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色奧迪碾過華北平原初冬的灰褐色省道,車輪下揚起薄薄的塵煙。車窗外,曠野坦蕩,裸露出土地的疲憊骨骼,光禿的楊樹枝椏刺向鉛灰的天穹,遠處村落幾縷炊煙,細弱得如同一聲嘆息。不過四年多的光陰,這片土地於我,竟已隔了千山萬水。熟悉的風物撞入眼簾,激起的不是暖流,而是一道沉重的枷鎖,沉沉扣在心口。

坐在我邊上的蘇文婉,素來敏銳。自我上車,沉默便如影隨形。她側過臉,目光溫軟地流連在我緊繃的側影上,見我目光穿透車窗,凝望着前方灰撲撲的地平線,仿佛那裏蟄伏着無形的深淵。她纖細的指尖帶着微涼的試探,輕輕覆上我擱在扶手上的手背。

“澤遠?”她的聲音像初春融雪的溪水,清冽而小心,“快到縣城了。你還好嗎?”

那微涼的觸碰如一道電流,瞬間將我拖拽出心緒的泥沼。我幾乎是本能地舒展眉頭,眼底翻涌的波瀾被一層慣常的沉穩迅速覆蓋,自然地反手,將她微涼的手裹入掌心。

“沒事,”聲音出乎意料的平穩,甚至帶了一絲故作的慨然,“不過四年多光景,竟覺得恍如隔世。近鄉情怯罷了。”我緊了緊掌中的柔軟,遞給她一個溫和的眼神,試圖融化她眼底無聲的疑慮。

她的手心微微用力回握,那未散的疑慮卻如薄霧,並未因我的安撫而全然散去。四年分離真能釀出如此深重的疏離?她終是體貼地斂下探尋,只將話題輕柔撥轉:“理解。星辰北方基地是重要布局,我們共同努力。”言語間,已然不着痕跡地將我牽回即將面對的招商會議與基地規劃的現實洪流中。

此行的目的地是縣城招商局安排的招待所。星辰通訊龐大的北方生產基地,如同一塊磁石,吸引着縣裏在土地、政策上的全力配合。至於拆遷登記、招工事宜,早已授權給先期抵達的專業團隊與地方聯合小組。他們此刻想必已深入包括我故土小村在內的幾個村落,如火如荼。

車內,文婉清淺的聲音流淌在耳畔,談論着規劃細節、產能預估、技術銜接。我側耳傾聽,點頭應和,思緒卻像脫繮的野馬,一次次被無形的巨力拖拽着,沉入記憶的幽潭。

我想起了村口那棵老槐樹。1983年的四月時節,槐花如雪,香氣醉人。樹蔭下,那個叫江婷的少女,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澗泉水,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碎花襯衫的肩頭。她踮起腳,將一朵新采的、帶着露珠的紫色地丁花,笨拙又執着地別在我洗得發白的工裝前襟上。指尖劃過粗布,帶着不易察覺的微顫和灼人的溫度。彼時她的笑容,是這貧瘠土地饋贈的最純粹的光。如今想來,卻已遙遠模糊得如同前世的剪影,隔着四載煙塵,再也觸不到一絲暖意。

我想起了那個撕心裂肺的臨別之夜,月光下她滾燙的淚水與冰涼的絕望交織,獻祭般的身體挽留… 那是他逃離時背負的最後一道枷鎖。

更清晰的是前世的烈焰——劉健的得意、江婷的鄙夷、卡車的燈光、女兒那聲“幹爹”… 這些畫面像烙印,四年時間非但未淡去,反而在靠近故土時愈發灼痛。

“林董,蘇總,招商賓館到了。”司機的聲音平穩響起,像一把鑰匙,終於將我徹底從記憶的深淵中拔離。

車門打開,縣城特有的、混雜着煤煙、塵土和食物氣息的空氣涌入鼻腔。文婉與我並肩走進招待所。接下來的幾天,這裏將是談判桌與圖紙的戰場,用理智與利益砌築起星辰北方的基石。

