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裏死寂得如同墳墓。只有王秀麗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像垂死鳥雀最後的哀鳴,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弱地回蕩。她蜷縮在土炕最陰暗的角落,枯瘦的身體緊緊裹着那件屬於秦玉良的破舊麻衣,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點暖意的源頭。秦士安失蹤的消息如同一記重錘,徹底砸碎了她僅存的一絲人形。她的眼神渙散空洞,望向虛空,淚水早已流幹,只剩下兩汪深不見底的絕望死水。
張旭東(秦士寧)站在門口,背對着母親。屋外,凜冽的寒風卷着沙礫,抽打着破敗的門板,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慘淡的天光從門縫裏擠進來,在他腳邊投下一道冰冷、狹長的影子。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指關節因爲用力攥緊而泛白。喉嚨裏堵着滾燙的硬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胸肺,帶來沉悶的鈍痛。
他不能回頭。不能看母親那張被苦難徹底摧毀的臉。那會讓他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如同淬火寒鐵般的意志瞬間崩塌。
“寧…寧兒…”身後傳來王秀麗嘶啞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喚,氣若遊絲,帶着一種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本能般的恐懼,“別…別去…求你…”
張旭東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聲音像淬毒的針,精準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閉上眼,無人村小蠶冰涼的小手,醫院裏母親絮叨冰箱餃子的哽咽,父親踏入野馬谷時佝僂的背影,哥哥秦士安沉默卻堅實的守護……無數畫面碎片般閃過,最終定格在斷魂崖邊那傳說中狼爪印和刺目的血跡上。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着土腥、黴味和母親絕望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灼燒般的刺痛。他猛地睜開眼,眼底最後一絲掙扎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徹底取代。他緩緩轉過身。
王秀麗不知何時掙扎着爬到了土炕邊緣,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摳着冰冷的炕沿,指節因爲用力而扭曲變形。她抬起那張蠟黃、布滿深刻淚痕的臉,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張旭東,裏面燃燒着一種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哀求光芒。
“娘…”張旭東的聲音異常幹澀,像砂紙摩擦,“哥…可能還活着。”他說出這句話,自己都覺得殘忍,但這是支撐母親活下去的唯一渺茫希望,也是他行動最正當的理由。“我得去找他。”
“野馬谷…那是吃人的地方啊!你爹…你爹他…”王秀麗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淒厲,如同夜梟啼哭,“你也要去送死嗎?讓娘怎麼活…怎麼活啊!”她猛地向前一撲,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抓住了張旭東破爛的褲腿,指甲幾乎要隔着布料嵌進他的皮肉裏。
張旭東沒有動,任由母親撕扯。他低下頭,看着母親花白散亂的頭發,看着那深陷的眼窩裏滾落的渾濁淚滴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發熱。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裏彌漫開濃重的鐵鏽味,硬生生將那股洶涌的熱意逼了回去。
他慢慢蹲下身,動作僵硬得像生鏽的機器。他沒有去掰母親那鐵鉗般的手,而是伸出自己同樣粗糙、布滿新老繭子的手,輕輕覆蓋在母親冰冷、顫抖的手背上。
那觸感冰涼而粗糙,帶着生命流逝的枯槁。
“娘,”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帶着沉重的力量,“待在家裏。關好門。誰叫都別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角落裏那袋被秦士安封存起來的“買命糧”黍米,眼神銳利如刀,“那袋糧,省着吃。等我…和哥回來。”
王秀麗抓着他褲腿的手猛地一顫,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那眼神裏有驚疑,有更深的恐懼,還有一種在絕望深淵中驟然看到一絲微弱光亮的、近乎虛幻的期盼。
張旭東不再解釋。他不能告訴母親自己真正的計劃是逃亡,那只會讓她在絕望中增添無謂的恐懼。他必須給她一個看得見的、能支撐她活下去的念想——尋找哥哥。他反手握住母親枯瘦冰冷的手,將她那幾乎摳進自己皮肉的指頭,一根一根,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地掰開。
王秀麗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她看着兒子那雙深陷眼窩裏、燃燒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那裏面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陌生的決絕和力量,讓她感到害怕,卻又像溺水時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嘴唇劇烈地哆嗦着,最終,那洶涌的哭嚎和哀求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絕望嗚咽所取代。她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顫抖着手,從懷裏貼身的地方,摸索出一個小小的、用最幹淨的粗布包着的布包。
布包打開,裏面是兩塊同樣粗糙、但明顯比他們平時吃的更精細些的麥餅,邊緣甚至帶着一點微焦的香氣。這是她省下自己那份口糧,在土灶最旺的火頭上偷偷烙的,本是想留給兩個兒子在最餓的時候墊墊肚子。
她將那兩塊餅,不由分說地、幾乎是蠻橫地塞進張旭東懷裏,動作帶着一種母獸護崽般的瘋狂和不容拒絕。
“拿着…拿着…我的兒…”她泣不成聲,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滴落在張旭東的手背上,“一定要…一定要活着回來…娘…娘等着你們…”
張旭東感覺懷裏那兩塊餅瞬間變得滾燙無比,灼燒着他的胸口。他喉嚨哽得生疼,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母親那張涕淚橫流、寫滿無盡哀傷和卑微祈求的臉。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會崩潰。
他轉身,大步走向門口,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冷風。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那扇破舊門板的瞬間,身後傳來王秀麗一聲撕心裂肺、如同杜鵑啼血般的哭喊:
“寧兒——!”
