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天空像是被徹底洗刷過一般,呈現出一種澄澈的蔚藍。陽光毫無阻礙地灑落,空氣裏彌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昨日的陰霾與狂暴仿佛只是一場幻覺。
秦微微起得很早。她將那把深藍色的格子傘仔細地折疊好,用一塊幹淨的手帕擦幹了傘面上殘留的水漬,尤其是纏着膠布的那處傘骨,她擦拭得格外小心。傘柄上似乎還殘留着少年遞過來時,那一點點微不足道卻揮之不去的溫度。
她將傘放進書包側袋,像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寶。
走進教室時,時間尚早,只有幾個住校生在埋頭苦讀。陽光透過幹淨的玻璃窗,在課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秦微微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靠窗的那個座位。
張小風已經坐在那裏了。
他換了一件幹淨的校服,依舊是洗得有些發白的舊款式。頭發似乎因爲昨天淋雨而顯得有些蓬亂,他正低着頭,專注地看着攤開的英語課本,嘴唇無聲地翕動着,在默記單詞。清晨的陽光勾勒出他清瘦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眉頭微微蹙起,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認真,或者說,是某種生活壓力下的早熟。
秦微微的腳步幾不可聞地頓了一下,然後才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坐下時,張小風似乎才察覺到她的到來,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很平靜,像是昨天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又低下頭繼續看書。
秦微微從書包裏拿出那把折疊整齊的傘,輕輕放在兩人課桌的中間。
“傘,謝謝。”她的聲音依舊清冷,但比之前的全然漠然,多了一絲極細微的、不易察覺的緩和。
張小風再次抬起頭,目光落在傘上,看到傘被擦拭得如此幹淨,甚至連那處膠布都似乎被細心整理過,他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他伸手將傘拿過來,塞進自己桌子裏,動作自然,語氣平淡:“沒事。”
簡單的對話後,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似乎與昨天那種全然陌生的、帶着隔閡的寂靜不同。空氣中流淌着一種心照不宣的、微妙的氛圍,像雨後初晴的陽光,雖然不算熾熱,卻驅散了些許寒意。
早讀課開始,教室裏充滿了朗朗書聲。秦微微注意到,張小風的校服袖口處,有一小塊不太明顯的、深色的水漬印記,像是昨天淋溼後未能完全幹透留下的痕跡。他的鞋子邊緣也沾着些許未幹的泥點。
他昨天,是真的淋雨跑回去的。秦微微握着課本的手指微微收緊。她想起他沖進雨裏時那道決絕的背影,心裏某個角落,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泛起一絲微瀾。
第一節課是數學。數學老師發了上周測驗的卷子。
“這次測驗,整體難度不大,但有些同學粗心大意,丟分很可惜。”數學老師站在講台上,目光掃過全班,“特別要表揚一下秦微微同學,轉學來的第一次測驗,就拿到了滿分。”
教室裏響起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少同學向秦微微投來羨慕或佩服的目光。秦微微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平靜地接過前排傳下來的卷子,那個鮮紅的“150”分外醒目。
卷子傳到張小風這裏,他看了一眼分數,118分。不算差,但比起秦微微的滿分,差距立現。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將卷子上的錯題標注出來,神情專注,並沒有因爲對比而產生任何嫉妒或不忿的情緒,只有一種“我需要更努力”的沉靜。
秦微微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他的分數和他的反應。她發現,這個同桌似乎對學習有着一種超乎尋常的專注和執着。
課間時分,老王咋咋呼呼地跑過來,一把摟住張小風的脖子:“老張,可以啊!昨天英雄救美,今天是不是該請客慶祝一下?”
張小風無奈地扒開他的胳膊:“慶祝什麼?別胡說八道。”
“喲,還不好意思了?”老王擠眉弄眼,又壓低聲音,“不過說真的,趙強那小子估計記恨上你了,你小心點。”
張小風皺了皺眉,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他們的對話聲音不大,但坐在旁邊的秦微微聽得一清二楚。她握着筆的手指微微停頓,眼睫低垂,看不清神色。
中午放學,同學們紛紛趕往食堂。秦微微收拾好東西,正準備起身,卻看見張小風並沒有動,而是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飯盒,裏面裝着看起來像是家裏帶來的飯菜——很簡單,只有米飯和一點素炒青菜,旁邊臥着一個煎蛋。
他就坐在座位上,默默地吃了起來。沒有去食堂擁擠的人群裏排隊,也沒有和任何人結伴。
秦微微忽然想起,昨天他似乎也是獨自一人。老王雖然和他關系好,但好像也並不總是一起吃飯。
她沉默地看了他幾秒,然後拿起自己的錢包,走出了教室。
學校食堂人聲鼎沸。秦微微打了份飯菜,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她吃得不多,動作斯文。目光卻不自覺地偶爾飄向教室的方向。
等她吃完回到教室時,大部分同學還在食堂或者在外面活動。教室裏空蕩蕩的,只有張小風一個人。他已經吃完了飯,正伏在桌上,似乎是在小憩,又像是在閉目養神。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略顯單薄的背上,那小塊未幹的水漬在光線下更加明顯。
他的桌角,放着那個洗得幹幹淨淨的透明飯盒。
秦微微放輕腳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從帆布包裏,拿出了一個小紙包,輕輕地放在了張小風的課桌上,就在那個飯盒旁邊。
那是一個還散發着溫熱氣息的煎餅果子。金黃的面皮,誘人的醬料,和她昨天早上買的一模一樣。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某個任務,也伏在桌上,將臉轉向另一邊,閉上了眼睛。仿佛只是隨手放了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教室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麻雀的啾鳴聲。
過了一會兒,張小風動了一下,他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然後,他的目光定格在課桌上那個多出來的、散發着食物香氣的紙包上。
他愣住了。
他看了看旁邊似乎已經睡着的秦微微,她的背影纖細,肩膀隨着呼吸微微起伏。他又看了看那個煎餅果子,眼神裏充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
他認得這個。樓下的煎餅果子攤,他偶爾會在奶奶給了零花錢時,奢侈地買一個當早餐。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實惠又最能帶來滿足感的食物。
可是,她爲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紙包。那溫度,透過紙張,清晰地傳遞到他的皮膚上。他想起昨天塞到她手裏的那把舊傘,想起她剛才輕輕放在桌上的傘,以及現在這個莫名出現的煎餅果子。
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在他心中涌動。是驚訝,是疑惑,或許,還有一絲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默的關懷所觸及的暖意。他家境不好,是靠着奶奶的低保和做些零活,以及學校的補助才能繼續讀書。他習慣了節儉,習慣了不輕易接受別人的東西,也習慣了被人忽略。
而這個才認識兩天、看起來清冷難以接近的同桌,卻用這樣一種無聲的方式,表達着她的謝意。
他沉默了很久。
最終,他沒有拒絕。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煎餅果子誘人的香氣更加濃鬱。他低下頭,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味道很好,是他熟悉且喜歡的味道。但今天,似乎又多了一點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陽光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一個假裝沉睡,一個沉默進食。教室裏彌漫着一種奇異的安寧。
直到下午上課的預備鈴響起,秦微微才“適時”地醒過來,坐直身體,若無其事地拿出下節課的課本。
張小風已經吃完了煎餅果子,將包裝紙整齊地折好,放進了自己的書包側袋,和那把舊傘放在了一起。他看了秦微微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也只是像她早上那樣,低聲說了兩個字:
“謝謝。”
秦微微翻書的動作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
窗外,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