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被投入滾沸的油鍋!

不可能!秦士安!那個在斷魂崖邊只留下狼跡和血跡、被所有人認定屍骨無存的哥哥秦士安!

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疲憊、傷痛、算計,瞬間被這驚濤駭浪沖得七零八落。喉嚨像是被粗糙的麻繩死死勒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卷刃的腰刀“哐當”一聲脫手砸在腳下的石頭上,聲音在空曠的谷地裏異常刺耳。

溪水中的人影猛地一僵!

他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瀕死困獸般的警惕,一點一點地轉過身來。

那張臉……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唇幹裂發白,布滿了風霜和飢餓的刻痕,幾乎脫了形。可那雙眼睛!那雙在深陷的眼窩裏陡然睜開的眼睛!疲憊、驚疑、難以置信……最終定格爲一種被巨大驚駭凍結的茫然。

四目相對。隔着生死,隔着野馬谷的腥風血雨,隔着絕望與掙扎的三年,還有那冰冷的醫院和病房裏母親絕望的絮叨。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奔騰的溪水,拂過草葉的風,身後王五和趙二粗重的喘息,全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兩張同樣寫滿苦難、同樣被命運碾碎過、此刻卻又因這荒謬絕倫的重逢而劇烈震顫的臉。

秦士安手裏的木矛“啪嗒”一聲掉進水裏,濺起一片小小的水花。他嘴唇劇烈地哆嗦着,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抽氣的聲音。那聲音裏,翻滾着太多無法承載的東西。

“哥……”一個嘶啞、破碎、幾乎不成調的單音,終於從我幹涸的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不是秦士寧的,是張旭東的,混雜着無人村的絕望、程序員的疲憊、還有此刻野馬谷裏死而復生的狂濤。

風突然大了起來,卷起豐茂的草浪,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無數竊竊私語。溪水依舊不知疲倦地奔流,撞在石頭上,碎成點點白沫。王五和趙二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死寂,掙扎着支起身體,茫然地望過來。

秦士安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我這聲呼喚抽幹了最後一絲力氣。他踉蹌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溪流的亂石裏,水花四濺,溼透了他破爛的褲腿。他死死地盯着我,那雙深陷的眼睛裏,驚濤駭浪終於沖垮了堤壩,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混合着臉上的泥污,沖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

他張着嘴,喉嚨裏發出更大的“嗬嗬”聲,像是溺水的魚。一步,又一步,他掙扎着涉水向我靠近,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拽着千鈞巨石。那眼神,是瀕死之人望見浮木的光,是深陷地獄者窺見天堂縫隙的癲狂,是足以灼傷靈魂的、純粹到極致的、失而復得的狂喜與悲愴。

“寧……寧……子?” 終於,一個極度扭曲變形、仿佛鏽蝕鐵片摩擦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撕裂而出。那聲音裏蘊含的痛苦和難以置信,像一把鈍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這聲呼喚徹底擊碎了我強行維持的屏障。左肩的傷口,手臂的潰爛,三天三夜亡命奔逃積攢的疲憊,無人村的飢餓陰影,醫院裏母親那包凍在冰箱第二格的餃子……所有的一切,山崩海嘯般席卷而來。眼前豐饒的草原、奔流的溪水、哥哥那張被苦難徹底重塑的臉,開始劇烈地旋轉、模糊。

“哥……” 我又喊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溫柔又無可抗拒地從四面八方涌來,瞬間淹沒了那刺目的天光,淹沒了哥哥踉蹌撲來的身影,淹沒了這片剛剛發現的、染着血色和淚水的希望之地。身體失去了最後的支撐,向後重重倒去,砸進那片厚實柔軟的、散發着青草氣息的土地裏。

