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念的算命直播間又掛零了。

暴雨夜在巷口撿到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傷口竟泛着詭異金光。

拖回家才發現麻煩大了——

水龍頭流出血水,鏡中人影對着她笑。

護身符燙得驚人,貼在男人胸口瞬間化爲灰燼。

昏迷的男人忽然呢喃:“……別碰……會死……

窗外,夏末的暴雨正下得天地混沌。

雨點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密集得連成一片白茫茫的噪音牆。偶爾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厚重的鉛灰色雲層,短暫地照亮這間不過二十平米、堆滿了各種零碎物件的出租屋,隨即又被沉悶的滾雷淹沒。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潮溼的黴味,混雜着廉價線香的煙火氣。

蘇念坐在電腦前,屏幕冷白的光映着她沒什麼血色的臉。她揉了揉因爲長時間盯着屏幕而幹澀發脹的眼睛,視線落在直播軟件的後台數據上。

在線人數:0。

打賞收入:0。

新增粉絲:0。

一條孤零零的彈幕還掛在屏幕頂端,是她下播前最後看到的嘲諷:“主播,算算你自己啥時候能火?天天掛零蛋,祖師爺棺材板都壓不住了吧?哈哈哈哈!”

那行字像淬了毒的針,扎得蘇念心口悶疼。她煩躁地叉掉直播軟件,又點開自己那個門可羅雀的網店——“念念不忘玄學小鋪”。店鋪首頁掛着幾張她熬夜拍的符籙照片,朱砂畫的平安符、招財符、化煞符,規規矩矩,旁邊是她自己寫的、盡量顯得“專業”又“玄乎”的商品描述。後台訂單列表空空蕩蕩,最近一筆交易還是三天前,一個買家花九塊九買了張“考試必過符”,附帶留言:“死馬當活馬醫,考不過差評舉報封建迷信一條龍!”

九塊九,刨去平台抽成和符紙朱砂的成本,賺不到三塊錢。

蘇念長長地、帶着點自嘲地吐出一口濁氣,把臉埋進微涼的手掌裏。指尖觸碰到桌面上一個有些褪色的木相框,裏面嵌着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個穿着洗得發白的舊式長衫、面容清癯的老人,眼神溫和卻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這是她的爺爺,蘇家最後一位真正稱得上“玄門傳人”的長輩。爺爺常說蘇家祖上也曾顯赫,風水堪輿、符籙驅邪,頗有名聲。可到了蘇念這一代,靈氣稀薄得可憐,那些玄奧的典籍在她看來如同天書,練了十幾年,也就勉強能畫幾張最基礎的平安符、淨宅符,效果嘛……聊勝於無。

她繼承了爺爺的小半箱舊書、幾件幾乎沒什麼靈光的法器,還有這個勉強糊口的網店和直播間,卻沒能繼承那份足以支撐門楣的真本事。在這個科學昌明、直播帶貨如火如荼的時代,她這點微末伎倆,連當個噱頭都嫌不夠新鮮。

“爺爺,您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蘇念對着照片低語,聲音在譁啦啦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微弱,“我這念念不忘的,除了房租水電和泡面錢,還能有啥?” 空蕩蕩的屋子給不了她任何回應,只有窗外愈發狂暴的雨聲,像是老天爺也在嘲笑她的窘迫。

胃裏適時地發出一陣輕微的咕嚕聲。蘇念這才想起自己爲了等那虛無縹緲的“直播黃金時段”,晚飯還沒吃。她拉開抽屜,裏面孤零零地躺着最後兩包紅燒牛肉味方便面,還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加起來不到五十塊。這點錢,是她撐到下個月出稿費(如果那家總是拖稿費的公衆號這次能按時發的話)的全部家當。

“省着點吧,蘇念。”她對自己說,撕開一包方便面,把面餅掰碎了丟進桌上的搪瓷缸裏,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還好,早上燒的水還剩點溫的。熱水沖下去,廉價香精和油脂混合的熟悉氣味瞬間升騰起來,填滿了小小的空間,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和飽腹感。

她端着搪瓷缸,走到窗邊。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豆大的雨點砸在樓下坑窪的水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巷子口那盞昏黃的路燈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光線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只能照亮下方一小圈溼漉漉的地面,更遠處是深不見底的、被雨水吞沒的黑暗。

蘇念小口小口地啜着寡淡的面湯,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樓下。就在這時,借着路燈那微弱搖曳的光暈,她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了巷子口那片被陰影覆蓋的牆角下,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不是野貓野狗那種敏捷的竄動。

更像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團蜷縮着的、深色的、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的東西。

蘇念心裏咯噔一下,端着搪瓷缸的手頓住了。她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又是一道慘白的閃電劃過天際,短暫地、如同探照燈般將巷口照得亮如白晝!

