪了歪頭，姿態顯得有些俏皮。
“那必然是龍潭虎穴，鴻門宴啊。”
“這種用腳丫子去想都知道的事情，還需要什麼特別的消息渠道嗎？”
她眨了眨眼，一臉的“你不會連這個都想不明白吧”的無辜表情。
“太子殿下看您不順眼，又幹不掉您，除了用些上不得台面的陰損招數，他還能有什麼本事？”
一番話說得是又俏皮又刻薄，偏偏邏輯上無懈可擊。
是啊，太子穆無垢是個什麼貨色，滿朝文武誰不清楚？
草包一個，好色又多疑，偏偏野心比天高。
他請政敵沈在野赴宴，不是爲了下毒，就是爲了下套。
這確實是不需要什麼情報，只需要對太子爲人有基本認知就能得出的結論。
沈在野靜靜地聽着，看着眼前這個女人。
看着她臉上那從容不迫的笑，看着她眼中那靈動狡黠的光，看着她用最輕鬆的語氣，說出最精準的判斷。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對她的所有認知，都錯得離譜。
什麼驕縱愚蠢，什麼胸大無腦……
全都是狗屁。
這個女人，分明是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懶得懂。
她不是不會，她只是不屑於會。
可一旦事情觸及了她的底線，或者說，觸及了她的利益，她隨時能化身爲最鋒利的劍，最堅固的盾。
他原本以爲，她提醒他，是因爲她背後有孟家的消息渠道。
可現在看來，根本不是。
這就是她自己的判斷。
一種對人心的精準洞察。
沈在野看着她，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原來，他娶回府裏的，根本不是什麼花瓶擺設。
而是一只……
藏起了所有利爪和獠牙，僞裝成家貓的雌豹。
他看着她，眼神中的審視和疏離，在這一刻，徹底融化，變成了某種更加深邃，更加灼熱的東西。
孟蓁蓁被他看得心裏發毛，面上卻依舊保持着完美的微笑。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知道得那麼清楚，只是因爲她看過劇本。
作爲《桃花映江山》這本權謀言情文裏的惡毒女配，她對主線劇情了如指掌。
太子設宴，用合歡散暗算沈在野，本是書裏一個重要的情節。
目的，就是爲了讓中了藥的沈在野，在慌不擇路之下，闖入某個房間，與本書的女主角姜桃花，發生一段不可描述的“意外姻緣”。
從而開啓兩人之間相愛相殺，虐戀情深的戲碼。
孟蓁蓁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想翻白眼。
她穿過來是來當鹹魚主母，享受榮華富貴的，可不是爲了給男女主角的愛情添磚加瓦，最後落得一個被廢棄的下場的。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破壞了這段劇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