張旭東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猛地拉開吱呀作響的破門,凜冽的寒風裹挾着沙塵瞬間灌入,吹得他破爛的衣襟獵獵作響。他一步跨出門檻,反手重重地將門關上!
“砰!”
一聲悶響,隔絕了屋內那令人心碎的絕望哭嚎,也隔絕了那個充滿苦難和死亡氣息的狹小世界。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門板,仰起頭。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冰冷、污濁卻自由的空氣,將那兩塊帶着母親體溫的麥餅,緊緊按在心口的位置。再睜開眼時,所有的軟弱和猶疑已被徹底冰封。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淬火般的堅硬。
目標清晰如刀刻:
一、逃出這煉獄,帶母親走!
二、找到哥哥秦士安,無論生死!
他不再猶豫,大步朝着曲府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昏黃的風沙中,顯得孤絕而挺拔。
曲浩對他的“主動請纓”沒有絲毫意外。那張鷹隼般的臉上甚至帶着一絲早有預料的、冰冷的滿意。他端坐在鋪着完整狼皮的寬大圈椅上,手裏把玩着一枚溫潤的玉扳指,目光像打量一件趁手的工具,在張旭東身上逡巡。
“秦士寧?有點意思。”曲浩的聲音帶着一絲玩味的金屬質感,“剛死了爹,又急着去找哥?這份‘孝悌’,倒是難得。”他刻意加重了“孝悌”二字,語氣裏的嘲諷如同冰冷的針。
張旭東垂着眼,面無表情,如同沒有聽到。他只是微微躬着身,姿態卑微,但繃緊的脊背線條卻透着一股不屈的硬氣。
“行。”曲浩似乎覺得無趣,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既然你有這份心,爺成全你。正好,馬場需要探探野馬谷深處那片水草地。你,”他指了指張旭東,又隨意地指向旁邊侍立的一個身材矮壯、臉上帶着一道醒目刀疤的親兵,“趙魁,你帶幾個人,跟他一起去。名義上,是幫他找哥,順便探探那片草場,看看有沒有好草料,能不能引些野馬出來。”
“是!曲爺!”那叫趙魁的刀疤臉親兵立刻抱拳,聲音洪亮,看向張旭東的眼神卻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審視,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曲浩的目光再次落到張旭東身上,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記住了,秦士寧。你的命,還有你哥的命,能不能撿回來,就看你能給爺帶回多少有用的消息。那片水草地,給爺探明白了!否則…”他後面的話沒說,只是那眼神裏的寒意,比野馬谷的風更刺骨。
張旭東沉默地再次躬身。他清楚,曲浩根本不在乎秦士安的死活,甚至可能樂見其成。他所謂的“成全”,不過是將計就計,利用自己這個“尋兄心切”的由頭,派出一支探路的炮灰,去驗證他覬覦野馬谷深處資源的野心。趙魁和他手下,就是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鎖和隨時可能落下的屠刀。
一個時辰後,野馬谷那如同地獄巨口的谷口前。
寒風更加凜冽,卷起的沙塵撲打在臉上,如同細碎的冰針。天空陰沉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六個人,外加一匹通體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異常神駿卻透着凶戾氣息的高頭大馬——黑雲。