與此同時,在幾十裏外那個小村,一場屬於村民的“盛事”正在村委會大院上演。星辰通訊招工點前人頭攢動,喧囂鼎沸。“熱烈歡迎星辰通訊落戶,優先招聘本地人才”的大紅橫幅在冬日灰蒙的背景下顯得格外醒目。對於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親而言,“上海大老板”投資的廠子,待遇優渥,機會難得,無異於天上掉下的餡餅。沒有人會將這如日中天的“星辰”與四年前那個倉惶逃離、從此杳無音訊的窮小子林澤遠聯系起來。時間與距離,在閉塞的村莊裏,構築了一道堅固的認知屏障。

江婷和劉健,也在這涌動的人潮裏,像兩塊被命運強行捆綁又彼此憎恨的浮木,隨着波浪起伏,卻隔着無形的深淵。

江婷獨自排在隊伍一側。一件半舊的碎花棉襖漿洗得還算幹淨,臉上撲了層廉價的脂粉,試圖掩蓋臉上的傷痕。然而,眼底深處那抹被歲月和怨毒反復淬煉出的神經質的光,以及長期壓抑形成的、刻在眉宇間的戾氣,卻像烙印,無法遮掩。四年的婚姻如同無間地獄,她和劉健早已形同陌路,一個眼神的交匯都足以引爆無聲的硝煙。這次招工,是她逃離這煉獄、抓住一線生機的唯一繩索。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登記台,仿佛那裏是通向新生的窄門。

劉健則遠遠地排在另一處。不過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背卻已顯出佝僂的輪廓,油膩打綹的頭發貼在額前,眼神渾濁,帶着一股被生活反復捶打後滋生的麻木與戾氣。一件洗得發白、鬆鬆垮垮的工裝套在身上,更顯頹敗。四年頂替林澤遠教書的清貧,與江婷日復一日無休止的爭吵和相互折磨,如同兩把鈍刀,將他身上殘存的一點青年生氣剮得幹幹淨淨。他需要這份工作,純粹是爲了活下去,或許,潛意識裏也爲了能離身邊這個“瘋女人”更遠一點。

輪到江婷。登記員頭也沒抬,聲音平淡無波。

“姓名?”

“江婷。”

“意向崗位?”

“後勤……後勤文員。”她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緊張,手指在粗糙的衣角上用力絞着。

輪到劉健。

“劉健。”

“倉庫裝卸。”他的回答短促而沉悶,帶着認命般的麻木。

登記員麻利地收下表格,塞進標着“小劉溝村”的資料夾裏,公式化地丟下一句:“登記好了,等通知。”

兩張承載着不同絕望與渴望的表格,就這樣匯入了同一片人潮的汪洋,沉入那厚厚一疊紙張的底部,等待着未知的命運裁決。

幾天後,縣城招待所,我的臨時辦公室。窗外是縣城略顯雜亂的街景,室內卻彌漫着文件、圖紙和決策的沉靜氣息。一個前期團隊的負責人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夾進來,腳步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恭敬。

“林董,這是第一批幾個村的招工報名初步匯總名單和意向統計表。”他將文件放在寬大的辦公桌上,厚厚的紙頁正好壓在一份攤開的、墨跡未幹的廠區規劃圖一角。“擬錄取名單在最上面這份裏。主要是請您抽空過目,看看意向崗位分布是否合理,我們好據此制定下一步的崗位匹配和篩選計劃。”他頓了頓,看了一眼腕表,“招商局王局長那邊約的時間快到了,說是有幾個新地塊的詳細資料要親自給您過目,您看……”

我正俯身在一份技術圖紙上標注關鍵參數,頭也未抬,應了一聲:“知道了。名單放這兒吧,晚點和規劃圖一起看。先去見王局長。”筆尖在圖紙上遊走,勾勒着未來的輪廓。

負責人應聲退下。我繼續專注於眼前亟待解決的布局問題。片刻後,放下筆,目光掃過牆上的掛鍾,估算着與王局長會面的時間。下意識地,我伸手拿起桌上那摞新到的文件,最上面一份,清晰印着“招工報名意向匯總”。紙頁被翻開,目光掃過密密麻麻的表格,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一行行陌生的名字和意向崗位,尋找着那些枯燥卻重要的數據分布……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及表格中部,目光掠過某一行的瞬間——

“鈴鈴鈴——!”

