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這一覺睡得很沉,不再是昏迷,而是身體自我修復的沉睡。等她再次醒來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染上了黃昏的橘紅,蟬鳴聲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幾聲遙遠的犬吠和歸巢鳥兒的啁啾。
屋裏靜悄悄的。
她轉動還有些酸澀的脖頸,看到弟弟向陽蜷縮在床尾的另一頭,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張着,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那張小臉上終於沒了惶恐,只剩下孩子特有的安寧。
灶房裏傳來輕微的、刻意放輕的響動,是母親在忙碌。
一種無比踏實安心的感覺包裹着她。她真的回來了,不是夢。這種失而復得的真實感,讓她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忍住淚意。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
她嚐試着動了動胳膊和腿,雖然依舊沒什麼力氣,但那種高燒後的虛脫感已經減輕了很多。她小心翼翼地撐着手臂,想要自己坐起來。
木板床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幾乎是同時,灶房的腳步聲就急切地響了起來。李秀蘭圍着一塊洗得發白的圍裙,手裏還拿着半棵青菜,快步走了進來。
“呀,晚晚醒了?咋自己坐起來了?快躺着!”她急忙把手裏的菜放到門口的小凳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就過來扶向晚。
“媽……我自己能行。”向晚下意識地開口,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但比之前清晰了不少。
然而,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媽”。
這個稱呼如此自然地從她口中溜了出來,帶着一種跨越了三十多年光陰的眷戀和酸楚。上一世,母親去世後的無數個日夜,她曾在夢裏千百次地呼喊,醒來卻只有冰冷的枕頭。這個最簡單的字眼,對她而言,重逾千斤。
李秀蘭也微微怔了一下。
農村孩子,尤其是像向晚這個年紀的娃,平時喊“媽”都是直接扯着嗓子喊“媽”,或者帶着方言尾音喊“媽哎”,很少有這樣直接、清晰、甚至帶着某種難以言喻情感的、單字的一個“媽”。
就好像……包含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李秀蘭只覺得女兒這一聲喊,聽得她心裏又軟又酸,只覺得孩子這場大病之後,似乎格外黏人,也格外讓人心疼。
她哪裏知道,這一聲簡單的呼喚,承載的是一個女兒兩世的遺憾和思念。
“哎,媽在呢。”李秀蘭壓下心頭那點奇異的感覺,只當是孩子病後嬌氣,溫柔地應着,手下動作輕柔地扶着她,在她身後墊上一個硬邦邦的、塞着麥麩的枕頭,“餓壞了吧?一天沒吃東西了。稀飯一直給你煨在灶上,媽這就給你端來。”
向晚靠在枕頭上,看着母親匆忙轉身去灶房的背影,鼻尖又是一酸,她趕緊低下頭,掩飾性地用手指摳着粗糙的床單。
很快,李秀蘭就端着一個粗陶碗回來了。碗裏是熬得爛爛的白米稀飯,米油都熬了出來,聞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坐在床沿,舀起一勺,仔細地吹了又吹,才小心地遞到向晚嘴邊:“來,慢點吃,小心燙。”
向晚看着那勺遞到嘴邊的稀飯,眼眶發熱。
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被人這樣細心照顧過了。久到她已經習慣了獨自承受一切,習慣了把自己包裹在堅硬的殼裏。
她張開嘴,溫熱的稀飯滑入喉嚨,帶着米粒特有的香甜,溫暖了她空虛的胃,也溫暖了她那顆歷經滄桑、冰冷已久的心。
一勺,兩勺……
她安靜地吃着,李秀蘭就安靜地喂着。夕陽的餘暉從窗戶的塑料布透進來,在母親年輕的臉龐上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她眼神專注,仿佛喂女兒吃飯是此刻天下最重要的事。
向晚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混入溫熱的稀飯裏,鹹澀無比。
“咋又哭了?是哪裏還不舒服嗎?”李秀蘭頓時慌了,連忙放下碗勺,手足無措地給她擦眼淚。
“沒……沒有……”向晚使勁搖頭,聲音哽咽,帶着濃重的哭腔,“媽……稀飯……好吃……”
她語無倫次,無法說出真正的原因,只能胡亂地找個借口。
李秀蘭聽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心裏那點因爲孩子異常反應而產生的微妙疑慮也散了,只覺得女兒病了這一場,真是變得又嬌又傻氣。
“好吃就多吃點,哭啥子?傻女。”她語氣更加柔軟,重新拿起碗勺,“鍋裏還有呢,都是你的。”
向晚用力點頭,大口大口地吃着母親喂過來的稀飯,眼淚卻還是止不住。
這眼淚,爲失而復得的至親,爲曾經無法挽回的遺憾,也爲此刻心中那破土而出的、無比堅定的決心。
她吃着飯,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這個家。
土坯牆,泥土地面,簡陋得幾乎空蕩的家具。唯一像點樣子的,就是那個掉了漆的木頭衣櫃和父母結婚時打的那張桌子。碗櫃是幾塊木板釘的,凳子高低不一,有的腿還用鐵絲纏着。
真窮啊。
窮得讓人心頭發緊。
她知道,這碗看似普通的白米稀飯,在這個青黃不接的夏末,可能已經是這個家裏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父母和弟弟吃的,恐怕是能照見人影的紅薯稀飯,甚至可能只是煮紅薯。
父親向忠富的眉頭總是鎖着,母親李秀蘭眼底總有揮不去的憂色,都是被這沉重的日子壓的。
她要改變這一切。
不是將來她長大成人後,而是現在,立刻,馬上!
她擁有超越這個時代三十多年的見識和記憶,這是她最大的依仗。但她現在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不能表現得太過驚世駭俗,否則等待她的絕不是機遇,而可能是難以預料的麻煩。
她必須小心謹慎,找到一個合理的、不引人懷疑的方式,一點點地撬動命運的軌跡。
首先,她要盡快讓自己好起來,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然後,她要仔細觀察,尋找那個最適合的、微不足道的起點。
一碗稀飯吃完,向晚的身上暖和了許多,也多了些力氣。李秀蘭看她精神好了不少,臉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收拾了碗筷,又摸了摸她的額頭,徹底放心了。
“乖女再躺會兒,媽去把豬喂了,再做晚飯。小陽醒了你就喊一聲。”李秀蘭囑咐着,語氣輕快了不少。
“嗯。”向晚乖巧地點頭。
李秀蘭端着碗出去了,灶房裏很快傳來剁豬草的聲音,咚咚咚,富有節奏感,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向晚靠在枕頭上,聽着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目光緩緩掃過這間昏暗的老屋,最後落在窗外那片被夕陽染紅的竹林上。
她的眼神一點點變得清明、堅定。
淚痕還掛在臉上,但那雙屬於五歲孩子的清澈眼眸裏,卻燃燒着與她年齡絕不相符的火焰。
媽,爸,小陽。
這一世,我絕不會再讓貧窮和疾病奪走你們的笑容。
無論多難,我都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一定!
她在心裏,立下了無聲的誓言。
這時,床尾的向陽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了起來,呆呆地看了看四周,然後看向向晚,咧開嘴露出了一個傻乎乎的笑容,含混不清地喊了一聲:“姐~”
看着弟弟天真無邪的笑容,向晚也回以一個溫柔的笑。
改變的契機,會從哪裏開始呢?
她默默地想。
或許,就在這片熟悉的土地,就在這看似貧瘠的山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