在意識徹底沉入深淵前的最後一瞬,我仿佛又聞到了那股味道。不是野馬谷的腐臭,也不是草原的清新。

是醫院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氣味下,頑固地、幽幽地飄散着,母親親手包的、帶着韭菜和肉餡香氣的餃子味兒。它固執地盤踞在記憶深處,像一根無形的線,穿過無人村的結界,穿過野馬谷的生死,牢牢系在我即將熄滅的靈魂上。

我墜入了無邊的黑暗,卻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法動彈的病房。母親的哭訴似乎還在耳邊絮絮叨叨:“……東子啊,媽給你包了餃子……韭菜豬肉的,就放冰箱第二格,你醒了就能吃……”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靈魂似乎漂浮着,一半陷在野馬谷這具傷痕累累的軀殼裏,一半卻困在醫院那張白色的病床上動彈不得。黑暗中,秦士安那張被巨大驚駭和狂喜扭曲的臉,與母親在病房裏哭得不成樣子的面容,詭異地重疊、撕扯。

“寧子!” 哥哥那聲嘶啞變調的呼喊,穿過黑暗的帷幕,帶着溪水的溼冷和絕望的溫度,重重砸在耳膜上。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遙遠卻異常清晰,帶着電子儀器特有的平穩滴答聲,也穿透了進來——那是病房裏心電監護儀單調的節拍。

身體在往下沉,沉入野馬谷肥沃的泥土,也沉入醫院病床冰冷的床墊。意識在兩層地獄的夾縫裏被拉扯。一邊是哥哥撲過來的腳步聲,沉重而踉蹌,踩碎了溪邊的碎石,也踩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另一邊,是病房裏塑料椅子輕微的挪動聲,還有壓抑的、屬於男人的、刻意放輕的啜泣——是父親?還是那個總把“兄弟”掛在嘴邊的黃埔德?

“醒醒!秦士寧!你給我醒過來!” 哥哥的手帶着冰冷的溪水和滾燙的淚,粗暴地拍打着我的臉頰,觸感真實得駭人。那溼冷和滾燙仿佛帶着電流,瞬間擊穿了我混沌的意識壁壘。

“嘀——嘀——嘀——” 心電監護儀的節奏陡然加快,像密集的鼓點敲打在神經末梢。

就在這雙重聲音的撕扯中,一股更強烈的、帶着泥土腥氣的青草味道猛地灌入鼻腔。我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如同溺水者終於沖破水面,沉重的眼皮被一股蠻力強行掀開!

刺目的光線再次灼痛了視網膜。模糊晃動的視野裏,秦士安那張涕淚橫流、因極度的恐懼和狂喜而猙獰的臉,占據了全部。他死死抓着我的肩膀,指甲幾乎要摳進我肩頭的傷口裏,劇烈的疼痛讓我瞬間清醒了大半。

“寧子!寧子!老天爺……你沒死……你真的沒死!” 他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更多的淚水混着鼻涕淌下,滴落在我的臉上,溫熱而粘膩。

王五和趙二也圍了過來,兩張同樣寫滿驚魂未定和茫然的臉。王五的嘴唇哆嗦着:“秦哥…你…你剛嚇死俺們了!一頭栽下去,跟…跟斷了氣似的!”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震動都牽扯着全身的傷口,痛得眼前發黑。我掙扎着想坐起來,秦士安和王五手忙腳亂地架住我。視線越過哥哥顫抖的肩膀,投向那條波光粼粼的溪流,投向遠處那片豐饒得近乎虛幻的遼闊草原。

希望之地。也是死地。曲浩的獰笑猶在耳邊:“探明了路,你們就是功臣。探不明…野馬谷的草,正好當肥料!”

父親被野馬踩踏、血肉模糊的身體在記憶裏一閃而過。現在,哥哥找到了,就在眼前,同樣被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目標瞬間清晰、灼熱得燙人:活下去!帶着哥哥,帶着母親,逃出去!逃出這吃人的牧場,逃出曲浩的掌心!

