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是在一陣尖銳的、幾乎要刺破耳膜的頭痛中醒來的。
他最後的記憶,是自己作爲甲方公司的高級公關經理,爲了一個緊急輿情,連續奮戰了七十二個小時。當新聞發布會圓滿結束,負面熱搜被成功壓下,他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他以爲自己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聞到消毒水的味道。
然而,沒有。
映入眼簾的,是粗糙的、帶着黴味兒的灰色帳頂。身下的床板硬得硌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木頭腐朽與墨錠混合的古怪氣味。
他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
這是一間簡陋到堪稱家徒四壁的房間。一張缺了角的木桌,兩把搖搖欲墜的椅子,牆角一個積了灰的書架上,零散地放着幾卷泛黃的竹簡。窗戶上糊着陳舊的麻紙,透進來的光線都帶着一種病態的昏黃。
蘇文扶着額頭,感覺大腦像是被人強行塞進了一個G的壓縮文件,無數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正在瘋狂解壓、覆蓋、重組。
他也叫蘇文,是個二十出頭的書生。十年寒窗,中了個秀才,本是前途可期。他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姐。然而就在三天前,他的人生遭遇了一場毀滅性的的降維打擊。
京城第一權貴,安平侯的獨子——魏公子,在一次詩會上“偶遇”了他的未婚妻,驚爲天人。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吏部侍郎家連夜派人送來了退婚書,附帶一句輕飄飄的“小女與蘇秀才八字不合,婚事就此作罷”。第二天,魏公子便風光無限地前往吏部侍郎府提親,滿城皆知。
原主這個可憐的秀才,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柄。他去找未婚妻理論,卻被魏公子的家丁當衆羞辱,打斷了一條腿,扔在了大街上。秀才體弱,本就風寒未愈,加上這番奇恥大辱,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麼……沒了。
然後,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公關經理蘇文,接管了這具身體。
“天崩開局啊……”蘇文揉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苦笑一聲。
他掙扎着下床,走到房間裏唯一一件奢侈品——一面模糊不清的銅鏡前。鏡子裏的人,面色蒼白,嘴唇幹裂,一雙眼睛裏倒是還殘留着幾分書卷氣,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頹喪和絕望。
“這副尊容,‘品牌形象’可以說是負資產了。”蘇文用他刻在DNA裏的職業習慣,開始分析自己的處境。
“當前人設標籤:被綠書生、京城第一笑話、軟弱可欺。社會聲望:負一百。可用資源:無。潛在風險:魏公子可能會爲杜絕後患,派人‘物理閉麥’。”
他得出一個結論:這不是生存遊戲的新手村,這他媽是直接空降到了最終BOSS的PVP地圖,而且他還是個血量只剩一滴的裸裝小號。
“必須低調,必須蟄伏,當個鹹魚,保住小命才是王道。”蘇文在心裏迅速定下了生存戰略的第一條準則。
就在這時,一陣喧譁的鑼鼓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小巷的寧靜。緊接着,是尖銳而獨特的嗓音在高聲唱喏,那動靜越來越近,最後竟停在了他家這扇一推就要散架的破木門前。
“聖旨到——!”
蘇文的瞳孔驟然收縮。
聖旨?找我?一個剛被社會性死亡的倒黴蛋?他腦中警鈴大作,無數個危機公關的案例在腦中閃過。事出反常必有妖,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他跛着一條腿,掙扎着打開門。
門外,一群身着錦衣的內侍簇擁着一位面白無須的太監,陣仗十足。周圍的鄰居們紛紛從門縫裏探出頭,交頭接耳,臉上寫滿了震驚和好奇。
爲首的李太監,是當今天子趙淵身邊的紅人。他看到蘇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隨即清了清嗓子,展開一卷明黃的聖旨,用他那雌雄莫辨的嗓音,抑揚頓挫地高聲唱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聞書生蘇文,品性純良,才思敏捷,然遇非人,情路坎坷,朕心甚憫。茲有鎮北大將軍秦蒼之女秦氏如虎,性烈如火,剛正不阿,有巾幗之風,實乃蘇卿之良配。爲彰朕恩,並安卿心,特此賜婚!望爾二人,琴瑟和鳴,共效忠於國。欽此——”
整條小巷,死一般的寂靜。
蘇文的腦子裏,像是被扔進了一百顆閃光彈,炸得他七葷八素。
秦如虎?
如果說原主蘇文是京城男人的笑柄,那秦如虎就是京城所有男人的噩夢。
鎮北大將軍秦蒼的獨女,從小在軍營裏長大,不愛紅妝愛武裝。傳說她三歲能騎馬,五歲能開弓,十歲時曾因一言不合,將安平侯府的小侯爺,也就是魏公子,一腳踹進了護城河,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個月。
更有傳言,她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聲如洪鍾,一頓能吃三斤肉,徒手能打死一頭牛。因其過於“悍勇”,年方十九,至今無人敢上門提親。京城好事者私下裏給她取了個外號——“母老虎”。
皇帝說我情路坎坷,所以給我換條更坎坷的路走走看?
