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時的洛陽,入秋後總愛纏些淅淅瀝瀝的雨。崇業坊裏的“舉子棧”擠滿了待放榜的考生,檐角垂落的雨絲串着燈影,把廊下晾曬的襴衫浸得發潮,連空氣裏都飄着墨香與焦慮揉雜的味道。
狄仁傑坐在窗邊,指尖捏着半塊冷掉的胡餅,目光卻沒落在案頭的《唐律疏議》上。他耳尖動了動,隔壁桌兩個考生的心聲像蚊蚋似的鑽進來——“若此次再落榜,家父定要拆了我的腿”“聽說柳生托了吏部的關系,放榜前就敢穿緋色襴衫,呸”。
他下意識攥緊了書卷。這雙能聽見人心聲的耳朵,是他從幼時就藏着的秘密。旁人只當他心思細、善觀色,卻不知他每日要耗費大半心神,才能把那些嘈雜的念頭從腦子裏推開,尤其在這滿是功利心的舉子棧,心聲更是像翻涌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淹沒。
“狄郎君,再來碗熱湯?”
清脆的女聲打斷了思緒,狄仁傑抬頭時,看見棧裏的女掌櫃蘇娘端着銅壺走過來。她穿件月白襦裙,腰間系着青布圍裙,鬢邊別着朵曬幹的桂花,手指上還沾着面粉——方才在灶間揉面時,他聽見她的心聲:“這狄郎君連着三日只啃胡餅,莫不是盤纏不夠?明日放榜,總得讓他吃口熱的。”
“多謝蘇娘,不必了。”狄仁傑起身拱手,盡量讓語氣顯得自然。他不敢多與蘇娘對視,怕又聽見她那些細碎的善意——比起旁人的算計,這樣純粹的心思更讓他無措。
蘇娘卻沒走,把銅壺往桌上一放,壓低聲音:“方才柳生來找你,臉色難看得很,你沒見着?”
狄仁傑一愣。柳生柳仲謀,同批考生裏最張揚的一個,前日在坊市的書鋪裏,兩人因爭論《法例》裏的“故殺”與“誤殺”吵過一架。當時他聽見柳生的心聲:“這姓狄的不過是個寒門子弟,也配跟我辯律?等我入仕,定要讓他知道厲害。”
“未曾見。”狄仁傑搖頭,剛要再說些什麼,突然聽見二樓傳來一聲短促的悶響,緊接着是重物落地的聲音,隨後便是死寂——連方才還嘈雜的心聲,都瞬間斷了大半。
“怎麼回事?”棧裏的考生們紛紛起身,蘇娘也變了臉色,攥着圍裙的手指泛白。狄仁傑已經先一步沖了出去,他的腳步極快,上樓時還聽見幾個慌亂的心聲:“柳郎君的房門沒關……”“好像有血……”
二樓最東頭的房間門虛掩着,血腥味從門縫裏滲出來,濃得嗆人。狄仁傑推開門時,看見柳仲謀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緋色的襴衫被血浸成了深褐色,雙目圓睜,顯然已經沒了氣息。
“殺人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樓下的考生們涌了上來,擠在門口探頭探腦,心聲瞬間炸開——
“是柳生!他真死了?”
“前日還說要中進士,怎麼就……”
“匕首是書鋪裏賣的那種,誰都能買……”
“可別賴到我頭上,我方才一直在房裏看書!”
狄仁傑蹲下身,指尖剛碰到柳仲謀的手腕,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冷靜的女聲:“郎君莫動,待我查驗。”
他回頭時,看見個穿淺綠醫袍的女子站在門口,背着個朱漆藥箱,發間系着根綠綢帶。她的眼神很亮,掃過屍體時,狄仁傑聽見她的心聲:“匕首入胸三寸,避開了肋骨,下手的人定懂些人體構造……死者指縫裏有布屑,是粗麻布的,不是考生穿的細棉布。”
“謝姑娘。”狄仁傑起身讓開位置,這才想起她是昨日來棧裏給發熱考生瞧病的醫女謝琅,據說在城外的“濟世堂”坐診,醫術很是不錯。
謝琅蹲下身,手指輕輕撥開柳仲謀的指縫,果然夾着一點灰褐色的布屑。她剛要說話,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穿着皂衣的捕快擠了進來,爲首的捕頭腰佩橫刀,滿臉不耐煩:“誰是這客棧的主人?出了人命,怎不早報官?”
是南市署的捕頭張猛。狄仁傑聽見他的心聲:“明日就是放榜日,偏生出這種事,若是驚動了吏部,我的差事就懸了……最好趕緊抓個替罪羊,把案子結了。”
蘇娘連忙上前,聲音發顫:“官爺,是……是方才聽見聲響,才發現柳郎君出事的,還沒來得及報官。”
張猛的目光掃過滿屋子的考生,最後落在狄仁傑身上——方才他蹲在屍體旁,衣角還沾了點血跡。“你是誰?爲何在屍體旁逗留?”
“學生狄仁傑,與柳郎君同爲待放榜的考生。”狄仁傑拱手,語氣平靜,“方才聽見異響,先一步趕來,未及稟報官爺。”
“哦?你倒來得快。”張猛冷笑一聲,伸手就要抓狄仁傑的胳膊,“說不定就是你與他有怨,趁夜殺了人!”
