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23點,張旭東結束了忙碌的一天。躺在床上,又想起自己欠的錢。“還有一萬就還完了,再有一個月,就解放了。”
前幾年,張旭東在上海打工也存了一筆錢,但沒有逃過30萬經濟定律。
對於多數人而言,30萬存款是一個較高的財富水平,國內存款超過30萬的人僅占總人口的1.5%左右,可視爲普通人的存款天花板。當存款達到30萬時,人們容易產生虛假的財富安全感,進而做出超自身能力的消費或投資決策。
比如,有人會沖動購買豪車或奢侈品,或在不了解的情況下投資高風險項目,也可能會爲了“階層躍升”而盲目創業、購房等。這些行爲往往會導致財富縮水,使多年積蓄付諸東流,讓人們重新回到財富積累的起點。這一現象背後,是人們的補償心理、對財富自由的錯誤理解,以及商家針對這一群體所設置的消費陷阱等因素在起作用。而張旭東就是被忽悠瘸的一位,盲目的投資開店,導致本錢賠光還欠了近20萬的外債。
就這樣迷迷糊糊的張旭東進入了夢鄉。
破廟裏那尊泥胎神像的半邊臉塌陷了,黑洞洞的眼窩直直對着張旭東。他猛地吸進一口冷冽的空氣,肺葉像是被無數細小的冰針扎透,激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陣痙攣都牽扯着渾身陌生的骨骼和肌肉,發出生澀的、令人牙酸的輕微聲響。
“哥?”
一個細細的聲音,帶着點試探,從旁邊傳來。張旭東費力地轉動僵硬的脖子,視線有些模糊,只看到一團小小的、灰撲撲的影子蜷在離他不遠的幹草堆上。那影子動了動,坐了起來,一張小臉在昏暗的光線裏逐漸清晰。
是個小女孩,頂多七八歲的樣子,頭發枯黃稀疏,胡亂地扎着,瘦得顴骨高高凸起,襯得那雙眼睛格外的大。那雙眼睛正看着他,裏面盛着一種混合了習慣性麻木和一點點微弱期盼的東西,像即將熄滅的灰燼裏最後一點火星。
“哥?”她又叫了一聲,聲音稍微大了點,帶着點確定。
張旭東喉嚨裏嗬嗬作響,想說話,卻只能擠出不成調的嘶啞氣音。他低頭看自己伸在眼前的雙手。這雙手很小,骨節突出,皮膚粗糙發黑,指甲縫裏嵌滿了污垢。這不是他的手!他,張旭東,一個三十歲的程序員,剛剛還在電腦前爲了該死的項目進度熬夜加班,就是回家睡了一覺,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副皮包骨頭的小身板?劇烈的頭痛毫無預兆地襲來,像有把鈍斧在劈砍他的腦髓,無數混亂破碎的畫面和聲音碎片般炸開:刺耳的刹車聲,猛烈的撞擊,翻滾的視野,然後是無邊的黑暗……最後,就是這破廟冰冷的空氣和眼前這個叫他“哥”的小女孩。
他本能地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試圖抵御這從內到外、從現實到靈魂的巨大寒意。他張了張嘴,喉嚨火燒火燎,只能發出粗嘎的聲音:“水……”
小女孩立刻明白了。她動作麻利地爬起來,跑到角落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罐旁,小心地抱起它,又跑到張旭東身邊。陶罐很沉,她瘦弱的胳膊有些顫抖,但還是穩穩地將罐口傾斜,一股帶着泥腥氣的涼水流進張旭東幹裂的嘴唇。水不多,帶着一股土腥和腐敗稻草的味道,但對此刻的張旭東來說,無異於甘霖。他貪婪地吞咽着,冰涼的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清醒。
“小……小蠶?”一個名字毫無征兆地從他混亂的記憶碎片裏跳了出來,帶着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他試探着叫出口。
小女孩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像是確認了什麼,用力地點點頭:“嗯!哥,你睡了好久。”她放下陶罐,小手伸過來,摸了摸張旭東的額頭,冰涼粗糙的觸感讓他微微一顫,“餓了吧?我去看看有沒有吃的。”她說着,轉身就朝破廟那扇歪斜、透風的木門跑去,小小的身影靈活地鑽了出去,消失在門外灰白的光線裏。
張旭東掙扎着爬起來。這具身體虛弱得超乎想象,雙腿軟得像面條,頭重腳輕。他扶着旁邊一根腐朽的柱子,穩住身體,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到門口。門外是一個小小的院落,荒草叢生,半堵土牆已經坍塌。他扶着門框,視野越過院牆,望向外面。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孩童嬉鬧,沒有鄰裏招呼,甚至沒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天空是一種壓抑的、沒有生氣的鉛灰色,低低地壓在頭頂。視線所及,是幾間同樣破敗的泥坯土屋,門窗大多朽壞,黑洞洞地敞開着,像一張張沉默而飢餓的嘴。屋舍之間的小路被瘋長的野草覆蓋,早已看不出路徑。更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光禿禿的荒山,呈現一種焦土般的褐色。整個村落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粘稠的寂靜包裹着,仿佛時間在這裏早已凝固腐爛。
