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開學已經一周,教室裏的氛圍依舊帶着假期後的鬆散。老舊吊扇在頭頂不知疲倦地“吱吱呀呀”轉着,攪動起溫吞的風,非但沒能帶來多少涼爽,反而更添幾分煩躁。
“誒,老張,你聽說了嗎?咱們班今天要來一位轉學生誒!聽說還是一中過來的嘞!”王明,也就是老王,用胳膊肘使勁捅了捅旁邊正埋頭和物理題較勁的同桌,一臉壓不住的興奮。
張小風頭也沒抬,筆尖在草稿紙上劃拉着復雜的電路圖,語氣帶着明顯的不耐煩:“老王,你能不能消停點?有這八卦的功夫,不如多關心關心你自己的成績。上次月考,你的數理化三門加起來都快湊不夠一百分了,還替別人操心呢?”他頓了頓,像是爲了加強說服力,又補了一句,帶着點少年人特有的、對異性話題故作的不屑:“還轉學生,就是來個仙女,我也不會多看一眼。”
他話音還未完全落下,教室前門被推開了。
班主任李老師走了進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孩。
仿佛按下了靜音鍵,原本還有些嗡嗡低語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靜得只剩下吊扇那單調而執拗的“吱呀”聲。幾乎所有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帶着或好奇或驚豔的神色,聚焦在了那個女孩身上。
女孩的皮膚是那種近乎透明的白皙,在略顯昏暗的教室裏,仿佛自帶了一圈柔光,用“粉雕玉琢”來形容,毫不爲過。五官精致得如同匠人精心燒制的瓷娃娃,眉眼清晰,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她梳着高高的馬尾辮,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天鵝頸,利落中透着一股這個年紀特有的、不服輸的颯爽。藍白相間的普通校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顯臃腫,反而襯得她身姿挺拔,裙擺下是筆直修長的雙腿,亭亭玉立。雖然校服寬大,但仍能隱約看出少女微微隆起的、青澀而美好的曲線。
就連剛才信誓旦旦說“仙女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張小風,也愣住了。握着筆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視線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一時無法從那個仿佛匯聚了所有光線的身影上移開。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隨即又像是爲了補償般,劇烈地鼓動起來。
班主任李老師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寂靜:“同學們,安靜一下。今天我們高二(三)班迎來一位新同學,大家歡迎。”他轉向女孩,語氣溫和,“秦微微同學,來做一下自我介紹吧。”
女孩走上前一步,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衆多好奇、打量,甚至帶着些許審視的臉龐。她的眼神清澈,卻像蒙着一層薄薄的霧,帶着一種與周圍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大家好,我叫秦微微。”聲音清脆,如同山澗溪流敲擊在卵石上,幹淨,卻沒什麼溫度。簡短的幾個字,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甚至沒有一句“請多關照”之類的客套話。
教室裏響起了稀稀落落、更多的是出於禮貌的掌聲。
李老師的目光在教室裏逡巡了一圈,最終落在了靠窗那排,張小風旁邊的空位上。“秦微微同學,你先坐那個空位吧,和張小風同桌。”
秦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背着那個看起來有些舊但很幹淨的書包,在全班或明或暗的注視下,邁着從容的步子,向那個靠窗的座位走去。
隨着她的走近,張小風莫名地感到一陣緊張,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將桌上攤開的物理練習冊往自己這邊收了收,試圖給新同桌騰出更多空間。一股淡淡的、像是雨後青草又帶着點皂角清香的氣息,隨着她的靠近,若有若無地飄入他的鼻腔。
秦微微在他旁邊的座位坐下,將書包塞進桌肚,動作安靜而利落。她沒有立刻看他,只是目光淡淡地投向窗外,看着操場邊上那幾棵開始泛黃的梧桐樹。
張小風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她。離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皮膚的細膩,以及那長而密的睫毛。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被她脖頸上的一樣東西吸引了。
在那件普通校服襯衫的領口處,露出了一小截白色的織物。看質地,像是毛線。在這尚且帶着餘熱的初秋天氣裏,在室內還圍着圍脖,這顯得十分突兀。而且,那圍脖看起來款式老舊,邊緣甚至有些不起眼的磨損,與她身上那股清冷出衆的氣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張小風心裏掠過一絲疑惑,但很快壓了下去。也許是她怕冷,或者有什麼別的特殊原因。他不是一個喜歡打探別人隱私的人。
講台上,李老師已經開始講課。秦微微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從書包裏拿出嶄新的課本和筆記簿,坐姿端正,神情專注,似乎很快就進入了學習狀態。
張小風也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黑板,但身邊多了一個人的存在感實在太強,尤其是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存在。他能感覺到周圍不時投來的、帶着探究意味的目光,不僅僅是看向秦微微,也順帶掃過他這裏。
一整節課,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秦微微專注聽課,偶爾低頭記筆記,字跡清秀工整。張小風則有些心神不寧,那道物理題始終沒有解出來。
下課鈴響,教室裏瞬間恢復了喧鬧。
老王第一時間就湊了過來,擠眉弄眼地用口型對張小風說:“怎麼樣?近距離看,是不是更‘仙女’?”