“哥…” 我喘着粗氣,聲音嘶啞得厲害,反手緊緊抓住秦士安冰冷顫抖的手腕,力量大得指節發白,“別哭…我們…得離開這鬼地方。” 我的目光掃過王五和趙二驚疑不定的臉,掃過他們身上和我一樣狼狽的傷口,最後落回秦士安深陷的眼窩裏,“所有人…一起。”

野馬谷的風掠過豐茂的草尖,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細碎的耳語,又像隱藏着千軍萬馬。這遼闊的綠野,是生機,更是巨大的、危機四伏的狩獵場。遠處山巒的輪廓在稀薄的天光下顯得沉默而森嚴,如同曲浩那雙窺伺的眼睛。

豐饒的草甸像一張巨大的綠毯,溫柔地托着四個疲憊欲死的身體。溪水潺潺,清澈冰冷,是最好的療傷藥。王五和趙二幾乎是撲進水裏,貪婪地灌了個水飽,又拼命清洗着身上惡臭的傷口和潰爛的皮膚。清冽的水流帶走污穢,也帶來一絲活着的實感。

秦士安——那個死而復生的哥哥,沉默得像一塊溪邊的石頭。他熟練地用削尖的木棍刺穿幾條肥碩的冷水魚,架在篝火上烤。跳躍的火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窩和嶙峋的顴骨,那張被苦難徹底重塑的臉上,只有看向弟弟秦士寧時,才偶爾掠過一絲劫後餘生的、小心翼翼的微光。他不問弟弟是怎麼活下來的,也不提斷魂崖上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和狼蹤。兄弟之間橫亙着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野馬谷的腥風,無人村的孤寂,還有醫院裏母親絕望的絮叨,都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呼吸裏。

休養了三天,傷口在草藥(秦士安認得幾種止血消腫的野草)和充足的食物滋養下,終於開始收斂結痂。力氣也隨着烤魚和偶爾獵到的野兔肉湯一點點回到身體裏。豐饒的谷地像世外桃源,但每個人心裏都繃着一根弦。曲浩那張帶着殘忍笑意的臉,如同懸在頭頂的冰冷彎刀。母親王秀麗還在那吃人的牧場裏,每多耽擱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第四天清晨,篝火的餘燼還帶着溫熱,秦士寧站起身,活動着依舊酸痛的筋骨,目光投向那幽深恐怖的來路方向。

“哥,”他的聲音打破了寧靜,“該回去了。” 必須回去,接母親,然後徹底逃離曲浩的魔爪。

秦士安猛地抬頭,烤魚的動作僵住,眼中瞬間涌起復雜的情緒——是擔憂,更是恐懼。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回去?!” 王五像被蠍子蜇了似的跳起來,臉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瘢痕因激動而扭曲,“秦哥!你瘋了嗎?那鬼路!趙魁他們是怎麼死的?狼!瘴氣!還有那些看不見的泥沼!回去就是送死!” 他指着自己依舊紅腫潰爛的腳踝,又指向趙二臉上殘留的毒瘢,“俺們能活着找到這地方,是老天爺開眼!再走回頭路?十條命也不夠填!”

趙二沒說話,只是把身體蜷縮得更緊,那雙腫脹的眼睛裏充滿了對死亡之路根深蒂固的恐懼,像受驚的兔子。他用力搖頭,抗拒的意味不言而喻。

氣氛陡然凝重。溪水聲變得刺耳。

秦士寧看着他們,理解他們的恐懼。那條路,每一步都浸透着同伴的鮮血和自己的絕望。但母親的臉,和曲浩可能施加在她身上的暴虐,比任何瘴氣毒蟲都更令人窒息。

“回去的路,確實九死一生。”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壓下了溪水的喧譁,“但留在這裏,就是等死。曲浩是什麼人,你們比我清楚。他不會忘記我們。等不到我們回去‘報喜’,他就會認定我們死光了。然後呢?” 他的目光掃過王五和趙二,“他會派新的人來‘探路’,或者幹脆封死谷口。這地方再大,也是個死谷!沒有鹽,沒有鐵器,沒有御寒的衣物,冬天一來,我們拿什麼活?靠這些魚和兔子?”