張旭東站在最前面,身上穿着最厚實的破襖,腰間別着一把磨得鋒利的鍘草刀(這是他唯一能弄到的“武器”),背上背着一個不大的粗布包袱,裏面是王秀麗塞的那兩塊麥餅、一小袋鹽和幾個火折子。他沉默地撫摸着黑雲粗壯的脖頸,這匹曾差點摔死他的烈馬此刻異常安靜,銅鈴大的眼睛警惕地掃視着陰森的谷口,鼻翼翕張,噴出大股白氣。張旭東能感覺到它肌肉的緊繃,那是面對危險本能的警覺。他輕輕拍了拍它,一種無聲的交流在人與馬之間流淌。
趙魁帶着四個曲府的兵丁和一個神情麻木、佝僂着背的老馬夫站在後面。趙魁一身半舊的皮甲,腰挎彎刀,背上還背着一把硬弓和一壺箭,裝備精良。他身後四個兵丁也穿着號衣,挎着腰刀,只是皮甲略顯破舊,臉上帶着慣常的麻木和一絲對谷口的畏懼。那個老馬夫則牽着一匹馱着簡單補給(主要是幹糧和少量飲水)的駑馬,眼神渾濁,臉上刻滿了被生活磨平的痕跡,對即將踏入的死亡之地似乎早已麻木。
這支小隊,涇渭分明。趙魁和四個兵丁是一夥,代表着曲浩的意志和武力。老馬夫是純粹的累贅和消耗品。而張旭東和他身邊的黑雲,則是這支隊伍名義上的“核心”,同時也是最明顯的靶子和探路的犧牲品。
“小子,”趙魁抱着膀子,刀疤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誚,朝張旭東努了努嘴,“你哥是在斷魂崖那邊沒的,斷魂崖在谷西邊。曲爺要探的水草地,在谷深處,得往東走。你說,咱們是先去給你‘找哥’呢?還是先去辦曲爺的正事?”
四個兵丁發出幾聲壓抑的嗤笑,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張旭東身上。老馬夫低着頭,仿佛什麼都沒聽見。
張旭東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眼窩裏的目光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他迎着趙魁戲謔的目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聲:
“趙頭兒,曲爺的命令是探明水草地。”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四個兵丁,最後落回趙魁臉上,語氣平淡無波,“我哥是死是活,是我的事。進了谷,找機會,我自己去西邊斷魂崖看看,不敢耽擱曲爺的大事。”
趙魁臉上的譏誚微微一滯,顯然沒料到這小子如此“識相”和“冷靜”。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張旭東,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點恐懼或者憤怒的痕跡,但只看到一片深沉的、令人有些不舒服的平靜。
“哼,算你識相!”趙魁冷哼一聲,似乎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無趣,“記住你的話!要是敢耽誤了曲爺的正事,老子第一個剁了你喂狼!”他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抽出腰間的彎刀,雪亮的刀鋒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寒光,對着幽深黑暗的谷口一指,厲聲喝道:“進谷!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這鬼地方,一步踏錯,就是閻王殿!”
陰冷的風,裹挾着濃重的土腥和腐朽氣息,如同實質般從谷口深處洶涌而出,吹得人遍體生寒。那巨大的、犬牙交錯的岩石入口,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趙魁一馬當先,握着彎刀,警惕地踏入陰影之中。四個兵丁緊隨其後,臉上帶着緊張,手都按在刀柄上。老馬夫佝僂着背,牽着那匹不安的駑馬,也跟了進去。
張旭東最後看了一眼身後那片被陰雲籠罩的圍場,那裏埋葬着他父親,囚禁着他絕望的母親。然後,他輕輕一夾馬腹。
“駕!”