就在那一刹那,蘇念看清了。

那是一個人!一個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以一種極其扭曲痛苦的姿勢蜷縮在牆角肮髒的雨水裏。他身下那灘不斷被雨水沖刷又不斷涌出的暗紅色液體,在閃電的光線下,刺眼得驚心動魄!

血!大量的血!

蘇念倒抽一口涼氣,手裏的搪瓷缸差點脫手摔下去。她猛地後退一步,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報警?打120?這是最理智的選擇。

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窗外的景象狠狠掐斷了。那個蜷縮的身影在閃電過後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一動不動,像一具被隨意丟棄的破敗玩偶。這麼大的雨,這麼偏僻的巷子,等警察和救護車趕來……他還能撐住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蘇念想起了爺爺。爺爺走的那天,也是下着很大的雨,巷子口泥濘不堪。她那時還小,只記得爺爺冰涼的手,和鄰裏間模糊的嘆息,說老爺子心善,見不得別人受苦,能幫一把是一把。

“爺爺……”蘇念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窗櫺,木刺扎進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反而讓她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瞬。她看着樓下那片吞噬了人影的黑暗,又看了看自己這間雖然破舊卻暫時安全的屋子,再看看桌上那張爺爺溫和的舊照。

幫一把……那可能是個大麻煩,甚至……危險。不幫……今晚她還能睡得着嗎?明天早上,巷子口會不會多一具冰冷的屍體?

內心的掙扎像兩股力量在激烈撕扯。理智告訴她快打電話,遠離是非。可另一種更深沉的東西——或許是血脈裏那點微薄的、屬於玄門傳人“濟世”的訓誡,或許是爺爺那雙溫和眼睛的注視,又或許僅僅是作爲一個普通人無法對眼前瀕死生命徹底視而不見的本能——在瘋狂地拉扯着她。

時間在譁啦啦的雨聲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終於,蘇念猛地一咬牙,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做出決定。她丟開手裏的搪瓷缸,顧不上換鞋,抓起門後那把用了很多年、傘骨都有些歪斜的舊傘,又胡亂從衣架上扯下一條幹燥但同樣破舊的毛巾,沖出了房門。

老舊樓道裏彌漫着潮溼的黴味和各家各戶飯菜混雜的復雜氣息。蘇念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下狹窄陡峭的樓梯,推開單元門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

冰冷的、裹挾着水汽的風瞬間灌了進來,吹得她一個哆嗦。傘在狂風中艱難地撐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雨水立刻噼裏啪啦地砸在傘面上,力道大得震手。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巷子裏沒過腳踝的冰冷積水中,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褲腳瞬間溼透,緊緊黏在皮膚上。

巷子口的路燈在風雨中飄搖,投下鬼魅般晃動的光影。蘇念的心髒跳得飛快,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她緊緊握着傘柄,指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一步步靠近那個蜷縮在牆角黑暗裏的身影。

離得近了,濃重的血腥味混雜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氣,毫無遮攔地沖入鼻腔,讓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強忍着不適,借着昏暗搖曳的路燈光,終於看清了男人的狀況。

他側躺在冰冷肮髒的積水裏,半邊臉埋在陰影中,露出的下頜線條繃得很緊,沾滿了泥水和血污。身上的黑色衣服已經被雨水和血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寬闊的肩膀和緊實的肌肉輪廓,但這並不能掩蓋他身上那幾處猙獰的傷口——最嚴重的是左肩胛骨下方,衣服被撕裂了一個大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暗紅色的血還在緩慢地、持續地往外涌,被雨水沖刷着,在地上蜿蜒出觸目驚心的痕跡。

蘇念的心沉了下去。這傷勢太重了!她蹲下身,顫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條幹燥的舊毛巾按在男人左肩最深的傷口上,試圖先止住一點血。觸手之處一片冰冷溼黏,毛巾瞬間被染紅,血腥味更加濃烈地直沖腦門。

“喂?能聽到嗎?”蘇念的聲音在雨聲中發顫,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恐懼和急切,“堅持住,我…我幫你叫救護車!”