一種強烈的、令人窒息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人呢?其他人都到哪裏去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破廟的院子,沿着一條依稀可辨、被野草侵占的小徑向前走。腳步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他推開一扇半掩的院門,裏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塵和幾件朽爛的農具。他又推開另一家的門,灶台冰冷,水缸見底,土炕上鋪着發黑的草席。一連走了好幾家,皆是如此。沒有屍體,沒有血跡,沒有掙扎的痕跡,仿佛一夜之間,所有人就這麼憑空蒸發了。只剩下毫無生氣的空殼房屋,在灰暗的天幕下沉默地矗立。
恐懼,冰冷的、帶着尖刺的恐懼,開始順着脊椎爬升。他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朝着村子邊緣的方向,朝着他直覺中應該通往外面世界的方向狂奔。胸腔裏那顆心髒瘋狂地擂動,撞擊着單薄的肋骨,喉嚨裏滿是血腥味。他只想離開這裏,立刻!馬上!
村子不大,很快他就看到了盡頭。幾間最外圍的破屋之後,是一片開闊的荒地,再往前,就是那些連綿的、毫無生機的褐色山巒。出口!希望就在眼前!他用盡全身力氣沖刺,雙腿灌了鉛般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
就在他沖出最後一片屋舍陰影,踏上那片開闊地的瞬間——
砰!
一聲悶響,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充滿彈性的橡膠牆。巨大的反作用力將他整個人狠狠地彈了回去,狼狽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塵土撲了他滿臉滿口。他懵了,耳朵嗡嗡作響,額頭上傳來尖銳的疼痛。
他掙扎着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前方。空蕩蕩的荒地,山巒清晰可見。什麼都沒有。他伸出手,顫抖着向前探去。指尖在離地大約半米高的地方,驟然停住了。一種冰冷、堅硬、光滑的觸感傳來,阻擋了他的手指。他用力往前推,那無形的屏障紋絲不動,仿佛亙古存在的嘆息之牆。他沿着這堵看不見的牆壁橫向摸索,向左,走了十幾步,牆壁仍在;向右,同樣如此。它像一個巨大、透明的玻璃罩子,嚴絲合縫地扣住了整個村莊和周圍一小片荒地,將他們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
張旭東沿着這堵無形的牆壁奔跑起來,用拳頭瘋狂地捶打、用肩膀沖撞、用腳踢踹。回應他的只有沉悶的砰砰聲和指骨、肩膀傳來的劇痛。牆壁冰冷、堅硬、沉默,嘲笑着他所有的徒勞。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有人嗎?!放我出去!這他媽到底怎麼回事?!”聲音在空曠的死寂中回蕩,撞上那無形的屏障,又反彈回來,形成空洞的回響,顯得格外淒厲和絕望。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心髒狂跳的聲音。
力氣終於耗盡,他順着那冰冷光滑的“牆壁”滑坐在地,額頭抵着那無法逾越的障礙,冷汗浸透了破舊的衣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感,如同這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了下來,將他剛剛燃起的、屬於成年靈魂的掙扎意志,碾得粉碎。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看不見的“牆”上,指骨劇痛,喉嚨裏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這不是噩夢,噩夢不會痛得如此真實。他成了這個陌生軀殼的囚徒,困在這個被遺忘的墳墓裏。
“哥?”