王五和趙二的臉色白了白。野馬谷的殘酷冬天,他們比誰都清楚。

“我娘還在他手裏。” 秦士安的聲音嘶啞地響起,帶着一種沉痛的力量,他站起身,眼神第一次變得無比銳利,直刺王五和趙二,“我爹已經沒了,我不能讓我娘……” 後面的話他沒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比任何威脅都更有力。

秦士寧接過話頭:“回去,是搏一線生機。不回去,是十死無生。” 他頓了頓,看着王五和趙二眼中掙扎的恐懼,“這樣,先不急着動身。我們休整得差不多了,趁這幾天,沿着谷地邊緣,特別是靠近斷魂崖那側的山壁,仔細找找。看看有沒有別的、可能更安全的路。哪怕只是繞過最危險的那段沼澤和瘴氣林也好。”

這個折中的提議,給了他們一絲喘息和希望。王五臉上的抗拒稍稍鬆動,趙二也遲疑地點了點頭。探查,總比立刻踏上那條死亡之路要好。

接下來的三天,成了與時間和恐懼的賽跑。四人分成兩組。秦士安帶着王五,沿着溪流向上遊探查,尋找可能的隘口。秦士寧和趙二,則重點搜索靠近斷魂崖一側的陡峭岩壁。野馬谷的邊緣並非完全封閉,高聳的岩壁犬牙交錯,形成許多深邃的裂隙和狹窄的岩縫,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層層遮蔽。

趙二雖然恐懼,但對地形的觀察有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第三天下午,在一處被巨大風化岩塊半掩着的、毫不起眼的岩壁底部,他撥開一叢掛着紫色漿果的帶刺藤蔓。

“秦哥!你看!” 他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着藤蔓後面。

那是一個斜向下延伸的、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狹窄縫隙!一股微弱但持續的氣流從縫隙深處涌出,帶着山岩特有的陰涼溼氣,吹拂在臉上。縫隙入口處的地面相對幹燥,沒有外面草甸的溼滑泥濘,更關鍵的是,幾粒已經半風幹的、深褐色的圓形糞便散落在入口的石頭上。

“是岩羊的糞球!” 秦士安不知何時也趕了過來,蹲下身撿起一粒,用手指捻開,裏面是未消化的草莖,“很新鮮,不會超過兩天!這縫……能通!”

希望如同電流瞬間擊穿了四人緊繃的神經。岩羊能走,人就有希望!秦士寧立刻拔出腰刀(雖然卷刃,但砍藤蔓勉強夠用),帶頭鑽了進去。縫隙內陰暗潮溼,石壁上凝結着水珠,腳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和鬆散的碎石。通道極其狹窄,有時需要側身甚至匍匐才能通過,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但那股持續的氣流和前方隱約傳來的、不同於谷內沉悶的、帶着開闊感的風聲,像黑暗中的燈塔。

四人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了近半個時辰,壓抑和未知帶來的恐懼絲毫不亞於面對野馬谷的毒蟲猛獸。就在手臂被嶙峋的岩壁刮得生疼,呼吸都覺得壓抑時,前方的黑暗忽然被一道刺眼的光線撕開!

他們跌跌撞撞地沖出縫隙,刺目的陽光讓所有人瞬間眯起了眼。

腳下,是堅實的、遍布碎石和低矮灌木的山坡。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相對平緩、向下延伸的山脊地帶展現在眼前,一直連接到遠處那令人心悸的、如同大地傷疤般的斷崖邊緣——斷魂崖!