“官爺不可!”蘇娘連忙攔住,“狄郎君爲人老實,這幾日都在棧裏看書,怎會殺人?”她的心聲裏滿是焦急:“張捕頭向來蠻橫,可別屈了好人。”
謝琅也站起身,手裏捏着那點布屑:“官爺,死者指縫裏有粗麻布屑,而狄郎君穿的是細棉布襴衫,且匕首入胸角度刁鑽,非力氣極大者不能爲——狄郎君身形偏瘦,恐難做到。”她的心聲很篤定:“張猛想草草結案,得讓他看證據。”
張猛被兩人說得一噎,又瞥見周圍考生們的眼神,只好收回手,但仍盯着狄仁傑:“就算不是你,也定是這些考生裏的人!都給我待在客棧裏,誰也不準走!”
他說着,就命捕快們守住門口,自己則蹲在屍體旁,胡亂翻了翻柳仲謀的衣袋,從裏面摸出一塊玉牌,上面刻着個“柳”字。“這玉牌倒是值錢,說不定是劫殺?”他的心聲卻在說:“這玉牌是吏部侍郎府上的樣式,柳生果然有關系……可不能讓這事牽扯到官員,還是按劫殺算。”
狄仁傑皺了皺眉。他剛才蹲在屍體旁時,分明聽見柳仲謀的貼身衣袋裏,還藏着一張紙——不是考生常用的宣紙,而是更厚的麻紙,上面似乎還蓋着印。但張猛顯然沒心思仔細查,只想盡快定案。
“官爺,”狄仁傑上前一步,“學生有一事想問。”
張猛抬頭瞪他:“你又要多嘴?”
“並非多嘴。”狄仁傑的目光掃過門口的考生們,“方才衆人聽見異響,皆從房內出來,唯有一人,至今未現。”
這話一出,衆人都愣了,隨即紛紛互相打量。蘇娘也反應過來:“是了!住在柳郎君隔壁的趙郎君,怎麼沒見着?”
張猛臉色一變,立刻命捕快:“去查趙二郎的房間!”
兩個捕快沖出門,沒一會兒就喊了起來:“官爺!趙二郎的房裏沒人,窗戶是開着的,外面有腳印!”
張猛連忙跑過去,狄仁傑和謝琅也跟了過去。趙二郎的房間裏果然空無一人,窗戶大開着,雨絲飄進來,打溼了窗下的地面。窗沿上有個模糊的腳印,鞋底沾着泥,而窗外的巷子裏,隱約能看見一串往坊外延伸的腳印。
“定是這趙二郎殺了人,畏罪潛逃了!”張猛一拍大腿,語氣裏滿是得意,心聲卻在說:“還好有個逃犯,正好結案,省得麻煩。”
謝琅卻搖了搖頭,指着窗沿上的腳印:“官爺,這腳印是左腳深、右腳淺,像是跛腳之人的痕跡。可昨日我給趙郎君瞧過病,他雙腿完好,走路並無異常。”她的心聲很清晰:“這腳印是僞造的,有人想嫁禍趙二郎。”
狄仁傑也點了點頭,他想起前日在書鋪裏,趙二郎曾跟柳仲謀借錢,被柳仲謀當衆羞辱。當時他聽見趙二郎的心聲:“柳仲謀,你今日辱我,他日我定要還回來!”但方才衆人慌亂時,他分明聽見趙二郎的心聲在遠處:“柳生死了?是誰殺的?我可沒敢真動手……”——那聲音的方向,是坊市東頭的城隍廟,絕非逃向坊外。
“僞造的?”張猛臉色沉了下來,“你一個醫女,懂什麼查案?”
“醫女雖不懂查案,卻懂識人。”謝琅不退讓,把手裏的布屑遞過去,“這布屑是粗麻布,且沾着桐油味,應是染坊或油坊的人常穿的布料。考生們穿的都是細棉布或絲綢,怎會有這種布屑?”
狄仁傑補充道:“學生方才在柳郎君的案頭,見着一張寫了一半的書信,上面提了‘明日午時,坊西染坊見’,落款處只寫了個‘王’字。”他其實是聽見柳仲謀的殘留心聲——“那批贓物藏在染坊後院,明日跟王掌櫃交接了,就能買通考官……”,只是這話不能明說,只能借書信爲由。
張猛這下沒話說了,他盯着那布屑,又看了看窗外的腳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他咬了咬牙,對捕快們說:“去坊西染坊!再派人去城隍廟找趙二郎!”
捕快們領命而去,客棧裏的考生們也鬆了口氣,紛紛議論起來。蘇娘給狄仁傑和謝琅端來兩碗熱湯,輕聲說:“今日多虧了你們,不然狄郎君怕是要被冤屈了。”她的心聲裏滿是慶幸。
謝琅接過湯碗,對狄仁傑笑了笑:“狄郎君心思縝密,若此次入仕,定是個好官。”她的心聲很溫和:“這狄郎君不僅細心,還能在亂中保持冷靜,倒比那些捕快靠譜多了。”
狄仁傑接過湯,指尖碰到碗沿的溫度,心裏竟莫名安定了些。他看着窗外漸漸小了的雨,又想起柳仲謀胸口的匕首,以及那句沒說完的心聲——“王掌櫃說,只要除了姓狄的……”
他皺了皺眉。原來柳仲謀要見的“王掌櫃”,不僅跟贓物有關,還想對自己下手?那柳仲謀的死,到底是因爲分贓不均,還是因爲有人想嫁禍自己?
雨絲還在飄,檐角的燈影晃了晃,映在狄仁傑的臉上。他知道,這案子遠沒結束,而明日放榜之後,他的人生,恐怕也會跟着這樁夜案,走向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蘇娘還在收拾着案頭的碗碟,謝琅則在給棧裏的老掌櫃診脈,兩人的心聲偶爾飄過來,一個帶着關切,一個滿是認真。狄仁傑喝了口熱湯,壓下心裏的思緒——不管前路如何,這樁案子,他必須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