她另一只手慌亂地去摸口袋裏的手機,屏幕沾了雨水有些滑,解鎖都費勁。就在她低頭操作手機的瞬間,一道比之前更加刺眼、更加貼近的閃電猛地撕裂夜空!慘白的光芒如同巨大的閃光燈,將巷口這方寸之地照得纖毫畢現!

光芒一閃而逝的刹那,蘇念的目光恰好落在她按着男人傷口的毛巾邊緣,那猙獰外翻的皮肉深處!

她的動作,她的呼吸,她所有的思維,都在那一瞬間徹底僵住!

血,是暗紅的。

但在那被撕裂的肌肉紋理深處,在那森白的骨茬邊緣……在剛才那極致的光線下,她分明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極其詭異、卻又無比清晰的——金光!

那絕不是金屬反光,也不是什麼污漬。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從血肉內部滲透出來的、帶着某種非人質感的淡金色微芒!如同熔化的金液,極其細微地附着在傷口最深處,在閃電消失後,那金光也迅速隱沒在血肉的陰影裏,快得像是她的幻覺。

可蘇念知道,那不是幻覺!那冰冷詭異的觸感還殘留在她的指尖!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讓她頭皮發麻!這不是普通的刀傷!這個人……他到底是什麼東西?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髒,勒得她幾乎窒息。報警!立刻報警!然後離開這裏!大腦在瘋狂地尖叫。

然而,就在她因爲恐懼而身體僵硬,想要抽回手逃離的瞬間,她的目光掃過了男人被雨水沖刷得慘白、沾滿泥污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極其英俊的臉。即使緊閉着雙眼,眉頭因爲痛苦而緊鎖,嘴唇失血幹裂,也絲毫無法掩蓋那近乎完美的輪廓。高挺的鼻梁,線條清晰的下頜,睫毛很長,溼漉漉地貼在蒼白的皮膚上。一種超越了性別、超越了此刻狼狽的驚心動魄的俊美。

這種瀕死狀態下的脆弱美感,與他身上那股即使在昏迷中也隱隱透出的、仿佛蟄伏猛獸般的壓迫感,以及傷口深處那驚鴻一瞥的詭異金光,形成了一種極其矛盾又極具沖擊力的畫面。

蘇念伸向手機準備撥打110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半空。

報警怎麼說?說巷口有個快死的帥哥,傷口會發光?警察只會覺得她瘋了,或者精神壓力太大出現了幻覺。更重要的是,報警之後呢?這個男人會被帶走,他傷口裏的金光……會不會引來更麻煩的東西?爺爺留下的書裏,隱約提過一些“非常之物”,避之則吉……

“爺爺……我該怎麼辦?”蘇念看着這張在雨水中顯得無比脆弱的臉,內心天人交戰。把他丟在這裏,他必死無疑。帶回去?那詭異的金光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頭。

又是一陣狂風卷着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打來,男人在昏迷中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瀕死小獸般的痛苦呻吟,身體似乎因爲寒冷和失血而微微抽搐了一下。

這聲細微的呻吟,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蘇念心中那層厚厚的恐懼和猶豫。惻隱之心最終壓倒了理智的警告。

“算我倒黴!”她低低地咒罵了一句,不知是罵這該死的天氣,罵自己泛濫的同情心,還是罵眼前這個麻煩透頂的男人。她咬緊牙關,將手機塞回口袋,雙手穿過男人的腋下,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他從冰冷的水窪裏拖起來。

好沉!像拖着一塊浸透了水的巨石!男人的體格遠超她的想象,昏迷中身體更是死沉死沉。蘇念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臉憋得通紅,才勉強將他沉重的上半身從水裏拖離地面。冰冷的雨水順着她的頭發、脖子往下淌,混合着汗水,狼狽不堪。傘早就被丟在一邊,任由風雨吹打。

她幾乎是半拖半抱,每一步都踉踉蹌蹌,在溼滑的巷子裏留下深一道淺一道的拖痕。男人的頭無力地靠在她的肩頸處,冰冷的氣息噴在她的皮膚上,帶來一陣戰栗。雨水沖刷着他臉上的血污,露出更多蒼白卻俊美的肌膚。蘇念咬着牙,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把他弄回去,處理一下傷口,等他醒了就讓他滾蛋!