桌上的電話鈴聲毫無預兆地、尖銳地炸響!是招待所前台急促的內線:“林董,招商局王局長和幾位領導已經到一樓大廳了,您看是請他們上來還是……”

“我馬上下來!”我立刻放下手中的名單,霍然起身,手指飛快地整理着西裝的領口。那份只匆匆翻開了幾頁、目光尚未來得及仔細辨認的名單,被我隨手一合,連同指尖無意帶起的幾頁散亂文件,一同壓回了那堆資料的最底層。

“文婉,”我一邊利落地扣上西裝最後一粒紐扣,一邊轉向沙發上的她,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公事利落,“王局長他們到了,一起下去吧。”

蘇文婉放下手中的資料冊,起身的動作流暢而優雅。她清澈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那摞被匆匆壓下的文件,以及我剛才那一瞬間不易察覺的、因被打斷而略顯匆忙的動作。那份名單似乎成了一個小小的旋渦,在平靜的水面下攪動了一絲漣漪,被她敏銳地捕捉。她並未點破,只是微微頷首,唇邊漾開一個得體的淺笑:“好。”

門在我們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室內瞬間的紛亂。辦公室重歸寂靜,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市聲。桌上,那疊厚厚的文件無聲地堆疊着。最底下,那張被倉促合攏、沉入黑暗的名單,仿佛一枚被無意掩埋的引信,在無人知曉的寂靜中,開始了它無聲的、令人心悸的倒計時。兩顆埋藏其間的名字,如同兩顆沉睡的種子,汲取着黑暗的養分,靜待着破土而出、撕裂平靜的那一刻。

暮色四合,寒風在空曠的平原上嗚咽,卷起塵土,打着旋兒撲向車燈的光柱。黑色奧迪駛離縣城喧囂的燈火,再次碾上那條通往故鄉小村的、顛簸而熟悉的土路。車輪下揚起的塵土在車燈裏翻滾,像一場迷蒙的黃霧。車內的空氣有些凝滯,蘇文婉體貼地沉默着,目光偶爾掠過窗外無邊的夜色,又落回我沉默的側臉上。

車行至村口一處更爲偏僻的岔道,我示意司機停車。

“在這裏等我。”聲音低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司機點頭,熄了火。引擎的嗡鳴驟然停止,車外的風聲和曠野的寂靜瞬間被放大。

我沉默片刻,俯身從後座拿出一個不起眼的舊帆布包。拉鏈滑開的聲音在靜謐的車廂裏格外清晰。裏面整齊地疊放着一套衣物——一套洗得發白、邊角處甚至已磨出毛邊,卻依舊幹淨挺括的深藍色工裝。四年多了。它像一個活着的印記,承載着1983年那個絕望黎明所有的重量:被束縛的屈辱,被背棄的刺痛,以及最終掙脫枷鎖、賭上一切奔向未知的決絕。

今夜,我選擇以同樣的“身份”——那個身無長物、前途渺茫的青年林澤遠,回到這片土地。褪下星辰掌舵者的光環,剝去所有世俗成功的僞裝,以最原始、最貼近這片土地烙印的姿態,進行一次徹底的、近乎儀式般的告別。這身粗糲的布料,是我與過往所有悲歡、所有不堪回首的沉淪進行最終清算的“戰袍”。穿上它,仿佛才能觸摸到那個曾經在此掙扎、痛苦、最終破繭而出的靈魂本源。

我推開車門,冰冷的夜風瞬間涌入,帶着泥土和幹草的粗糲氣息。在文婉無聲而略帶擔憂的注視下,我脫下身上的羊絨大衣,解開質地精良的襯衫紐扣。冰涼的空氣貼上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我換上那身舊工裝。粗布的紋理摩擦着皮膚,帶着歲月的粗糲感,也帶着記憶沉重的溫度。這觸感,瞬間將我拉回四年前那個倉惶離去的清晨,沉重,卻異常真實。

沒有再看車內,我轉身,身影決然地融入漸深的夜色。我需要獨自一人,以最貼近“當年”的狀態,去面對那些承載着悲歡的角落,進行一次私密的、與過往告別的憑吊。身後,車燈的光暈在土路上劃出一道短暫的光帶,隨即被濃重的黑暗吞沒。