這條隱秘的岩羊小徑,竟然真的繞開了野馬谷最核心的死亡區域,直接通到了斷魂崖附近相對安全的高處!從這裏回望,甚至能看到他們之前亡命奔逃過來的、那片吞噬了趙魁和其他幾人的恐怖沼澤和瘴氣林,像一條醜陋的墨綠色帶子,被遠遠地甩在了下方谷底。

“老天爺……” 王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望着下方那條噩夢般的來路,又看看腳下這條雖然難走但明顯安全得多的山坡,激動得語無倫次,“有…有路了!真的有路了!不用走那鬼林子了!”

趙二也癱坐在地,大口喘着氣,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後怕交織在臉上。

秦士安緊握着拳頭,指節發白,目光灼灼地望向斷魂崖的方向,又猛地轉向秦士寧,眼中是燃燒的火焰:“寧子!路找到了!我們能回去了!”

希望,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影,它有了具體的形狀——就是這條崎嶇但可通行的、通往斷魂崖的小徑。

當晚的篝火旁,氣氛截然不同。火上烤着白天順手獵到的兩只肥碩山雞,油脂滴落,噼啪作響,香氣四溢。王五和趙二臉上第一次有了點活人的血色,不再是死氣沉沉的絕望。

但食物的香氣掩蓋不住接下來要面對的冰冷現實。

“路是找到了,” 秦士寧撕下一塊滾燙的雞腿肉,聲音在篝火的噼啪聲中顯得格外清晰,“但回去,怎麼跟曲浩交代?”

興奮的氣氛瞬間冷卻。王五和趙二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眼中重新浮上恐懼。秦士安也皺緊了眉頭。

“新草場找到了,這是大功一件。” 秦士寧慢慢嚼着雞肉,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曲浩要的是馬場,是能給皇帝交差的馬。我們告訴他找到了,而且比現在的牧場更豐美,水源充足。這是實情。”

“那他肯定會立刻派人來接手,甚至親自來!” 趙二急道,聲音發顫,“到時候我們……”

“這就是關鍵。” 秦士寧打斷他,眼神變得銳利,“我們不能讓他派人來,更不能讓他親自來。一旦他踏入這片谷地,這裏就不再是我們的生路,而是新的囚籠,甚至……是我們的墳墓。曲浩不會允許知道這條‘捷徑’的我們活着離開他的掌控。他只會把我們,連同我們的家人,徹底變成拴在這片新草場上的奴隸,永無翻身之日!”

篝火的光芒在秦士寧眼中跳動,映出一片冰冷的算計。“所以,我們給他的‘路’,不能是這條。” 他指了指身後那條通往斷魂崖的岩羊小徑,“我們給他的,只能是那條‘正路’——那條吞噬了趙魁、差點也吞掉我們的死亡之路!”

王五倒吸一口涼氣:“秦哥,你是說……騙他?”

“不是騙,” 秦士寧糾正道,聲音低沉而冷酷,“是給他想要的‘路’,一條需要用人命去填、只有我們‘僥幸’探明、並且依舊充滿‘未知風險’的路。我們要讓他覺得,這條路有價值,但代價太大,風險太高,短期內不宜大規模派人進入,更不值得他親自冒險。他需要的是結果——確認這裏有草場,能養馬。至於怎麼利用,他需要時間,需要人手慢慢‘清理’和‘穩定’。”

他拿起一根樹枝,在篝火旁鬆軟的泥土上劃動:“我們回去就這麼說:歷經艱險,損失慘重,趙魁他們全折在了路上,我們四人也是九死一生。最終找到了這片豐饒谷地,但谷口通道極其凶險,遍布毒沼、猛獸和致命的瘴氣,而且範圍極廣,地形復雜,只有一條極其隱蔽、需要特殊標記才能勉強辨認的‘安全’路徑,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沒。”

