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的晚風裹着初秋的澀,刮過濱江跑道。沈聿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步道上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神經上。
那份放棄撫養權的協議籤下一周了,紙面的墨跡幹了,心口的裂痕卻還在滲血。
律師是他多年老友,遞筆時欲言又止,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沈聿懂那未竟之語——三十五歲,功成名就,何苦爲個按摩師賠上半生經營的一切。
他們不會懂,紀棠那雙看盡風塵卻偶爾驚惶如幼鹿的眼睛,如何精準刺中他因童年顛沛和母親抑鬱而從未愈合的空洞。
他曾以爲自己能成爲救贖的光,後來才驚覺,那些事無巨細的掌控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共沉淪。
臂包裏的手機震動打斷步伐。妻子發來家長會通知,他回了個“好”字,疏離得像回客服短信。
這場婚姻早已淪爲形式主義的廢墟,此刻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他撐在欄杆邊喘息。對岸錢江新城的玻璃幕牆反射着冰冷的光,那是他構建的秩序世界。
而此刻在西湖邊,紀棠大概正套着那身可笑的玩偶服,攥着餐飲傳單在人群裏蹣跚——是他親手斬斷經濟鏈後,“施舍”的體面活計。
手機解鎖又鎖屏,指尖在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上空盤旋。想問晚飯吃沒吃,朝北的出租屋備沒備厚被子。
所有曾日常的關切都成了越界的奢侈。最終他把手機塞回臂包,繼續奔跑,像要掙脫什麼無形枷鎖。
西湖邊的空氣粘稠得多,混着遊客的喧譁與食物油膩的香氣。紀棠摘下沉重的熊貓頭套時,汗水糊住了睫毛。
她靠在柳樹下揉着發痛的太陽穴,看手裏剩的大半傳單——八十塊要站足八小時,這是沈聿給的“新生”。
一周前他最後一次出現,沒帶任何禮物,像尊昂貴冰冷的雕塑。“棠棠,到此爲止。”他說安排了這份工作,語氣平靜卻字字淬冰。
她該恨這高高在上的裁決,可當房門隔絕他身影時,涌上的竟是可恥的輕鬆。
終於不必活在精心圈養又時刻羞恥的矛盾裏,不必爲深夜突然的來電驚惶,不必因他無心評價懷疑自身價值。
“發傳單的!發什麼呆!”領隊不耐煩的吼聲砸來。她深吸氣套回頭套,世界瞬間坍縮成悶熱的牢籠。
透過有限視野看見西湖碎金般的落日,美得與她無關。汗珠沿着脊背滾落發癢,她咬唇忍住沒撓。這點苦楚比依附求生的屈辱好太多。
偶爾在玩偶服隔絕的狹小空間裏,會想起他卸下精英面具的疲憊,想起掌控背後那點曾讓她貪婪汲取的“在乎”。
但她總會更快地搖頭甩開這些軟弱。既得了這殘忍的自由,就必須活下去——不是活給他看,是活給自己看。
夜幕垂落時,她仔細將八十塊折進貼身口袋。溼透的廉價T恤勾勒出消瘦骨架,走向公交站的背影匯入人流,渺小卻不再迷失。
深水炸彈的餘波仍在震蕩兩個世界。沈聿在江風裏奔跑尋找自救的路徑,紀棠在煙火氣中踉蹌獨行。
他們的救贖剛啓程,在平行時空裏各自跋涉。
沈聿的奔跑最終停在了錢塘江大橋的陰影下。他扶着冰冷的欄杆,胸腔劇烈起伏,汗水沿着下頜線滴落,混入江面無聲的黑暗。
對岸寫字樓的燈火依舊璀璨,卻照不進他此刻的空洞。那份籤了字的協議像一枚植入心髒的芯片,持續釋放着細微卻無法忽視的痛楚和荒謬感。
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略顯蒼白的臉。微信列表裏,那個他曾置頂的、備注爲“棠”的對話框,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他發出的一筆轉賬,以及她系統冷冰冰的自動回復“已收款”。
他手指懸空,最終卻點開了另一個頭像,那是他預約的心理諮詢師。“李醫生,關於上次討論的‘拯救者情結’,我想我可能需要更深入地梳理。” 他敲下這行字,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