月光清冷,如同水銀瀉地,給冬夜蕭瑟的村莊鍍上一層慘淡的銀輝。我沿着記憶中的小路,走向村東頭。風掠過光禿禿的枝頭,發出嗚咽般的哨音。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槐樹,在月光下沉默佇立,枝幹扭曲,如同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沉默地記錄着村莊所有的秘密與悲歡。

指尖撫上粗糙冰冷的樹皮,溝壑縱橫。恍惚間,指尖似乎還殘留着某種細微的觸感——是那個扎着麻花辮的少女,帶着羞赧而明亮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將一朵帶着露水的紫色地丁花別在我同樣粗糙的工裝前襟。她的指尖劃過粗布,帶着少女特有的微顫和溫熱的體溫。那瞬間的甜蜜與青澀,曾是我貧瘠青春裏最鮮亮的色彩。然而,這溫暖的幻影剛剛浮現,便被記憶中她最後那冰冷而怨毒的眼神狠狠擊碎!指尖下的樹皮變得冰冷刺骨,一股尖銳的痛楚從指尖直抵心髒,留下滿手蕭索與心底一片空茫的荒蕪。

離開老槐,我走向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溪。寒夜裏,潺潺的水聲顯得格外清冽而孤獨。我蹲下身,冰涼的溪水浸溼指尖。就在這裏,我曾在星空下,興奮地指向南方,向她描繪着黃浦江畔汽笛的長鳴、外灘璀璨如星的燈火,描繪着那個遙不可及的繁華世界。她依偎在我懷裏,溫軟的身體傳遞着信任與依賴,飽滿的胸脯擠壓着我的手臂,那雙杏眼盈盈地望着我,仿佛盛滿了整個星空,而我就是她的整個世界。那份溫存,那份被全然托付的感覺,曾是我背井離鄉時最深的牽絆,如今卻已發酵成背叛的毒藥,在胃裏翻騰起一陣劇烈的惡心。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試圖用肉體的刺痛壓住那洶涌而來的、被欺騙與被辜負的滔天恨意。

最後,腳步停在自家那傾頹的老屋院牆外。土牆斑駁,大半坍塌,院門歪斜地掛在朽壞的門軸上,在風中發出細微的呻吟。這殘骸,如同我前世被碾碎、被踐踏的夢想,赤裸裸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我站在牆根的陰影裏,像一個冷漠的幽靈,審視着這片埋葬了太多不堪的廢墟。耳邊,仿佛又炸響江婷父親江國富拍桌子的怒吼、江婷母親王桂花尖利的“體面論”斥責、江婷帶着哭腔的哀哀挽留……還有……那具溫軟身體不顧一切、絕望而糾纏的觸感……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絞緊了心髒,幾乎令我窒息!

就在這時——

“吱呀——”

隔壁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異常刺耳。

一個提着水桶的身影走了出來,借着清冷的月光,她下意識地朝槐樹這邊望了一眼。月光勾勒出樹下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輪廓,一身洗得發白卻異常挺括的深藍色工裝——這身形,這站立的姿態,在閉塞的小村裏如同鶴立雞群!

小翠猛地揉了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是林澤遠!表姐江婷那個四年前跑掉的“前對象”回來了!雖然衣服看着舊(,但那通身的氣派,絕不是村裏這些泥腿子能有的!她顧不上倒水,水桶“哐當”一聲扔在地上,轉身拔腿就往江家破屋的方向狂奔,人還未到,帶着喘息的尖叫聲已經撕裂了夜的寂靜:

“姐!姐!快!我看見林澤遠了!就在村口老槐樹下站着呢!穿的……穿的像是工人的工裝!人看着可精神了!”

江婷正抱着哭累了終於睡去的劉雨庭,蜷縮在冰冷的炕角,沉溺在日復一日、看不到盡頭的絕望泥潭裏。表妹這聲石破天驚的呼喊,像一道撕裂濃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她眼前的黑暗!

