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萬古凶獸的咆哮,卷着黑鐵砂般的雪粒子,抽打在臉上。墨衍站在“斷脊崖”的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淵谷。罡風撕扯着他玄色大氅上象征皇子的暗金雲紋,獵獵作響,仿佛要將他也扯入這無底黑暗。
眼前,是“玄鐵王朝”的偉業,也是它的瘡疤。
巨大的“靈脈鎖鏈”如同匍匐在大地傷口上的猙獰蜈蚣,從斷脊崖兩側延伸出去,沒入鉛灰色天幕的盡頭。鎖鏈通體由“沉淵玄鐵”鑄就,粗逾十人合抱,冰冷的金屬表面蝕刻着密密麻麻、流轉着幽藍光芒的“律令符文”。這些符文並非裝飾,它們是活的枷鎖,每一次明滅,都伴隨着鎖鏈深處傳來的、沉悶如大地呻吟般的震動——那是大地靈脈被強行抽取、禁錮時發出的痛苦哀鳴。
鎖鏈之下,是被稱爲“役靈”的蟻群。數十萬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身影,在監工們附着微弱煞氣的鞭影和咒罵聲中,如同行屍走肉般勞作。號子聲早已喑啞,只剩下皮鞭炸響的脆裂、重物拖拽的悶響,以及寒風灌入破衣的嗚咽。絕望和怨氣,像肉眼可見的灰色濃霧,沉甸甸地籠罩着整個深淵工地,甚至壓過了刺骨的寒風。
“殿下,此處風煞太烈,恐傷貴體。”一個沉穩如鐵石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將軍蒙山,玄帝昊宸麾下威震“北疆烽域”的悍將,此刻須發結滿冰霜,一身沉重的“玄山重鎧”在風沙中黯淡無光。他微微側身,試圖爲墨衍遮擋些寒風,虎目掃過深淵下的景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鎖鏈已貫通三千裏,地脈之力正源源不斷輸往黑曜城,‘不朽神鼎’的鑄造,指日可待。” 他的語氣恭敬,卻帶着一絲公式化的匯報意味。
指日可待?墨衍的指尖在冰冷的袖中微微蜷縮。他看到的,不是帝國的榮光,而是萬靈的血淚。那彌漫的怨氣,正無聲地侵蝕着鎖鏈的根基,也像冰冷的毒蛇,纏繞着他的感知——這是他“天工遺族”血脈賦予的詛咒,也是天賦。他能清晰地“聽”到大地靈脈被撕裂的嗚咽,“嚐”到役靈們靈魂深處溢出的苦澀絕望。
就在這時——
“轟隆隆——!!!”
一聲沉悶得仿佛來自九幽之底的巨響,猛地撕裂了風雪的呼嘯!墨衍腳下的斷脊崖劇烈震顫!深淵之下,靠近左側山壁的一段鎖鏈,其表面的律令符文驟然變得明滅不定,幽藍光芒瘋狂閃爍,隨即大片大片地熄滅!鎖鏈本身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即將斷裂的呻吟!巨大的鎖環在恐怖的應力下扭曲、變形!
“地脈反噬!鎖鏈要崩了!” 一個監工頭目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下方,被那斷鏈陰影籠罩的數百役靈,臉上麻木的絕望瞬間被極致的恐懼取代。他們丟下工具,如同炸窩的螞蟻,本能地想要逃離那即將傾覆的死亡陰影。混亂!踩踏!淒厲的慘叫瞬間壓過了風聲!
“穩住陣腳!律令鎮壓!” 蒙山須發戟張,爆喝如雷。他身後的黑甲親衛身上瞬間騰起肅殺的鐵血煞氣,試圖結陣。
但太遲了!那崩裂的鎖鏈如同垂死的巨蟒,帶着萬鈞之勢,狠狠抽向山壁!一旦砸實,不僅下方數百役靈瞬間化爲肉泥,整段鎖鏈工程將徹底報廢,狂暴失控的地脈靈氣將撕裂這片區域,後果不堪設想!