他在泥土上劃出一條扭曲的、布滿交叉標記(代表危險)的線,指向代表谷地的圓圈。

“這條‘正路’,就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絞索’。他會信,因爲我們確實損失慘重,我們身上的傷和毒瘢就是最好的證明。他會想要這片草場,但他更惜命,更舍不得他手下的‘財產’(那些牧奴)無謂消耗。他需要時間,需要先派小股精幹人手,帶着我們提供的‘安全標記圖’,慢慢‘清理’和‘熟悉’這條路。”

他扔掉樹枝,抬起頭,目光如刀:“而這,就是我們的時間!回去‘復命’領賞,穩住他。然後,利用他對我們的‘信任’(或者說是暫時的不屑一顧),利用他需要時間‘清理道路’的空檔,我們帶上我娘,拿上他‘賞賜’的糧食和東西,然後——”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泥土上代表斷魂崖方向的另一個點,那裏被他劃了一條極其短促、幾乎看不見的虛線,“從這條真正的生路,徹底消失!”

篝火噼啪作響,映照着四張神色各異的臉。王五和趙二眼中充滿了驚懼,但更多的是被這大膽計劃點燃的、求生的瘋狂。秦士安緊抿着嘴唇,眼神激烈地掙扎着——對曲浩根深蒂固的恐懼,與對母親安危的擔憂,以及對眼前這條險之又險的生路的最後一絲希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戰。最終,那絲希望艱難地壓倒了恐懼,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變得決絕。

“那…那曲浩給的眼線趙魁死了…回去怎麼交代?” 王五想起關鍵問題,聲音發虛。

“狼群。” 秦士寧斬釘截鐵,“就是狼群咬死的。我們親眼所見,屍骨無存。我們拼死才逃出來。死無對證。”

趙二打了個寒顫,低下頭不敢再看秦士寧。

“糧食,” 秦士安沙啞地開口,思路開始跟上,“回去復命,他肯定會給賞。至少…夠我們路上吃。”

“對,” 秦士寧點頭,“不僅要糧食,還要鹽!還有傷藥!甚至…如果能弄到一把像樣的刀或者弓箭更好。就說我們探路九死一生,需要這些東西養傷,也需要更好的武器防備谷中猛獸,爲他下次探路做準備。他想要草場,這點‘投入’他舍不得也得給。”

計劃在篝火的映照下逐漸清晰,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帶着劇毒,也帶着一線生機。四人開始詳細商議回去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如何應對可能的盤問,如何誇大死亡之路的危險,如何描繪谷地的富饒以勾起曲浩的貪婪,又如何暗示道路的凶險以澆滅他立刻行動的念頭。

夜色漸深,篝火漸弱。豐饒的谷地沉入一片寂靜的墨藍,只有溪水不知疲倦地流淌。四人不再說話,各自靠着背囊,閉目養神,卻無人能真正入睡。

秦士安坐在秦士寧旁邊,借着最後一點微弱的火光,用魚骨針和從自己破爛衣服上拆下的線,笨拙而認真地縫制着一個堅韌的皮囊——那是用今天獵到的岩羊胃袋簡單鞣制的。他小心翼翼地將秦士寧用燒黑的木炭在剝下的光滑樹皮上繪制出的、極其簡略的“死亡之路危險標記圖”卷好,塞了進去,又仔細封好口。

“縫在裏衣夾層,” 他聲音低啞,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死,也得帶回去給娘。” 昏暗中,他縫補的動作帶着一種古老的韻律,那是母親王秀麗在無數個寒冷夜晚,就着豆大油燈縫補他們兄弟破衣爛衫時留下的印記,此刻成了傳遞生存密碼的儀式。

秦士寧靠在冰冷的石頭上,左臂的潰爛處被新鮮的草藥糊覆蓋着,傳來陣陣清涼的刺痛。目光越過哥哥低垂的頭顱,投向斷魂崖方向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沉默的山影。回去的路,依然布滿荊棘。曲浩不是傻子,他的殘忍中必然摻雜着狡詐。母親王秀麗獨自在牧場,如同暴風眼中的孤鳥。還有王五和趙二,他們對曲浩深入骨髓的恐懼,會不會在某個關鍵瞬間變成背叛的引信?