“誰?你說誰?!”她猛地從炕上彈坐起來,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完全變調,懷裏的孩子被這劇烈的動作驚擾,險些滾落。她下意識地死死摟住女兒,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膛。

“林澤遠!千真萬確!就在老槐樹下!像是……像是回來當工人的!”小翠沖進破屋,激動地比劃着,氣都喘不勻。

巨大的、足以淹沒一切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江婷心中築起的絕望堤壩!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是回來做工人的?這簡直是她貧瘠想象所能勾勒出的、最完美的結局!他一定是聽說了星辰廠招工才回來的!逃離這人間地獄、抓住新生希望的曙光,這念頭如同熊熊烈火,在她冰冷的胸腔裏轟然燃燒!

“快!快看看雨庭!”江婷手忙腳亂,聲音因狂喜而劇烈顫抖,語無倫次,“給她……給她換上那件最幹淨的罩衫!快!快呀!”她仿佛看到林澤遠就站在眼前,等待着她帶着女兒奔赴團圓。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她甚至來不及抹去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更顧不得整理蓬亂的鬢發,抱起被驚醒、睡眼惺忪茫然無措的劉雨庭,像一陣被狂風卷起的落葉,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朝着村口那棵老槐樹的方向,不顧一切地狂奔而去!她的腳步踉蹌,卻帶着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仿佛慢一步,那救命的稻草就會消失。

劉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愣在當場,像截枯木樁子般釘在原地。他看着江婷抱着孩子瘋跑出去的背影,渾濁的眼睛裏先是閃過一片空白的茫然,隨即,一股極其陰鷙、混雜着算計的精光驟然亮起!林澤遠回來了?他回來了?!

“機會!天大的機會!”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竄入劉健的腦海。江婷這個瘋婆娘,聽到林澤遠的名字就瘋了似的沖出去,一門心思要攀那“高枝”!這正合他意!老子早就受夠了這對喪門星母女!現在林澤遠這王八蛋回來了,這瘋女人肯定要鬧離婚!好!老子就順水推舟! 不僅要離,還要讓她淨身出戶!一分錢都別想從老子手裏摳走!她現在滿腦子都是林澤遠,急着去找她的老相好,肯定顧不上跟老子爭這點仨瓜倆棗的家當!等這瘋婆子帶着她那個小拖油瓶滾蛋,老子手裏那點征地補償款正好……嘿嘿,村東頭那個剛死了男人的張寡婦,手腳勤快,屁股也大,一看就是能生養的!老子早就……離了婚,拿了錢,正好去提親!這才是正經日子!江婷這破鞋和她的小雜種,愛死哪死哪去!他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充滿殘忍與算計的獰笑,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擺脫累贅、走向“新生”的光明大道。

然而,當江婷上氣不接下氣、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般沖到村口那棵承載着她所有希望的老槐樹下時——

樹下空空如也。

只有慘白的月光,穿過光禿禿、如同鬼爪般伸展的枝椏,在地上投下無數斑駁而冰冷的碎影。寒風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着無力的旋兒,最終無聲地委頓在塵土裏。寂靜像一張巨大而冰冷的網,兜頭罩下,將她連同懷中懵懂的女兒,死死地釘在原地。

前一秒還在胸腔裏沸騰燃燒、幾乎要將她融化的狂喜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凍結!巨大的希望如同一個被尖針戳破的、膨脹到極致的氣球,發出無聲的、震耳欲聾的爆裂!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黑洞,瞬間吞噬了她所有的力氣和溫度。她不甘心地、發瘋般瞪大眼睛,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樹後每一處陰影,每一片枯敗的草叢,最終,絕望地定格在那條通往村外、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冷光的土路上。那條路,寂靜地伸向遠方無盡的黑暗,仿佛一條嘲弄的、冰冷的舌頭。

“走了……他……他就這麼走了?”江婷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嘶啞,像是砂紙摩擦着粗糲的木頭,帶着濃重到化不開的哭腔和難以置信的巨大失落。一股比四年前更深重、更徹底的被拋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攫住了她的心髒,幾乎讓她窒息。

但僅僅幾秒鍾後,那幾乎要將她壓垮、碾碎的失落感,就被一種更熾烈、更偏執的妄想強行覆蓋、填滿!