黑雲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四蹄有力地踏在冰冷的谷口岩石上,馱着它的主人,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黑暗之中。
野馬谷的黑暗,並非純粹的光線缺失,而是一種粘稠的、仿佛能吞噬聲音和溫度的實質存在。甫一踏入,如同墜入冰冷的墨池。空氣裏彌漫着濃重到令人作嘔的土腥氣,混雜着陳年枯葉腐爛的酸腐、某種未知獸類的腥臊,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血腥味,沉澱在每一寸岩石和泥土裏。風在嶙峋的岩壁間穿梭,發出忽高忽低、如同鬼哭般的嗚咽,時而尖銳如哨,時而低沉如泣,攪動着谷底令人窒息的死寂。
腳下的路根本不能稱之爲路。巨大的、被歲月和流水沖刷得光滑無比的鵝卵石層層疊疊,踩上去稍有不慎就會滑倒。更深處是鬆軟的、混雜着碎石和動物骸骨的腐殖土層,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腳時發出“噗嗤”的粘膩聲響,帶起一陣令人不安的腐敗氣息。兩側是高聳入雲的、近乎垂直的黑色岩壁,如同巨神冰冷的臂膀,將谷底擠壓成一道狹窄、壓抑、望不到盡頭的裂縫。抬頭望去,鉛灰色的天光只剩下一條細長、扭曲的線,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趙魁走在最前面,手中的彎刀微微前探,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他腳步沉穩,但緊繃的肩背和不斷掃視四周的銳利眼神,暴露了他內心的警惕。四個兵丁緊跟在趙魁身後,兩人一組,互爲犄角,手一直按在腰間的刀柄上,呼吸都刻意放輕,眼神裏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不安。老馬夫佝僂着背,牽着那匹越發焦躁不安的駑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對周圍的環境似乎已經麻木。
張旭東騎着黑雲,走在隊伍中間偏後的位置。黑雲異常安靜,巨大的馬蹄踏在碎石和腐土上,發出清晰而沉穩的“嘚嘚”聲。它的耳朵機警地轉動着,捕捉着風中每一絲細微的異響,銅鈴大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着幽綠的光芒,如同兩盞警惕的鬼火。張旭東俯低身體,緊貼着黑雲溫暖而充滿力量的脖頸,他能感受到馬匹肌肉的每一次律動,感知着它傳遞來的緊張或平靜。他的左手輕輕握着繮繩,右手則看似隨意地搭在腰間那把磨得鋒利的鍘草刀柄上,指腹感受着粗糙的木柄紋理。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冷靜地掠過兩側猙獰的岩壁,掃過地上可疑的拖痕或爪印,掃過岩縫中頑強生長的、形態扭曲的荊棘。無人村三年磨礪出的、對危險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在這裏被放大到了極致。他不僅僅在找路,更在尋找可能的逃生縫隙,尋找哥哥可能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同時,也在評估着這支“同伴”的每一個細微反應——趙魁的強勢和殺意,兵丁們的恐懼和麻木,老馬夫的徹底絕望。這些人,都是他逃亡路上必須面對的障礙或可以利用的棋子。
“媽的,這鬼地方!”一個兵丁忍不住低聲咒罵,聲音在狹窄的谷底回蕩,顯得格外刺耳,“連個鳥影子都沒有!全是石頭和爛泥!”
“閉嘴!想死嗎?”趙魁猛地回頭,刀疤臉上滿是厲色,壓着嗓子呵斥,“再亂嚷嚷,把狼招來,老子第一個拿你祭刀!”那兵丁嚇得一縮脖子,再不敢出聲。
谷底的地形開始變得更加復雜。巨大的風化石像倒塌的巨人遺骸,橫亙在前方,形成天然的障礙和迷宮。水流沖刷出的深溝縱橫交錯,溝底是散發着惡臭的黑色淤泥。他們不得不頻繁地繞行、攀爬、涉過冰冷刺骨的淺溪。每一次改變路線,都讓方向感變得更加混亂。張旭東默默地在心中構建着路線圖,依靠岩壁的走向、風化的特殊紋路和偶爾瞥見的一線天光的位置來艱難地定位。他注意到趙魁似乎在刻意避開谷地西側那片更顯陡峭、陰影更加濃重的區域——那裏應該就是斷魂崖的方向。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谷底的光線越發昏暗,如同提前進入了黃昏。疲憊和壓抑的氣氛像無形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兵丁們的腳步變得沉重,喘息聲也粗重起來。駑馬不安地打着響鼻,噴着白氣。連趙魁的臉上也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前行的黑雲,毫無征兆地猛地停住了腳步!它巨大的頭顱高高揚起,耳朵如同雷達般劇烈地轉動着,鼻孔急促地翕張,噴出大股大股的白氣!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充滿警告意味的嘶鳴!