墨衍的心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來不及思考!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體幾乎懸於斷崖之外!無視蒙山驚駭的阻攔,他右手並指如劍,閃電般劃破左手掌心!
嗤!
溫熱的、帶着奇異淡金色光澤的血液涌出!這血,是他生命本源的具現!他沒有絲毫猶豫,飽蘸鮮血的手指凌空疾書!指尖劃過之處,並非普通的符文,而是一個個由極其精微、蘊含着天地至理的幾何線條與能量節點構成的“心源靈紋”!靈紋在冰冷的空氣中留下淡金色的軌跡,帶着一種悲憫而堅韌的意志。
“鎮!” 墨衍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叱吒,飽含着他溝通地脈靈機的意志。
最後一筆落下!
嗡!
那枚由他精血繪就、流轉着淡金色輝光的“鎮源靈紋”猛地亮起!如同投入沸油中的寒冰,瞬間沉入下方劇烈震蕩、即將崩潰的大地!靈紋沒入的刹那,一股溫和卻無比堅韌的力量,如同最靈巧的手,瞬間撫平了那狂暴的地脈躁動,穩住了即將斷裂的鎖鏈根基!
扭曲變形的鎖鏈發出一陣不甘的呻吟,竟緩緩停止了崩塌的趨勢!下方混亂奔逃的役靈們,被一股無形的柔和力量推開,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崩落的碎石和鎖鏈的餘波。絕望的哭喊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劫後餘生的茫然死寂。
深淵工地,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只有風雪依舊呼嘯。
蒙山魁梧的身軀僵在原地,布滿風霜的臉上,震驚、難以置信,最終化爲一種深深的震撼。他死死盯着墨衍尚未愈合、仍在滴落淡金色血液的左手,又看向深淵下那奇跡般穩定下來的鎖鏈斷口,以及那些茫然四顧的役靈。
“殿下……您……” 蒙山的聲音幹澀沙啞,帶着從未有過的敬畏與……一絲憂慮。
墨衍臉色蒼白如雪,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掌心傳來的劇痛和精血大量流失的虛弱感陣陣襲來。他強撐着,目光掃過深淵下那些麻木中透出一絲茫然的役靈眼睛。他“聽”到了,那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怨氣,在剛才靈紋鎮下的瞬間,似乎……微弱了一絲?一絲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困惑?或者說是……一絲被分擔了重負的茫然?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滑膩、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身後響起,打破了這短暫的死寂:
“好精妙的‘邪紋妖法’啊,大殿下。”
墨衍猛地回頭!
內相陰九幽,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他依舊穿着那身低調奢華的玄色錦袍,臉上掛着萬年不變的謙卑笑容,只是那笑容在風雪中顯得格外陰冷。他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貪婪地掃過墨衍滴血的左手,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淡金色靈紋餘韻。那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垂涎一道絕頂的美味。
“引動萬靈怨氣,幹擾律令符文,動搖帝國根基……” 陰九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風聲,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殿下,您可知,此乃……死罪?”
隨着他最後一個字落下,寬大的袍袖無風自動。袖口處,無數細小的、閃爍着冰冷金屬光澤的漆黑文字虛影——正是玄鐵律令的具象化——如同被驚擾的毒蜂群,瞬間翻飛而出!它們並未直接攻擊墨衍,卻在他周圍盤旋飛舞,組成一個無形的牢籠。冰冷、嚴苛、帶着絕對禁錮意志的森然氣息,如同萬載玄冰,瞬間將墨衍籠罩!
那股氣息,比這斷脊崖的朔風,更冷,更致命。它瘋狂地壓制、侵蝕着墨衍體內因施展“心源靈紋”而流轉的溫和靈機,帶來針刺般的劇痛和強烈的窒息感。
蒙山臉色驟變,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重劍劍柄,鐵塔般的身軀橫移半步,隱隱擋在墨衍身前,沉聲道:“內相!殿下乃爲穩固鎖鏈,挽救役靈性命!何來動搖根基之說?”