“他一定是來報名的!”她猛地抓住身邊氣喘籲籲跟來的小翠的胳膊,指甲如同絕望的獸爪,深深掐進對方單薄的棉襖裏,幾乎要嵌進皮肉。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在慘淡的月光下閃爍着一種近乎瘋狂、燃燒着虛妄的光芒,“對!他肯定是回來報名參加星辰廠招工的!他沒走遠!他只是登記完離開了!他馬上就會進廠了!”她越說越激動,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病態的篤定。她猛地低下頭,用力搖晃着懷中受到驚嚇、癟着小嘴要哭的女兒,聲音尖利地宣告:

“雨庭!雨庭!聽見了嗎?你爸爸……你爸爸回來了!他很快就會在星辰廠當工人了!我們很快就能在廠裏見到他了!到時候……到時候我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再也不用待在這個鬼地方了!再也不用看那個畜生的臉色了!”她的臉上綻放出一種扭曲而狂熱的希冀,仿佛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那幅畫面:在窗明幾淨、機器轟鳴的星辰廠區,她帶着女兒,終於與林澤遠重逢。他穿着幹淨挺括的工裝,臉上帶着溫柔的笑,張開雙臂迎接她們母女,苦難的日子徹底終結,光明的新生就在眼前。這虛妄的圖景,成了支撐她搖搖欲墜身軀的唯一支柱。

當她失魂落魄、腳步虛浮地抱着女兒回到那個冰冷得如同冰窖的“家”時,劉健已經擺好了一副冷酷談判的架勢。他抱着手臂,斜倚在門框上,嘴角掛着一絲混合着鄙夷和早已算計好的得意。

“哼,”他發出一聲惡毒的嗤笑,渾濁的眼睛裏閃爍着殘忍的光芒,“怎麼?沒找到你的老相好?被人家又甩了一次吧?熱臉貼了個冷屁股?我就知道!人家現在是什麼人?能看得上你這雙破鞋?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閉嘴!”江婷猛地抬起頭,打斷他刻毒的奚落。巨大的失落與支撐着她的狂熱妄想交織在一起,反而激發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聲音因極度的亢奮和決心變得異常尖銳清晰,“劉健!我們離婚!現在!立刻!馬上!林澤遠回來了!他就在星辰廠!我要帶着雨庭去找他!這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離婚?”劉健故意拉長了調子,慢悠悠地咀嚼着這兩個字,臉上露出一種“終於等到你這句話”的假意爲難,實則步步緊逼,“行啊!想離,可以!”他猛地站直身體,臉上的假意被一種赤裸裸的貪婪和凶狠取代,“但咱們得把話說清楚!白紙黑字,釘是釘鉚是鉚!你要去找你的林澤遠,行!老子不攔着,巴不得你滾得遠遠的!但這家裏的東西,一磚一瓦,一針一線,都是老子這些年辛辛苦苦、一個汗珠子摔八瓣掙下的!還有那點征地補償款,更是老子祖傳宅基的賣命錢!跟你江婷這個破鞋,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你,帶着你的小拖油瓶,給老子淨身出戶!現在!立刻!馬上給老子籤字按手印!”他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江婷的鼻尖,然後故意停頓,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凶狠地掃過江婷懷中嚇得瑟瑟發抖、小臉慘白的劉雨庭,陰惻惻地威脅道:“要是不籤……哼哼,老子有的是辦法讓你在這村裏待不下去!讓你和你這野種,永遠找不到你那‘林澤遠’!不信你試試!”

江婷此刻滿腦子都是“星辰廠”、“林澤遠”、“馬上就能見面”,對劉健口中那點破敗不堪的所謂“家產”根本不屑一顧,甚至視之爲奔向新生的絆腳石。只要能立刻擺脫眼前這個惡魔,立刻奔向幻想中的星辰廠,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放棄一切!

“好!淨身出戶就淨身出戶!只要你現在就籤字!什麼都給你!這個家我什麼都不要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吼出來,眼神裏燃燒着不顧一切的逃離瘋狂和對那虛幻“未來”的熾熱妄想。

劉健心中狂喜的巨浪幾乎要沖破胸膛,臉上卻強裝出冷漠和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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