“唏律律——!”
這嘶鳴在死寂的谷底如同驚雷炸響!
張旭東的心髒驟然一縮!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來了!黑雲絕不會無緣無故示警!
“戒備!”趙魁反應極快,厲喝一聲,猛地將彎刀橫在胸前,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向前方一片被巨大風化石遮蔽的陰影區域!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嗷嗚——!”
一聲淒厲、悠長、充滿了殘忍和飢餓的狼嚎,如同來自地獄的號角,猛地從那片陰影深處炸開!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十幾聲凶戾的狼嚎此起彼伏,瞬間連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聲音迅速逼近!
“狼!是狼群!”一個兵丁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結陣!背靠岩石!”趙魁不愧是老兵,臨危不亂,厲聲指揮。四個兵丁雖然嚇得臉色慘白,但在生死關頭,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們手忙腳亂地拔出腰刀,和老馬夫一起,迅速退到旁邊一塊相對高大的風化石下,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將駑馬和相對脆弱的老馬夫護在中間,形成了一個簡陋的防御圈。刀鋒向外,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着寒光。
趙魁則一個箭步沖到隊伍最前方,與張旭東的黑雲幾乎並排而立。他飛快地從背上取下硬弓,搭上一支狼牙箭,動作迅捷而精準,箭頭閃爍着死亡的寒芒,死死鎖定嚎叫聲傳來的方向。他瞥了一眼依舊端坐在馬背上、似乎並無動作的張旭東,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和輕蔑:“小子!不想死就滾下來!你的馬再神駿也擋不住狼牙!”
張旭東沒有理會趙魁。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黑雲傳遞來的、如同海嘯般洶涌的危機感上!前方那片風化石的陰影裏,無數雙幽綠、閃爍着冰冷飢餓光芒的眼睛,如同鬼火般亮了起來!影影綽綽間,能看到十幾條矯健、凶殘的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岩石間無聲地穿梭、逼近!它們顯然已經將這支闖入領地的隊伍當成了獵物!
“準備!放箭!”趙魁怒吼一聲,弓弦瞬間拉滿如月!
然而,就在他即將鬆弦的刹那!
異變陡生!
“嗷——!”
一聲更加狂暴、更加巨大的狼嚎,如同悶雷般從他們側後方、一塊更高大的風化石頂部炸響!伴隨着這聲巨吼,一道龐大得超乎想象的灰色身影,如同泰山壓頂般,裹挾着腥風,猛地從巨石頂端凌空撲下!它的目標,赫然是防御圈邊緣、那個被駑馬遮擋住視線、正緊張地握着腰刀、背對着這個方向的年輕兵丁!
是頭狼!狡猾的頭狼帶着一部分狼群繞到了側後方,發動了致命的偷襲!它體型比普通野狼大出一倍有餘,肌肉虯結,皮毛如同鋼針,獠牙在昏暗中閃爍着森白的光澤!
“小心後面!”張旭東的瞳孔驟然收縮,厲聲示警!同時,他猛地一勒繮繩,左手用力一帶!
“唏律律!”黑雲與他心意相通,猛地人立而起!兩只包裹着堅硬蹄鐵、如同磨盤般的前蹄,帶着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朝着那頭凌空撲下的巨大頭狼蹬去!動作快如閃電!
那年輕兵丁聽到示警,驚恐地回頭,看到的卻是當頭罩下的巨大狼影和滴着涎水的森白獠牙!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腰刀都忘了舉起!
“噗!咔嚓!”
沉悶的撞擊聲和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幾乎同時響起!
黑雲那勢大力沉的雙蹄,結結實實地蹬在了頭狼的側肋上!巨大的力量瞬間爆發!那頭凶悍的頭狼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嚎,龐大的身軀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踹飛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重重砸在幾米外的碎石堆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狼血瞬間染紅了一大片碎石!
這電光火石間的反擊,凶悍、精準、一擊斃命!不僅救了那兵丁一命,更瞬間震懾住了整個狼群!那些正準備從正面撲擊的野狼,動作齊齊一滯,幽綠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了驚懼!