陰九幽看都沒看蒙山,只是盯着墨衍,嘴角那抹陰冷的弧度加深:“穩固?以邪紋溝通怨靈之氣,看似穩固,實則埋下滔天大禍!怨氣不消,反被其引,此乃飲鴆止渴!動搖帝國萬世不易之根基!蒙將軍,你……也要爲這‘邪法’作保嗎?” 他袖中的律令文字虛影翻騰得更加劇烈,冰冷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重錘,讓蒙山這等鐵血悍將也感到氣血翻涌,額頭滲出冷汗。
墨衍挺直了脊背,壓下喉頭的腥甜,迎着陰九幽那仿佛能吞噬靈魂的目光。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那律令氣息中,隱藏着一股更深邃、更貪婪的邪惡力量,正在瘋狂地汲取着空氣中彌漫的恐懼與……他因施展靈紋而逸散的、精純的生命本源氣息!
“邪法?” 墨衍的聲音因虛弱而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我只知,鎖鏈之下,皆爲王朝子民!靈脈乃天地之根,強取豪奪,怨氣沖霄,終將反噬!內相大人身爲律令執掌,不思疏導怨戾,穩固地脈,卻在此處妄加‘邪法’之名,是何居心?”
“居心?” 陰九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陣低沉刺耳的“嗬嗬”聲,如同夜梟啼鳴。“臣的居心,便是維護玄鐵律令的至高無上!維系陛下‘萬靈歸一’的不朽偉業!任何阻撓此業者,無論身份尊卑……” 他袖中翻飛的律令文字驟然凝聚,化作一根細長、漆黑、尖端閃爍着致命寒芒的尖刺虛影,遙遙指向墨衍的心口!那恐怖的禁錮與裁決之意,幾乎凝成實質!
“皆——爲——邪——祟!”
冰冷的殺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間鎖定了墨衍。
風雪更急。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死寂時刻,遙遠的天際,一道極其微弱、卻帶着難以言喻的邪異與誘惑氣息的猩紅流光,如同墜落的血色星辰,劃破鉛灰色的蒼穹,悄無聲息地落入了帝都黑曜城的方向。
那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但墨衍的心,卻猛地一沉。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強烈悸動與警兆,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蓋過了陰九幽帶來的壓迫感。他猛地抬頭,望向猩紅流光消失的方向,瞳孔驟縮。
陰九幽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細長的眼睛微微一眯,瞥了一眼黑曜城的方向,臉上那陰冷的笑容,變得更加詭譎難測。
“看來,有貴客,爲陛下獻上真正的‘祥瑞’了。” 陰九幽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他緩緩收回了那根指向墨衍的律令尖刺虛影,但那無形的禁錮牢籠並未撤去。“大殿下,今日之事,臣會如實稟報陛下。至於您的‘邪法’……呵呵,望您好自爲之。”
他深深地看了墨衍一眼,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件即將到手的祭品,隨即身形如同融入陰影般,無聲無息地向後退去,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
禁錮的壓力驟然一鬆。
墨衍身體晃了晃,一口鮮血再也壓制不住,猛地噴在冰冷的雪地上,點點淡金,觸目驚心。
“殿下!” 蒙山急忙上前攙扶。
墨衍擺擺手,擦去嘴角的血跡,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神卻銳利如刀,死死盯着黑曜城的方向。
“祥瑞?” 他低聲呢喃,聲音帶着徹骨的寒意,“那是……魔劫的引信。”
風雪呼嘯,仿佛在爲即將到來的黑暗時代,奏響哀鳴的序曲。斷脊崖下,那巨大的靈脈鎖鏈依舊冰冷地盤踞,律令符文幽光閃爍,像一張貪婪的巨口,無聲地吞噬着大地與生靈的生機。而帝都方向傳來的那一絲邪異氣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魔石,預示着更深的漩渦,已經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