細弱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在他身後響起。張旭東猛地回頭,看見小蠶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一叢枯黃的蒿草旁。她懷裏抱着幾根同樣枯黃的草莖,上面綴着零星幾顆幹癟、灰白色的草籽。她顯然看到了他剛才瘋狂的舉動,那雙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裏,殘留的麻木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空洞的東西覆蓋了,仿佛早已預料到這種徒勞和絕望是最終的結局。
“沒用的。”小蠶的聲音平板,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她慢慢地走近,把懷裏那幾根草莖遞過來,上面幹癟的草籽少得可憐,像被蟲蛀空的牙齒。“只有這個了。”她說。
張旭東看着那幾顆幹癟的草籽,又看看小蠶同樣幹瘦的小臉。飢餓感,這具身體原始而強烈的需求,終於穿透了混亂和恐懼,凶猛地攫住了他的胃。胃袋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擰絞,發出空洞的鳴叫。他幾乎是搶一般抓過那幾根草莖,手指因爲虛弱和急切而顫抖。他粗暴地將草籽捋下來,甚至顧不上草莖上的泥土和灰塵,一股腦塞進嘴裏,用盡力氣咀嚼。
草籽又幹又硬,帶着濃重的土腥味和植物纖維的粗糙感,刮擦着喉嚨。味道極其苦澀,難以下咽。但他不管不顧,拼命地嚼着,吞咽着,像一頭餓極了的幼獸。胃裏傳來一陣短暫的、虛假的滿足感,隨即被更強烈的惡心和反胃取代。
“嘔——”他忍不住幹嘔起來,喉嚨裏火燒火燎。
小蠶默默地看着他,然後蹲下身,在旁邊的荒草裏仔細翻找起來。她的動作很熟練,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專注。很快,她又找到幾顆類似的草籽,小心地收集起來,放在一塊相對幹淨的石頭上。做完這些,她才抬起頭,黑幽幽的眼睛望着張旭東,聲音低低的:“哥,你…不一樣了。”
張旭東的幹嘔猛地頓住,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他抬起布滿冷汗和塵土的臉,看向小蠶。那雙過分大的眼睛,在灰暗的光線下,似乎深不見底,帶着一種孩童不該有的洞察。他喉嚨發緊,幾乎無法呼吸。她看出來了?這個瘦得像根枯草的小女孩,看穿了他靈魂的異樣?
“什麼…不一樣?”他勉強擠出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刮擦着疼痛的喉嚨。
小蠶歪了歪頭,枯黃的頭發跟着晃動。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這具十二歲男孩的皮囊,直抵內裏那個驚恐茫然的成年靈魂。過了好幾秒,她才慢慢地、帶着點不確定地說:“以前…你撞牆,會哭。哭很久。”她的聲音平板,像是在描述一件很遙遠、很平常的事情。“現在…你撞牆,不哭了。”
張旭東的心沉了下去。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包裹了他。他成了誰?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是誰?那個會撞牆哭泣的十二歲男孩,又去了哪裏?他和小蠶,在這個被詛咒的牢籠裏,又相依爲命了多久?無數的問題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避開小蠶的目光,視線落在她腳邊那塊石頭上孤零零的幾顆草籽上。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混亂的思緒。食物。眼下只有這個才是最迫切的。
“這個,”他指着草籽,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是什麼草?”