張小風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秦微微似乎對周圍的嘈雜充耳不聞,她拿出下節課的英語書預習,姿態安靜得像一幅畫。
有幾個平時比較活躍的女生圍了過來,試圖和新同學搭話。
“秦微微,你原來是一中的啊?爲什麼轉學來我們這兒啊?”一個扎着丸子頭的女生好奇地問。
秦微微抬起頭,看了她們一眼,眼神依舊是淡淡的:“家裏有些事。”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但也沒有要繼續解釋的意思。
另一個女生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圍脖,忍不住問道:“微微,你這麼早就戴圍脖啦?不熱嗎?這個款式好像有點……”
秦微微的手指幾不可見地蜷縮了一下,隨即恢復了自然。她抬手,輕輕將露出的那一小截圍脖往領口裏掖了掖,聲音沒什麼起伏:“嗯,有點怕冷。”
她的態度算不上冷漠,但那種無形的距離感,讓幾個還想繼續問下去的女生訕訕地閉了嘴,互相看了看,找了個借口散開了。
老王在一旁看得直咂嘴,壓低聲音對張小風說:“嚯,看來是個冰山美人啊,不好接近。”
張小風沒接話,只是看着秦微微重新低下頭看書的側影。陽光透過窗戶,在她濃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確實像個易碎的瓷娃娃。可那雙眼睛裏偶爾閃過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靜,以及那條在這個季節顯得格格不入的舊圍脖,又讓她身上籠罩着一層神秘的迷霧。
他想起自己剛才那句“就是來個仙女也不會多看一眼”的豪言壯語,臉上不由得有些發燙。打臉來得太快。
第二節課是英語。英語老師是個注重互動的年輕女老師,喜歡隨機點名朗讀課文。很不幸,或者說,在很多人意料之中,新來的、看起來就很優秀的秦微微被點到了名。
“秦微微同學,請你來朗讀一下下一段。”
秦微微站起身,拿起課本。她的英文發音標準而流利,語調自然,帶着一種難得的韻律感,絲毫沒有大多數學生的生澀和磕絆。一段不算短的課文,她幾乎沒有任何停頓,流暢地讀完了。
教室裏一片安靜。連英語老師都露出了贊賞的目光:“Very good! 秦微微同學的語音語調非常棒,大家要向她學習。”
秦微微微微頷首,平靜地坐下了,臉上並沒有因爲表揚而露出絲毫得意的神色。
張小風看着她波瀾不驚的側臉,心裏那種異樣的感覺更濃了。這個轉學生,漂亮,成績似乎很好,但身上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與周圍環境隔絕開來的孤寂感。
課間操時間,同學們都陸續往外走。秦微微動作稍慢,等她收拾好東西站起身時,不小心碰掉了桌角一本攤開的練習冊。
是張小風的數學練習冊。
她彎腰去撿,張小風也幾乎同時伸手。
兩人的手指在空中短暫地觸碰了一下。
秦微微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縮回了手。
張小風也愣了一下,指尖殘留的觸感微涼而柔軟。他撿起練習冊,拍了拍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說了句:“謝謝。”
秦微微看了他一眼,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他。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純粹的黑色,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泉水。她搖了搖頭,沒說話,轉身跟着人流走出了教室。
張小風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愈發清晰。
這個叫秦微微的轉學生,就像她脖子上那條不合時宜的舊圍脖一樣,身上充滿了矛盾。她看起來精致脆弱,卻又透着一種不易折彎的韌性;她成績優異,理應自信張揚,卻又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無形的殼裏,拒人於千裏之外。
而她剛才縮回手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近乎警惕的神色,又是因爲什麼?
張小風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雜念拋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境貧寒、需要爲未來拼命努力的學生,這些與他無關。
只是,那個瓷娃娃般精致卻籠罩着迷霧的身影,和那條破舊的白色圍脖,已經在他心裏,投下了一抹難以忽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