蘇文的公關大腦在宕機了三秒鍾後,開始了瘋狂的運轉。
【危機識別與評估】
危機名稱: 天降“虎”妻事件。
危機等級: SSS級(最高級),關乎身家性命與未來人生規劃的雙重毀滅性打擊。
核心利益相關方分析:
皇帝趙淵(發起者/甲方): 動機不明。表面是“安撫”,實際意圖極度可疑。可能是爲了敲打魏家,拿我當槍使。也可能是純粹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秦家(潛在合作方/敵對方): 態度未知。一個戰功赫赫的將軍,會願意把自己的“明珠”(哪怕是鐵明珠)嫁給一個我這樣的“廢物”?其中必有蹊蹺。
魏公子(潛在受益方/嘲笑者): 此刻一定在某個地方笑出了豬叫。
蘇文(核心受害者):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生命與財產安全受到嚴重威脅。
“蘇文,接旨啊!”李太監見他呆若木雞,尖着嗓子提醒道。
蘇文一個激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無論如何,聖旨是萬萬不能拒的。他深吸一口氣,開始進行下一步的思考。
【沉沒成本與風險預估】
“接旨,意味着接受這樁婚事。婚事,就需要成本。”蘇文的思維開始跑偏,“聘禮,酒席,新房……我這賬戶餘額爲零,不,是負數,還欠着藥鋪的錢。這屬於典型的‘無預算啓動高風險項目’,財務上完全不可行。”
“再者,娶了秦如虎,我的人設標籤將從被綠書生,升級爲馴‘虎’勇士。聽起來好像強了點,但生存難度直接從‘普通’跳到了‘地獄’。萬一哪天夫妻吵架,她一拳過來,我這小身板,怕是得直接重開。”
“不行,這買賣虧到姥姥家了。投資回報率是負無窮。”
就在他腦中天人交戰,已經開始草擬一份《關於皇賜婚姻的財務風險評估與終止預案》時,李太監的催促聲再次響起。
蘇文知道不能再拖了。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滿是褶皺的儒衫,拖着傷腿,姿勢別扭地跪了下去,雙手舉過頭頂,聲音沙啞地說道:“草民……蘇文,接旨,謝恩。”
那卷明黃的聖旨,沉甸甸地落在他手中。那不是絲綢,那是枷鎖,是鐐銬,是把他和“母老虎”秦如虎牢牢鎖在一起的命運鎖鏈。
李太監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職業化的微笑,又從身後的小太監手裏拿過一個錦盒,遞給蘇文:“蘇公子,這是陛下額外賞賜的。陛下說,你受了委屈,萬萬不可失了志氣。秦將軍乃國之棟梁,你能成爲他的女婿,是福氣。”
蘇文機械地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裏面是一支成色極好的老山參,還有幾錠分量不小的銀子。
“這是……醫藥費和項目啓動資金?”蘇文的內心OS已經徹底放飛。
他站起身,對着李太監,忽然問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問題:“敢問李公公,陛下賜婚,流程繁瑣。不知這婚禮的一應開銷,是由國庫撥付,還是由……草民自行承擔?”
此言一出,周圍偷聽的鄰居都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什麼話?得了天大的恩典,不感恩戴德,居然先問錢的事?
李太監也愣住了。他在宮中察言觀色幾十年,見過接旨時激動痛哭的,見過恐懼癱軟的,也見過欣喜若狂的,唯獨沒見過蘇文這樣的。
他不驚,不喜,不卑,不亢,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接到的不是一樁能改變命運的婚事,而是一份尋常的公文。他關心的,不是榮耀,不是恐懼,而是最實際的……預算問題。
這是何等的處變不驚?這是何等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李太監瞬間對蘇文的評價,拔高了不止一個層次。他原以爲這只是個可憐的、被拋棄的書生,現在看來,此人胸中,大有丘壑!尋常人遇到這等從地獄到天堂(至少在李太監看來是天堂)的巨變,早就失態了。而他,冷靜得可怕。
“蘇公子說笑了。”李太監臉上的笑容真誠了許多,“陛下已有旨意,你與秦將軍之女的婚禮,將由禮部一手操辦,絕不會讓你費心。”
蘇文點了點頭,內心毫無波瀾:“那便好。草民身無長物,唯恐怠慢了將軍府,墮了皇家的顏面。”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解釋了自己問錢的原因,又捧了皇家和秦家。李太監愈發覺得此子不凡,又勉勵了幾句,才帶着人馬,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巷子裏頓時炸開了鍋,鄰居們豔羨、嫉妒、疑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在蘇文身上。他沒有理會,默默地關上門,將自己與外界的喧囂隔絕。
他靠在門板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溼。
而在另一邊,皇宮深處。
年輕的天子趙淵,正聽着李太監的匯報。
“……陛下,老奴看,那蘇文絕非池中之物。”李太監繪聲繪色地描述着,“面對那樣的聖旨,他竟無半分失態,反而在思考婚禮用度是否會折損皇家顏面。此等心性,此等氣度,老奴聞所未聞!”
趙淵敲着桌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哦?這麼說,朕這步棋,是走對了?一個被搶了未婚妻還打斷了腿的落魄書生,朕倒要看看,把他和秦家那頭‘母老虎’拴在一起,能給朕攪出怎樣一潭有趣的渾水來。魏家那小子,也該有人治治了。”
此時的蘇文,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當成了攪動朝局的“鮎魚”。他坐在那張缺了角的桌子前,就着昏黃的燭光,將那卷沉重的聖旨緩緩展開,鋪平。
他看着上面“秦氏如虎”四個大字,眼神從最初的絕望,逐漸變得銳利、堅定。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憤怒,更是一種無能的自我消耗。
作爲一名專業的公關人,當危機無可避免時,要做的不是抱怨,而是立刻制定應對方案,控制事態發展,並從中尋找轉機。
他拖着傷腿,從積灰的書架上,翻出一套許久未用的筆墨紙硯。
他笨拙地研着墨,前世的他,用鍵盤和PPT在商場上縱橫捭闔。這一世,他要用這支毛筆,爲自己的生存,開辟出一條道路。
燭光下,他提起筆,在一張嶄新的麻紙上,寫下了幾個大字。那字跡因不熟練而顯得歪歪扭扭,但筆鋒間,卻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
《關於皇賜婚姻契約關系之和平終止的可行性報告》
在標題之下,他又用蠅頭小楷,寫下了一行備注。
項目代號:鹹魚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