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微微是在一陣熟悉的窒息感中醒來的。
“咳咳咳……”
喉嚨幹癢,胸口發悶。她習慣性地把臉往被子裏埋了埋,試圖汲取一點稀薄的暖意,隨即又猛地探出頭來,大口呼吸着清晨冰冷而幹燥的空氣。
房間裏沒有開燈,只有雪地反射出的慘白微光,透過那層不算厚實的窗簾,將一切都暈染成模糊的灰白色調。她撐起身子,靠在床頭,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肩頭,襯得那張臉愈發小巧。立體的五官在朦朧的光線裏顯得格外分明,濃密的眉毛下,一雙因爲剛醒而帶着些許水汽和迷茫的大眼睛,緩緩地適應着光線。長而卷翹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鼻梁高挺,唇形飽滿,即便是素顏,也無可爭議地印證着“美人胚子”這四個字。
她伸了個懶腰,動作間帶着貓兒般的慵懶,薄薄的絲質睡裙貼服在身上,勾勒出剛剛開始發育、卻已初具規模的完美曲線——纖細的脖頸,單薄的肩膀,不盈一握的腰肢,以及筆直修長的雙腿。這本該是獨屬於青春的最動人風景,可惜,在這間只有她一個人的房間裏,無人能欣賞。
寂靜,是這座房子裏唯一永恒的背景音。
纖細白皙得幾乎能看見淡青色血管的手掌拂開了窗簾一角。外面,是一個被大雪徹底覆蓋的世界。雪花仍在不知疲倦地飄落,密密麻麻,無聲無息,像是要將所有的痕跡都徹底掩埋。
“又下雪了嗎……”她喃喃自語,聲音帶着剛醒時的沙啞。眼神有瞬間的放空,似乎被這無邊無際的白勾走了魂魄。一些混亂的、帶着寒冷氣息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同樣的大雪,同樣寂靜到令人心慌的街道,還有……一張模糊的、帶着焦急神色的男孩的臉。
她甩了甩頭,將那不真切的幻象驅散。視線轉向床頭櫃。
那裏放着一個巴掌大小的電子計時器,黑色的屏幕,紅色的數字,在昏暗中散發着幽幽的、不容忽視的光。
上面清晰地顯示着:0天。
或許是還沒睡醒,大腦處理信息的速度有些遲緩。她盯着那三個數字,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要將其灼穿。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間裏只有她逐漸變得清晰的呼吸聲。然後,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一絲極其強烈的、幾乎無法抑制的激動從心底最深處竄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的指尖開始微微顫抖,連帶着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陣酸澀的潮紅。
她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快步走到衣櫃前。
今天,她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挑選衣服。最終,她選定了一件煙粉色的高領羊絨毛衣,搭配着淺灰色的格紋毛呢半身裙,厚厚的淺色打底褲,以及一雙擦得幹幹淨淨的棕色小皮靴。外面套上長款的白色羽絨服,整個人看起來清新、溫婉,像是精心打扮過,要去赴一個期待已久的、重要的約會。
然而,當她站在穿衣鏡前,目光落在自己光潔的脖頸上時,動作停頓了。她轉身,從衣櫃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條圍脖。
那是一條純白色的毛線圍脖,材質普通,款式老舊,邊緣處已經有些起球,甚至有幾處細微的磨損,露出了裏面淺色的線頭。顏色也不再是嶄新的雪白,而是帶着歲月洗滌後的微黃。與主人一身價格不菲、光鮮亮麗的穿搭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那條舊圍脖輕輕地、一圈一圈地繞在了脖子上。柔軟的、帶着一點她自身體溫和淡淡洗衣液香氣的毛線觸感,貼上皮膚的瞬間,奇異地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定感。她對着鏡子照了照,手指無意識地、反復摩挲着圍脖上那些起球的地方,眼神復雜難辨,有懷念,有傷感,似乎還有一絲……決絕。
出門前,她在樓下的早餐攤前站定。“一個煎餅果子,加蛋不加脆片。”她對忙碌的攤主說。熱乎乎的煎餅果子拿到手裏,散發着濃鬱的蛋香和面醬的氣息。她看着手裏金黃的食物,沉默了幾秒,再次開口,聲音輕卻清晰:“師傅,再打包一個。”
攤主利落地應了一聲,又開始攤制第二個。秦微微安靜地等着,看着面糊在鐵板上攤開、成型,被打上雞蛋,撒上蔥花和芝麻,思緒卻仿佛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她記得,有個人曾經說過,煎餅果子是世上最實在、最溫暖的食物。
接過兩個裝在薄薄塑料袋裏的煎餅果子,她將其中一個小心地放進隨身背着的米白色帆布包裏,另一個則拿在手裏。
站在路邊,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圍脖上,很快就融化成細小的水珠。她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是個中年男人,看起來頗爲健談,熱情地招呼:“姑娘,去哪兒?這雪天路滑,可得慢點走。”
秦微微拉開車門坐進後排,平靜地報出那個在她心頭盤旋了無數遍的目的地:“你好,師傅,去城西監獄。”
車廂內有一瞬間的寂靜。司機透過後視鏡,詫異地、幾乎是帶着審視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確認自己是否聽錯,或者想問問這個看起來漂亮又體面的女孩,去那種地方做什麼。但最終,他什麼也沒問,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便發動了車子。
秦微微將臉轉向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被模糊成一片流動的白。她完全沒有在意司機以及偶爾路過行人投來的探究、詫異甚至帶着些許憐憫的目光。她看起來異常平靜,仿佛剛才說出那個地點的不是她自己。只有她微微抿緊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了她內心遠不如表面那般平靜的波瀾。
車子駛離市區,建築變得稀疏低矮,田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天地間只剩下一種單調而蒼茫的白。最終,車在郊區一條僻靜的道路盡頭停下。遠處,一道高大、肅穆、漆成深灰色的鐵門,如同沉默的巨獸,盤踞在雪地之中,冰冷的金屬質感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隔絕出兩個涇渭分明世界。
“到了,姑娘。”司機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
“謝謝。”秦微微付了錢,推門下車。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她,帶着雪後特有的清冽,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鐵鏽與消毒水混合的、屬於這個地方的獨特氣味。她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然後,她邁開步子,朝着那扇大鐵門走去。
雪地上,留下她一行孤單而清晰的腳印,深深淺淺。
她走得有些急,甚至帶着點不易察覺的踉蹌。到了監獄大門口,她停下腳步,仰頭望着這扇沉重得仿佛能壓垮一切的鐵門,以及門上方那枚莊嚴的國徽。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冰冷刺骨。
她抬起那只戴着毛線手套的手,猶豫了僅僅一秒,然後,輕輕地,卻又帶着某種執拗的力道,敲了敲。
“叩、叩、叩。”
敲門聲在空曠寂寥的雪地裏,顯得格外輕微,微弱得幾乎要被風雪聲淹沒。但又那麼清晰,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她心中那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冰湖,漾開一圈圈帶着疼痛的漣漪。
門,沒有立刻打開。
她站在原地,緊了緊脖子上那條破舊的白色圍脖,將手裏那個尚且溫熱的煎餅果子握得更牢。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凍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