篝火最後一點餘燼掙扎着閃爍了一下,徹底熄滅,只留下一縷青煙,迅速被夜風吹散。

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只有斷魂崖方向,極高遠的夜空之上,幾顆寒星釘在那裏,微弱,冰冷,固執地亮着。像曲浩那雙在黑暗中窺伺、充滿算計的眼睛,也像醫院病房窗外,那永遠亮着的、代表生命維持設備運行的、幽綠的指示燈。

黑暗中,秦士安縫制皮囊的悉索聲,成了唯一清晰的聲響。一針,一線,都像是敲在緊繃的神經上。王五和趙二在幾步之外翻了個身,粗重的呼吸裏帶着壓抑的夢囈,顯然睡得極不安穩。

秦士寧閉上眼,努力將意識沉入這片黑暗。無人村小蠶瘦小的身影在記憶裏一閃而過,帶着結界破碎時那絕望的光芒。醫院裏母親絮叨着冰箱第二格餃子的哭腔,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來。還有父親秦玉良被野馬群淹沒時,那短暫卻撕心裂肺的慘叫……

無數碎片在黑暗中翻涌沖撞。然後,是曲浩。

那張臉在秦士寧腦海中異常清晰。不是猙獰的咆哮,而是他慣常的、帶着一絲玩味和殘忍的平靜。他高坐在牧場唯一的木樓裏,粗糙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擊着桌面,聽着下面牧奴的匯報,眼神像打量牲口。他欣賞秦士寧馴服黑雲時的狠厲,那眼神不是贊許,而是看一件好用工具的估量。他“賞賜”那袋糧食時,嘴角勾起的那抹轉瞬即逝的笑意,像毒蛇吐信。

他想要野馬谷的草場,這是肯定的。但他更想要的,是絕對的控制,是無人敢反抗的權威。他們活着回去,帶着“重大發現”,對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但更是需要重新評估和掌控的變量。趙魁死了,他安插的眼睛沒了。他們四個,尤其是“死而復生”又找到新草場的秦士安,在他眼中,價值陡增,危險性也同樣陡增。

他會試探。用看似慷慨的賞賜,用看似隨意的問話,用那雙能看透牧奴靈魂深處的眼睛。他會在他們帶回的“地圖”上反復推敲,尋找任何可能的破綻。他會派人暗中盯着母親王秀麗,那是他捏在手裏最有效的籌碼。

黑暗中,秦士寧的手指無意識地摳進身下的泥土裏,冰涼的溼氣浸透指尖。他們的計劃,像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賭的就是曲浩的貪婪壓過疑心,賭的就是他對這條“死亡之路”的忌憚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寧子……” 旁邊傳來秦士安壓得極低的氣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縫好了。” 他摸索着,將那個還帶着體溫和羊膻味的、小小的皮囊塞進秦士寧手裏。

皮囊入手微沉,粗糙的觸感下,能感覺到裏面卷筒的形狀。這不僅僅是一份假地圖,更是他們此刻唯一的、脆弱的籌碼。

秦士寧緊緊攥住,仿佛攥着母親的生命線。黑暗中,他睜開眼,望向秦士安模糊的輪廓,聲音同樣壓得極低,卻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絕:“哥,記住回去後每一句話。多看,少說。尤其是關於‘捷徑’,半個字都不能提。一切,看我眼色。”

秦士安在黑暗中用力點頭,盡管秦士寧看不清,但那沉重的呼吸聲傳遞了他的決心。

斷魂崖方向的寒星,在濃墨般的夜空中,似乎閃爍了一下。

風從谷地深處盤旋而上,掠過他們棲身的岩石,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卷起尚未完全熄滅的草木灰燼,帶着一股焦糊與青草混合的、死亡與新生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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