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過朱紅宮牆和雕花廊廡,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沈清弦跟在蕭景玄身後半步的距離,沉默地行走在通往中宮的宮道上。
步伐一致,衣袂無聲,卻像是隔着一道無形的天塹。
蕭景玄步履從容,不曾回頭看她一眼,仿佛身後跟着的只是一抹空氣。沈清弦也樂得清淨,低眉順目,將全副心神用於觀察和記憶——宮殿布局、巡邏侍衛的路線、過往宮人的服飾品級與神態。這是她作爲律師的習慣,進入任何新環境,必須先摸清“場地規則”。
中宮皇後所居的鳳儀宮,比東宮更顯莊重奢華。琉璃瓦在晨曦下泛着冷硬的光澤,殿前守衛森嚴,宮人們斂聲靜氣,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
通傳之後,殿門打開,一股混合着檀香和暖意的氣息撲面而來。
沈清弦隨着蕭景玄踏入殿內,眼角餘光迅速掃過。殿內陳設富麗堂皇,正中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黃色鳳袍、頭戴九尾鳳冠的婦人。看上去四十許年紀,容貌端莊,眉眼間帶着久居上位的雍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嚴。這便是當朝皇後,太子的生母。
下首兩側,已坐着幾位珠環翠繞的宮妃,皆是姿容出衆,只是投向她的目光,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好奇,以及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兒臣給母後請安。”蕭景玄行禮,聲音是程式化的恭敬。
“臣妾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沈清弦緊隨其後,依着之前惡補的禮儀,跪拜下去,動作標準,無可指責。
“都起來吧。”皇後的聲音溫和,卻帶着距離感。她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帶着審視,“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沈清弦依言抬頭,目光謙卑地垂落,恰到好處地展現出新婦的緊張與恭順。
皇後打量了她片刻,淡淡道:“模樣倒是周正,是個有福氣的。既入了東宮,往後需謹守婦德,恪守宮規,盡心侍奉太子,爲皇家開枝散葉,莫要辜負了陛下的恩典與你父親的期望。”
一番冠冕堂皇的訓誡,聽不出喜怒。
“臣妾謹記娘娘教誨。”沈清弦再次躬身。
就在這時,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插了進來,帶着幾分天真爛漫:“這位就是新姐姐吧?果然標致可人,難怪能得此恩典呢。”
沈清弦循聲望去,只見右手邊第一位坐着一位身穿水藍色宮裝的女子。她約莫十七八歲,生得柳眉杏眼,肌膚勝雪,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仿佛會說話。此刻正含笑望着她,笑容甜美,眼底卻快速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光。
根據原主記憶和之前搜集的信息,沈清弦立刻確認了此人的身份——吏部尚書之女,太子側妃林婉兒,目前東宮最得寵的女人。
“林側妃。”沈清弦微微頷首,算是回禮,態度不卑不亢。
林婉兒掩唇輕笑:“姐姐快別多禮,往後我們姐妹一同侍奉殿下,還要多親近才是。”她說着,目光似不經意般掃過沈清弦略顯素雅的衣着,語氣帶着關切,“姐姐初來乍到,想必對宮中規矩還不熟悉,若有什麼需要,盡管來問妹妹便是。”
這話聽着熱情,實則綿裏藏針,暗指她出身不高,不懂規矩,需要提點。
沈清弦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溫順:“多謝林側妃好意。”
皇後似乎對妃嬪間的這點機鋒習以爲常,並不插手,只轉而問起太子一些朝堂瑣事。蕭景玄簡短應答,母子間的對話也透着一種公式化的疏離。
請安在一種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涌動的氣氛中進行。其他妃嬪也偶爾插話,或明或暗地試探着這位新太子妃的深淺,都被沈清弦用或謙卑、或裝傻的方式一一擋回。
她始終扮演着一個因替嫁而惶恐不安,努力維持體面,卻又難免露怯的庶女形象。這符合絕大多數人對她的預期。
然而,就在請安即將結束,衆人準備告退之時,林婉兒突然又開口,聲音愈發柔婉:“娘娘,眼看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好,不若讓新姐姐一同去賞玩一番?也好讓姐妹們熟絡熟絡。”
皇後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你們年輕人自去便是,哀家也乏了。”
蕭景玄自始至終未曾看向沈清弦,仿佛她的去留與他無關,只向皇後行禮後,便率先離開了鳳儀宮。
沈清弦心知這賞花宴絕非表面那麼簡單,林婉兒必有後手。但她不能推辭,初來乍到,過早顯露鋒芒並非明智之舉。
“臣妾遵命。”她低聲應下。
御花園內,繁花似錦,姹紫嫣紅。
一衆妃嬪簇擁着林婉兒和沈清弦,看似笑語晏晏,實則各自爲營。林婉兒顯然是這群人的中心,她熟稔地介紹着各種名品牡丹,言談間盡顯家學淵源和受寵姿態,不時引來其他妃嬪的奉承。
沈清弦大多時候只是靜靜聽着,偶爾附和一兩句,將自己邊緣化。
行至一處水榭旁,林婉兒停下腳步,指着欄杆外一株開得正豔的“姚黃”,笑道:“姐姐快看,這株姚黃可是殿下特意命人從洛陽移來的,珍貴得很呢。”
她邊說,邊親熱地伸手去拉沈清弦的手,欲引她上前細看。
就在兩人手指即將接觸的瞬間,林婉兒腳下似乎被什麼絆了一下,驚呼一聲,整個人猛地向欄杆外栽去!而她伸向沈清弦的手,也同時用力抓住了沈清弦的衣袖!