小蠶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了食物上,剛才那點微妙的疑惑似乎瞬間消散了。她指了指地上一種葉片細長、邊緣帶着細小鋸齒的枯草:“喏,就是這個,狗尾巴草。秋天結籽,現在…很少了。”她又指向更遠處幾叢灰綠色的、匍匐在地的植物,“那個,苦菜根,以前挖過,很苦很苦,要煮很久。”她的聲音依舊沒什麼情緒,只是在陳述事實。
張旭東的目光隨着她的指引掃過這片荒蕪。狗尾巴草零星分布,草籽幾乎被搜刮殆盡。苦菜根看着就令人舌底發澀。遠處,幾棵歪脖子樹的樹皮被剝掉了一大片,露出慘白的內裏。他掙扎着站起來,胃裏的草籽帶來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熱量正在迅速消散,寒冷和虛弱再次襲來。他必須動起來。
“走,”他對小蠶說,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再去看看。”他不能坐以待斃。
接下來的時間,成了絕望的具象化。張旭東牽着小蠶冰冷的小手,像兩只幽靈,在這個被無形牢籠禁錮的死村中遊蕩。他們推開一扇扇腐朽的門扉,闖入一個個冰冷的、被塵埃和遺忘占據的空間。每一個角落都透着一股被徹底搜刮過的、令人窒息的貧瘠。
糧囤?空的。只有角落裏散落的幾顆幹癟的麥粒,小蠶像發現珍寶一樣撲過去,小心翼翼地撿起來。張旭東看着那幾顆灰塵仆仆的麥粒,心沉到了谷底。灶台冰冷,鍋碗瓢盆大多碎裂或鏽蝕。他翻找着每一個可能藏匿食物的角落:炕洞、牆角的破瓦罐、甚至老鼠洞。除了灰塵和蛛網,一無所獲。一個陶罐裏倒是有小半罐黑乎乎、散發着濃烈黴味的糊狀物,他用樹枝蘸了一點,刺鼻的氣味讓他差點再次嘔吐。這絕對不能吃。
水缸大多見底,只有少數幾個積着淺淺一層渾濁的、飄着死蟲的泥水。張旭東盯着那渾濁的水面,胃裏一陣翻騰。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看向小蠶。小女孩正踮着腳,努力想夠到房梁上掛着的一個破籃子。
“我來!”張旭東走過去,忍着身體的虛弱,用力蹦跳了幾下,終於把那籃子拽了下來。灰塵撲簌簌落下。籃子裏只有幾塊早已風化得像石頭一樣的、硬邦邦的糠餅碎塊,一捏就成了粉末。小蠶看着那粉末,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眼神黯淡下去。
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這個村子,在被徹底遺棄之前,所有的食物儲備就已經耗盡了。
飢餓像一頭有形的怪獸,開始瘋狂啃噬張旭東的五髒六腑。胃袋從最初的絞痛變成一種持續的、令人發狂的空洞灼燒感。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又被破廟裏鑽進來的冷風吹幹,帶來刺骨的寒意。他感到頭暈目眩,眼前陣陣發黑,四肢百骸都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沉重費力。他蜷縮在角落裏那堆散發着黴味的幹草上,雙臂死死抱住膝蓋,牙齒不受控制地打着顫,咯咯作響。
小蠶安靜地坐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抱着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望着破廟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但比張旭東要輕微得多。她似乎對這種極致的飢餓和寒冷,有着一種近乎麻木的忍耐力。她偶爾會轉過頭,看一眼痛苦蜷縮的張旭東,眼神裏沒有什麼波瀾,只有一種空洞的平靜。然後,她又會默默地轉回去,繼續望着外面那片死寂的天空。
時間在飢餓和寒冷的雙重折磨下,被拉扯得無比漫長。張旭東的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浮沉。現代生活的碎片——溫暖的房間、豐盛的食物、明亮的屏幕、朋友的談笑——像海市蜃樓般在眼前閃現,隨即又被冰冷的現實無情擊碎。他想起自己熬夜加班時抱怨的泡面,此刻卻成了遙不可及的珍饈。巨大的悔恨和荒謬感幾乎將他淹沒。爲什麼是他?爲什麼要承受這一切?這具孱弱孩童的身體,如何能在這絕境中撐下去?
就在他感覺意識快要被黑暗徹底吞噬時,一只冰涼的小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張旭東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小蠶不知何時湊到了他身邊,攤開的小手心裏,靜靜躺着兩顆幹癟的狗尾巴草籽。那是她僅有的口糧。
“哥,”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破廟裏的風聲蓋過,“你吃。”
張旭東看着那兩顆小小的、灰白色的草籽,又看看小蠶那雙深不見底、卻在此刻透出一點固執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他的鼻腔,堵得他無法呼吸。在這個被世界徹底遺忘的角落,在這個連生存都變成奢望的絕境裏,這點微小的給予,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了他早已麻木的心髒。他喉嚨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顫抖着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兩顆草籽,仿佛捧着兩顆價值連城的珍珠。他慢慢地放進嘴裏,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咀嚼着。苦澀的滋味彌漫開來,混合着一種更深的、源自靈魂的苦澀。他閉上眼,兩行冰冷的液體無聲地滑過肮髒的臉頰,留下清晰的痕跡。
這不是結束。張旭東猛地睜開眼,眼底殘留的淚水瞬間被一種近乎凶狠的亮光取代。他不能死在這裏!更不能讓小蠶死在這裏!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痛,卻也像一劑強心針,暫時驅散了那令人沉淪的絕望。他掙扎着坐直身體,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小蠶,”他的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起來,我們去找吃的!”
