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高燃，映得滿室生輝，卻驅不散這新婚之夜彌漫的冰冷寒意。
沈清弦端坐在鋪着大紅鴛鴦被的床沿，頭頂的蓋頭依舊未被掀開。她能聽到不遠處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平穩而疏離，是蕭景玄。
他沒有立刻過來，也沒有離開，只是在房間另一側的紫檀木桌旁坐下，自斟自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體注入白玉杯中，發出細微的清響，在這寂靜的房間裏被無限放大。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考驗着沈清弦的神經。她像一尊雕塑般坐着，脊背挺得筆直，維持着太子妃應有的儀態，盡管寬大袖袍下的手指早已冰涼。
她在等他下一步的動作。是繼續羞辱，還是……履行那場倉促達成的“交易”？
終於，腳步聲響起，不疾不徐，朝她走來。
眼前的紅光被一道陰影籠罩，下一刻，一柄冰冷的玉如意探入蓋頭下方，輕輕一挑——
視野驟然開闊。
跳躍的燭光有些刺眼，沈清弦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他換下了一身繁重的太子禮服，只着一身暗紅色的常服，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一雙鳳眼正低垂着，毫無溫度地審視着她。他的容貌極其俊美，卻像是由冰雪雕琢而成，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
這就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大楚王朝的儲君，蕭景玄。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從她過於平靜的眉眼，到她緊抿的、缺乏血色的唇。沒有驚豔，沒有厭惡，只有一種打量物品般的冷靜評估。
“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他開口，聲音比在大殿上時少了幾分刻意的威壓，卻依舊冰冷，“可惜，用錯了地方。”
沈清弦垂下眼瞼，避開他過於銳利的視線，依着記憶中的禮儀，微微屈膝：“殿下。”
她沒有接他的話茬。贊美也好，諷刺也罷，都不是她此刻該關心。
蕭景玄將玉如意隨手扔在一旁的托盤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他轉身走回桌邊，重新坐下，背對着她。
“說說看，”他端起酒杯，卻沒有喝，只是輕輕晃動着，“你所謂的‘交易’，具體指什麼？孤的時間寶貴，沒空聽廢話。”
來了。
沈清弦心念電轉，知道這是決定她接下來處境的關鍵時刻。她維持着屈膝的姿勢，聲音清晰而平穩：
“臣女自知身份尷尬，入東宮非殿下所願。殿下需要的是一個不會惹是生非、不會拖累殿下名聲的太子妃。”
她頓了頓，組織着語言，既要展現價值，又不能顯得過於精明而引他忌憚。
“臣女可向殿下保證三點：其一，安分守己，絕不主動招惹是非，亦不會與側妃或其他宮眷爭風吃醋。其二，謹言慎行，絕不行差踏錯，授人以柄，損害東宮與殿下清譽。其三……”她抬起眼，看向他挺拔卻冷漠的背影，“若殿下需要，臣女願做殿下在內帷的‘耳目’與‘幌子’。殿下欲清理門戶，或行障眼之法，臣女可配合。”
這是她能想到的，目前最有價值的籌碼。一個聽話、且有用的傀儡。
蕭景玄晃動着酒杯的手停了下來。
室內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紅燭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他突然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卻毫無暖意，只有濃濃的嘲諷：“耳目？幌子？沈清弦，你一個初來乍到的庶女，憑什麼認爲孤需要你來做這些？東宮之內，孤自有手段。”
沈清弦心頭一緊，知道他在試探她的底牌和野心。
“臣女不敢妄自尊大。”她立刻低下頭，語氣更加謙卑，“殿下運籌帷幄，自然無需臣女班門弄斧。臣女所言，不過是表明態度——臣女願做殿下手中最聽話的那顆棋子，而非需要殿下費心防備的隱患。殿下手指所指，便是臣女劍鋒所向。”
她將姿態放得極低，明確點明自己的“棋子”定位，消解他可能的猜疑。
“最聽話的棋子？”蕭景玄重復着她的話，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帶着一絲玩味，“若孤讓你此刻自盡，以全皇家顏面呢？”
沈清弦渾身一僵，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猛地抬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
他在逼她！用最極端的方式，撕開所有僞裝，試探她的底線！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但她強迫自己不能移開視線。恐懼解決不了問題，求饒只會讓他更加鄙夷。
她深吸一口氣，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殿下剛剛與臣女達成交易，轉眼便毀諾誅殺。此事若傳揚出去，恐於殿下‘信’字有虧。且，臣女一死，丞相府與東宮之間這道裂痕，將再難彌補。殿下……當真要做這賠本的買賣嗎？”
她沒有說不怕死，而是從“利益”和“信譽”的角度，分析他不能殺她的理由。這是律師的本能，也是她目前唯一的武器。
蕭景玄盯着她，那雙鳳眸幽深如潭，仿佛要將她的靈魂看穿。
良久，他嘴角那絲嘲諷的弧度似乎平復了些許。