“啊!”
“側妃娘娘!”
驚呼聲四起!
電光火石之間,沈清弦腦中警鈴大作!這不是意外!林婉兒是要制造被她推下水的假象!
千鈞一發之際,沈清弦沒有試圖甩開林婉兒的手——那樣只會顯得她做賊心虛。她反而順着林婉兒拉扯的力道,腳下也是一個“踉蹌”,卻不是撲向欄杆,而是向着林婉兒身側的空檔“摔”去!
同時,她另一只手快如閃電般伸出,不是去推,而是看似慌亂地、實則精準地抓住了林婉兒另一只手腕,口中驚呼:“妹妹小心!”
“噗通!”
“噗通!”
兩聲落水聲幾乎同時響起!
水花四濺!
沈清弦在落水的瞬間屏住呼吸,冰冷的池水瞬間包裹全身。她刻意讓自己沉得比林婉兒更深一些,顯得更加“狼狽”和“無助”。
“快救人!快救人啊!”
“太子妃和側妃落水了!”
岸上一片混亂。宮人們慌作一團,會水的內侍連忙跳下水救人。
林婉兒被率先救上岸,她渾身溼透,頭發凌亂,捂着胸口劇烈咳嗽,淚眼婆娑,一副受驚過度的模樣,啞着嗓子哭訴:“姐姐……你爲何要推我……”
而沈清弦被撈上來時,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似乎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只是虛弱地喘息着,頭發緊貼臉頰,宮裝溼透,比林婉兒看起來更加淒慘幾分。她聽到林婉兒的指控,只是抬起溼漉漉的眼睫,看向衆人,眼神裏充滿了後怕、茫然和無辜的委屈,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我沒有……是妹妹你拉我……”
她恰到好處地沒有說完,留給衆人無限的想象空間。
一個是剛落水還能清晰指控的側妃,一個是奄奄一息、連辯解都無力的新太子妃。誰更像受害者,一目了然。
更何況,當時場面混亂,究竟是誰推誰,誰拉誰,除了當事人,誰能說得清?
聞訊趕來的蕭景玄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渾身溼透、楚楚可憐的林婉兒身上,眉頭微蹙,隨即轉向一旁被宮人攙扶着、幾乎站立不穩、臉色慘白如紙的沈清弦。
他的眼神在她那張毫無血色、卻強撐着不讓自己倒下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
“怎麼回事?”他開口,聲音冷冽。
林婉兒立刻梨花帶雨地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袖:“殿下……臣妾只是好心邀姐姐賞花,不知爲何,姐姐她……她竟將臣妾推下水……求殿下爲臣妾做主啊!”
沈清弦沒有急着爭辯,只是用那雙溼漉漉的、帶着一絲倔強和悲涼的眼睛,靜靜地看向蕭景玄,然後,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緩緩地、軟軟地向後倒去,恰好被身後驚慌失措的小蓮接住。
“娘娘!”小蓮的哭喊聲淒厲。
暈過去,有時候是最好的反擊。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沈清弦腦中最後一個念頭是:林婉兒,這第一局,你想讓我背上殘害妃嬪的惡名?我陪你演完了。只是這代價,我會讓你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蕭景玄看着暈倒在丫鬟懷裏的沈清弦,再看看哭得我見猶憐的林婉兒,眼神晦暗不明。
這東宮的水,果然深得很。
而他這位看似怯懦的新太子妃,似乎也並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傳太醫。”他冷聲下令,語氣不容置疑,“將太子妃送回寢宮,好生照看。”
至於林婉兒的指控,他並未當場做出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