小蠶抬起頭,大眼睛裏掠過一絲茫然。找吃的?這村子裏能翻的地方,不都翻過了嗎?但她沒有問,只是默默地站了起來,小手習慣性地在破舊的衣服上擦了擦。
張旭東的目光掃過破廟外灰蒙蒙的天光。靠搜刮廢墟顯然不行了。必須自力更生。狩獵?這荒山野嶺,連只鳥都看不到。陷阱?沒有工具,沒有誘餌。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片頑強地覆蓋着村落的枯黃荒草上。植物!只有植物!
他拉着小蠶走出破廟,重新踏入那片死寂。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漫無目的的搜尋,而是帶着一種審視和回憶。他強迫自己那因飢餓和寒冷而遲鈍的大腦高速運轉,挖掘着屬於另一個時空的記憶碎片。那些關於野外生存的紀錄片片段,那些零星的植物學知識……
“認識野菜嗎?”他問小蠶,聲音急促,“不是草籽,是能吃的葉子,根莖?綠色的!”
小蠶被他問得有點懵,茫然地搖搖頭:“以前…都是吃糧,或者草籽。葉子…苦的,吃了肚子疼。”她指了指那些匍匐在地的灰綠色苦菜。
“苦菜?”張旭東眼睛一亮,“挖!挖它的根!多挖點!”他記得苦菜根雖然苦,但富含澱粉,煮熟了或許能吃。他率先撲到一叢苦菜前,雙手並用地刨着堅硬冰冷的土地。泥土凍得結實,指甲很快翻裂,滲出鮮血,鑽心的疼。他不管不顧,像一頭刨食的野獸。小蠶也學着他的樣子,用凍得通紅的小手開始挖掘。
挖了半天,只挖出幾根拇指粗細、沾滿泥土的褐色根莖。張旭東用衣角擦掉泥土,湊近聞了聞,一股濃烈的土腥和苦澀味直沖鼻腔。他猶豫了一下,狠狠心,用牙齒撕下一小塊,用力咀嚼。難以形容的苦澀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刺激得他舌頭發麻,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但他強忍着,硬是把那口苦得鑽心的根莖咽了下去。一股微弱的暖意,似乎從胃裏緩緩升起。
“能吃!”他啞着嗓子,臉上露出一絲近乎猙獰的興奮,“就是太苦,得煮!找鍋!生火!”
尋找容器和火源成了新的目標。他們再次闖入那些空屋。終於在一個倒塌了半邊灶台的廚房角落,發現了一口布滿裂紋、但還算完整的瓦罐。張旭東如獲至寶,小心地把它抱起來。水的問題相對好解決,村子中央那口老井還在。他和小蠶合力搖動那鏽跡斑斑、吱呀作響的轆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打上來小半桶渾濁的井水。
最大的難題是火。
張旭東的記憶裏只剩下打火機和煤氣灶。他和小蠶在破廟裏翻找,只找到幾塊火鐮(燧石)和一小截烏黑、像是浸過油的棉線(火絨)。他拿着兩塊燧石,回憶着電影裏的動作,用力互相敲擊。火星零星濺出,落在幹草上,瞬間就熄滅了。他不斷地嚐試,手臂酸麻,燧石撞擊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火星一次次濺起,又一次次消失。冰冷的空氣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勞。
汗水混合着灰塵從他額角流下。飢餓和寒冷帶來的虛弱感再次襲來,手臂越來越沉重,每一次敲擊都變得艱難。失敗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他剛剛燃起的希望。
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小蠶忽然小聲說:“哥…試試那個。”她指了指牆角一堆灰白色的、像鳥糞一樣的東西,那是蝙蝠的糞便,一種極佳的天然火絨。
張旭東眼睛一亮,立刻抓了一小把幹燥的蝙蝠糞,揉碎,和那截舊火絨混在一起。他再次拿起燧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擊!