“好畜生!”趙魁看得真切,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狂喜!他沒想到這匹黑馬如此神駿通靈!但他反應極快,抓住這稍縱即逝的震懾空檔,手中弓弦猛地鬆開!
“嗡——!”
狼牙箭化作一道黑色閃電,精準地射入一頭剛從岩石後探出身子的野狼眼窩!箭簇透腦而出!
“殺!”趙魁扔掉硬弓,拔出彎刀,如同猛虎般撲向狼群!他知道,頭狼雖死,但狼群凶性未減,必須趁勢反擊!
“殺啊!”四個兵丁眼見頭狼斃命,趙魁如此悍勇,士氣大振,恐懼稍減,也紅着眼睛,揮舞着腰刀,在老馬夫驚恐的注視下,嚎叫着沖出了防御圈!
血腥的混戰瞬間爆發!
狼嚎聲、兵刃破空聲、人類的怒吼聲、垂死的哀鳴聲混雜在一起,撕裂了谷底的死寂!刀光閃爍,獠牙森然!狼群凶殘,利用岩石的掩護不斷撲咬撕扯。兵丁們則背靠背,仗着兵刃之利奮力劈砍,一時間血肉橫飛!
張旭東並未直接沖入戰團。他騎着黑雲,如同一個冷靜的幽靈騎士,在戰圈外圍策馬遊弋。黑雲巨大的體型和凶悍的氣息本身就是一種威懾,讓狼群不敢輕易靠近。張旭東的目光銳利如鷹,他手中的鍘草刀並未出鞘,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定海神針。當看到有兵丁被狼群逼得手忙腳亂、險象環生時,他會猛地策動黑雲逼近,巨大的馬蹄帶着死亡的陰影狠狠踏下,或者黑雲一聲充滿威脅的嘶鳴,總能及時爲同伴解圍,將撲上來的惡狼逼退。他精準地控制着距離,既提供支援,又避免陷入混戰的泥潭,最大限度地保存着黑雲和自己的體力。
戰鬥慘烈而短暫。失去了頭狼的指揮,又被黑雲和張旭東的遊弋牽制,狼群的攻勢很快被遏制。在趙魁凶悍的刀法和兵丁們拼死的反擊下,又有三頭野狼被砍翻在地,哀嚎着死去。剩下的幾頭狼見勢不妙,夾着尾巴,發出幾聲不甘的嗚咽,迅速消失在嶙峋的岩石陰影之中。
谷底重新恢復了死寂,但空氣中彌漫着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地上躺着四頭狼屍,其中那頭巨大的頭狼屍體格外醒目。兵丁們個個帶傷,一個手臂被狼爪撕開三道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另一個大腿被狼牙咬穿,血流如注,臉色慘白地靠坐在岩石上,痛得直抽冷氣;還有一個臉上被狼爪撓開,皮肉翻卷,鮮血淋漓。連趙魁的皮甲也被撕開了兩道口子,所幸未傷及皮肉,但左臂被狼牙擦過,留下幾道深深的血痕。老馬夫癱軟在地,渾身篩糠般抖着,倒是毫發無傷,只是嚇得魂不附體。
張旭東翻身下馬,走到那頭巨大的頭狼屍體旁。黑雲那一記重蹄幾乎踏碎了它半邊肋骨,狼口大張,獠牙上還帶着涎水和血沫,死狀猙獰。他蹲下身,拔出腰間磨得雪亮的鍘草刀,動作麻利地開始剝取狼皮。狼皮是御寒的好東西,狼肉雖然腥臊,但在這絕境中,是寶貴的食物。無人村的經驗讓他做這一切駕輕就熟,冷靜得近乎殘酷。
“你…你幹什麼?”那個大腿被咬穿的兵丁看着張旭東剝皮的動作,忍着劇痛,聲音發顫地問。
“狼皮御寒,狼肉充飢。”張旭東頭也不抬,聲音平靜無波,手中的刀鋒精準地劃過堅韌的狼皮,發出“嗤嗤”的輕響,“不想餓死凍死在這鬼地方,就閉嘴。”
趙魁捂着流血的手臂,靠在一塊岩石上喘息,銳利的目光一直鎖定在張旭東和他身邊那匹神駿的黑雲身上。剛才那電光火石間黑雲斃殺頭狼的驚豔一擊,以及張旭東在混戰中冷靜遊弋、精準支援的表現,都讓他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這小子,還有這匹馬,絕不是普通的養馬奴!那股狠勁,那份在生死關頭展現出的戰鬥本能和馭馬之術,簡直像個百戰餘生的老兵!