“牙尖嘴利。”他淡淡評價，卻不再提自盡之事。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他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強大的壓迫感再次籠罩下來，“安分守己，謹言慎行。若讓孤發現你有任何不該有的心思，或行差踏錯……”
他沒有說完，但那雙眼睛裏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已說明了一切。
“臣女謹記。”沈清弦垂下頭。
“起來吧。”他語氣淡漠，“今夜你睡榻上。”
說完，他不再看她，徑直走向房間另一側那張用於休憩的軟榻，和衣躺下，背對着她。
竟是連與她同床共枕都不願。
沈清弦緩緩直起身，腿腳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發麻。她看着不遠處榻上那道冷漠的背影，心頭五味雜陳。
羞辱嗎？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以及清晰的認知——她在這個男人心裏，毫無分量，甚至不如一件家具。
她走到那張鋪着大紅喜被的床邊，伸手觸摸，錦緞冰涼絲滑。這就是她未來不知要困守多久的牢籠。
她沒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桌邊，拿起酒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冷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意，也讓她更加清醒。
今夜，她用膽識和機智，勉強過了第一關。但蕭景玄的警告言猶在耳。東宮步步驚心，她不能有絲毫鬆懈。
她吹熄了大部分蠟燭，只留遠處一盞昏黃的宮燈，然後和衣躺在了寬大的婚床上。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大腦卻異常活躍。
原主的記憶、這個時代的規則、蕭景玄的性格、未來的險境……無數信息在她腦中交織。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隱隱泛起了魚肚白。
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和一個怯生生的女聲：“太子妃娘娘，奴婢小蓮，伺候您起身。”
是她的陪嫁丫鬟。
沈清弦立刻清醒，應了一聲：“進來。”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着淡綠色宮女服飾、梳着雙丫髻的少女低着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她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身形瘦小，臉上還帶着未脫的稚氣，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
這就是小蓮，原主記憶中唯一對她好、陪她一起長大的丫鬟。
小蓮一進來，先是飛快地瞥了一眼睡在軟榻上的太子背影，臉上瞬間血色盡失，眼中涌上更大的恐懼和絕望。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帶着哭腔低聲道：“娘娘……您、您受委屈了……”
看着她這副模樣，沈清弦心中微嘆。這是個忠心的，但太過怯懦，在這吃人的地方，光有忠心遠遠不夠。
“起來說話。”沈清弦語氣平和，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替我梳妝吧，還要去給皇後娘娘請安。”
小蓮連忙爬起來，手腳麻利地開始準備洗漱用具和梳頭匣子。她一邊動作，一邊忍不住偷偷打量沈清弦，見她神色平靜，並無想象中的淚痕與憔悴，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娘娘……”小蓮一邊爲她梳理長發，一邊哽咽着低語，“奴婢聽說……昨夜大殿上……太子殿下他……您千萬別往心裏去，保重身子要緊……”
沈清弦從銅鏡中看着小蓮擔憂的臉，淡淡道：“既入了這東宮，往日種種皆如雲煙。往後，謹言慎行，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
她的冷靜讓小蓮微微一怔。
梳妝完畢，沈清弦換上一身符合太子妃品級、但相對素雅的宮裝。此時，蕭景玄也已起身，由內侍伺候着穿戴整齊。
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甚至連眼神都未曾對視。
時辰已到，該去中宮拜見皇後了。
沈清弦在小蓮的攙扶下起身，跟在蕭景玄身後，一步步走出這間冰冷的新房。
清晨的東宮，廊廡深深，宮人們垂首靜立，恭敬無聲。陽光透過雕花窗櫺灑下，卻照不透這宮廷深處的森冷。
沈清弦看着前方那道挺拔卻疏離的背影，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剛剛開始。皇後的態度，其他妃嬪的刁難，以及身邊這位太子殿下莫測的心思……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調整面部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溫順、恭謹，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不安。
扮演好一個“合格”的太子妃，是她目前最好的保護色。
她的目光掠過廊外一方小小的天空，心中默念：
沈清弦，活下去，然後……拿起你的“武器”，在這四方天地裏，殺出一條屬於你的路。
腳下的玉階冰涼，前路未知，但她眼底深處，已悄然燃起一簇永不熄滅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