嗤啦——!
一大蓬耀眼的火星驟然迸發,落在混合了蝙蝠糞的火絨上。一點微弱的紅光亮起,接着,一縷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淡藍色煙霧升騰起來!
“吹!小蠶!輕輕吹!”張旭東的聲音因爲激動而變調。
小蠶立刻趴下,鼓起腮幫子,小心翼翼地對着那點微弱的紅光吹氣。一下,又一下。煙霧越來越濃,那點紅光頑強地蔓延開來,終於,“噗”的一聲輕響,一朵小小的、橙黃色的火苗猛地跳躍起來!
成功了!
狂喜瞬間沖垮了張旭東的疲憊。他手忙腳亂地抓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最細小的枯草和幹苔蘚,顫抖着湊近那珍貴的火苗。火苗貪婪地舔舐着幹燥的引火物,迅速壯大,發出噼啪的歡快聲響。橘紅色的光芒驅散了破廟一角的昏暗,也第一次,在這個冰冷絕望的世界裏,點燃了一絲微弱的、真實的暖意。
張旭東小心翼翼地將幾塊稍微粗壯些的幹樹枝架上去。火堆穩定地燃燒起來,跳躍的火光映照着他和小蠶布滿塵土和汗水的臉,也映照出他們眼中那久違的、屬於生命的光亮。
瓦罐架在了臨時搭起的石頭上。渾濁的井水被倒進去。那幾根來之不易的苦菜根被張旭東用一塊邊緣鋒利的石頭(他仔細挑選過,像原始的刀)費力地切成小塊,丟進水裏。苦澀的氣味隨着水汽蒸騰而起,彌漫在小小的破廟裏。
水開了,咕嘟咕嘟冒着泡。苦菜根在渾濁的水裏翻滾,顏色變得更加暗沉。張旭東用兩根樹枝做的簡易筷子攪動着。煮了很久,直到根塊看起來軟爛了一些。他舀起一小塊,吹了吹,遞到小蠶嘴邊。小蠶猶豫了一下,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她的眉頭立刻緊緊皺了起來,小臉皺成一團,顯然被那難以忍受的苦味沖擊到了。但她沒有吐出來,而是艱難地咀嚼着,吞咽了下去。
張旭東也嚐了一口。苦!苦得他舌頭發木,胃裏翻騰。但一股微弱的暖流,伴隨着那令人作嘔的苦澀,確實從食道滑入了胃袋。這是食物。能提供熱量的食物。
“吃!”他看着小蠶,眼神堅定,“再苦也要吃下去!”
破廟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無邊的黑暗如同濃墨,再次將這座死寂的村莊徹底吞沒。寒風從破敗的門窗縫隙裏鑽進來,發出嗚咽般的呼嘯,試圖撲滅那堆小小的篝火。火光頑強地跳躍着,在牆壁上投下兩個相依爲命的、不斷晃動的影子。
瓦罐裏的“苦菜根糊糊”冒着微弱的白氣。張旭東和小蠶圍坐在火堆旁,沉默地喝着這苦澀的“湯”。每喝一口,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去對抗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小蠶喝得很慢,眉頭始終沒有鬆開。張旭東強迫自己吞咽着,胃裏那點虛假的暖意和持續的翻騰感交織在一起。
火堆的溫暖是真實的,但也是暫時的。飢餓的深淵並未填平,只是被這苦澀的糊糊暫時掩蓋了邊緣。張旭東看着跳躍的火苗,又看看身邊小蠶在火光下顯得更加瘦小的身影。知識帶來了火,帶來了這碗難以下咽的食物,帶來了一絲喘息的機會。但這喘息,在這無邊的死寂和寒冷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和短暫。
他必須找到更多。不僅僅是食物。他需要工具,需要更穩定的火種,需要了解這個牢籠的邊界,需要知道……他們還能撐多久。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動,映照着一種絕不屈服的決心,也映照着深不見底的憂慮。這微弱的火,是希望,也是他們在這黑暗絕境中唯一的燈塔,隨時可能被呼嘯的寒風吹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