驚懼之後,一種更強烈的貪婪和忌憚在趙魁心中瘋狂滋長。這匹馬!如果能弄到手……還有這小子,如果能收服……不!他太危險了!必須牢牢控制住!
“趙…趙頭兒…小六子他…他快不行了!”一個臉上帶傷的兵丁帶着哭腔喊道。
趙魁猛地回過神,看向那個大腿被咬穿、血流不止的年輕兵丁。那兵丁臉色已經由慘白轉爲青灰,眼神渙散,呼吸微弱,身下的泥土被鮮血浸透了一大片。顯然是傷到了動脈,眼看就要不行了。
趙魁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煩躁。帶着重傷員在這鬼地方,簡直是累贅!他快步走過去,蹲下身,撕開那兵丁腿上的破布,只看了一眼那汩汩冒血的傷口,臉色就沉了下來。
“沒救了。”趙魁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如同宣判死刑,“傷口太深,血流太多。帶着他,我們都得死在這。”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另外兩個帶傷但還能行動的兵丁,又瞥了一眼正在剝狼皮的張旭東和瑟瑟發抖的老馬夫。
“趙頭兒!求求你!救救小六子!他…”那臉上帶傷的兵丁還想哀求。
“閉嘴!”趙魁厲聲打斷他,眼神凶狠,“你想陪他一起死?還是想大家都死?”他猛地抽出腰間的彎刀,雪亮的刀鋒在昏暗中閃爍着寒光,指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兵丁,又緩緩掃過衆人,包括張旭東,“聽着!從現在起,誰成了累贅,拖慢了行程,壞了曲爺的大事,老子就送他上路!聽明白了沒有?!”
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兩個帶傷的兵丁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出聲,看向趙魁的眼神充滿了恐懼。老馬夫更是把頭埋進了膝蓋裏,抖得更厲害了。
張旭東停下了剝皮的動作,抬起沾滿狼血的臉。他平靜地看着趙魁,看着他那把指向同伴的刀,看着地上那個生命正在飛速流逝的年輕兵丁。無人村三年,他見過太多死亡,也親手結束過垂死的變異獸的生命。但此刻,趙魁那赤裸裸的、爲了效率可以隨時犧牲同伴的冷酷,還是讓他心底涌起一股冰冷的寒意。曲浩的手下,果然都是冷血的豺狼。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剝下來的、還帶着溫熱和血腥的頭狼狼皮卷好,塞進自己的包袱裏。然後又走向另外幾具狼屍,開始剝取相對完整的狼皮。動作依舊麻利而冷靜,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但他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了。趙魁,已經撕下了那層虛僞的“同伴”面具,露出了赤裸裸的獠牙。下一個被當成累贅犧牲的,會是誰?老馬夫?還是他這個“探路”的炮灰?
“收拾東西!把能帶的狼肉割下來!一刻鍾後出發!”趙魁收起刀,對着剩下的幾人厲聲下令,語氣不容置疑。他不再看地上那個垂死的兵丁,仿佛那只是一塊礙路的石頭。他走到張旭東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又掃了一眼旁邊安靜矗立、如同黑色幽靈般的黑雲。
“小子,”趙魁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命令,指了指張旭東剛剛剝下的幾張狼皮,“你的馬,腳程快。這些皮子,還有狼肉,馱到你馬上!”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和算計,“還有,從現在起,你這馬,歸老子騎了!你下來走路!”
空氣瞬間凝固。
張旭東緩緩站起身,手中的鍘草刀還在滴着溫熱的狼血。他抬起眼,平靜地迎向趙魁那雙充滿壓迫感和貪婪的眼睛。昏暗的光線下,他臉上沾着的血污和深陷眼窩裏那點冰冷的光,讓他看起來如同從地獄爬出的修羅。
黑雲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情緒的波動,不安地刨了一下前蹄,打了個響鼻,銅鈴大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趙魁,閃爍着野性的凶光。
另外兩個兵丁和老馬夫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着這劍拔弩張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