短短幾十米的距離,如同跋涉了千山萬水。當她終於氣喘籲籲、渾身溼透、精疲力竭地將男人拖到自己那棟破舊居民樓的單元門口時,感覺兩條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單元門內的感應燈年久失修,時亮時滅,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光線昏黃閃爍。蘇念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氣,雨水順着她的發梢、衣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她腳下匯成一小灘水。被她半拖半抱的男人像一攤爛泥般靠在牆邊,頭歪向一邊,依舊昏迷不醒,臉色白得像紙,只有胸膛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緩了幾口氣,蘇念再次彎腰,費力地將男人的一條胳膊架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幾乎是扛着他,一步一挪地往樓上走。狹窄的樓梯間回蕩着她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腳步聲。老舊的水泥樓梯沾了雨水,又溼又滑,好幾次她都差點摔倒,全靠死死抓住旁邊的鐵欄杆才穩住身體。男人毫無知覺的身體隨着她的動作晃動,死沉死沉的重量壓得她幾乎直不起腰。

好不容易捱到三樓自己家門口,蘇念感覺自己快要散架了。她用肩膀頂住房門,一只手艱難地在溼透的口袋裏摸索鑰匙。鑰匙串上掛着一個小小的、銅制的八卦盤掛件,是爺爺留下的舊物,入手冰涼。

“咔噠”一聲,門鎖打開。蘇念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幾乎是連人帶自己一起摔進了屋裏。

砰!房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面狂暴的風雨聲。屋內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短暫地照亮屋內熟悉的輪廓——堆滿雜物的桌子、吱呀作響的椅子、靠牆的單人床。

蘇念背靠着冰冷的房門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髒還在狂跳不止。冰冷的溼衣服黏在身上,又冷又難受。被她帶進來的男人就癱在她腳邊不遠的地板上,一動不動,身下的積水迅速在地板上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水漬,混雜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暗紅色。

緩了幾秒,蘇念掙扎着爬起來,摸索着找到牆上的開關。

啪嗒。

昏黃的白熾燈光亮起,驅散了部分黑暗,也讓她更清晰地看清了屋內的一片狼藉和自己帶回來的“麻煩”。

男人躺在地板上,渾身溼透,深色衣褲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結實的身體線條,卻也更顯狼狽和脆弱。左肩胛下方那片被毛巾覆蓋的地方,暗紅色的血漬已經浸透毛巾,邊緣還在緩慢地擴散。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長長的睫毛緊閉着,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即使昏迷不醒,那過於出色的五官也帶着一種驚心動魄的俊美。

蘇念定了定神,拋開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人已經撿回來了,總不能看着他死在這兒。她先找來一條相對幹燥的舊毯子,胡亂鋪在地板比較幹淨的一角,然後費力地將男人沉重的身體一點點拖過去,讓他平躺在毯子上。做完這一切,她又出了一身汗。

家裏沒有急救箱,只有一些日常備用的碘伏、棉籤和紗布,還是上次自己切菜不小心劃到手時買的。蘇念翻箱倒櫃找了出來,又去衛生間打了一盆溫水。

她深吸一口氣,蹲在男人身邊,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塊已經被血浸透、變得冰冷沉重的毛巾。傷口暴露在燈光下,猙獰可怖,皮肉翻卷,深可見骨。之前在閃電下看到的那抹詭異金光消失了,只剩下暗紅的血肉和森白的骨茬,不斷有血沫混合着組織液滲出。

蘇念的心稍微放下一點點,也許……真的是自己眼花了?被閃電晃的?

她擰幹溫熱的溼毛巾,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中心,先擦拭男人臉上和脖子上的泥污和血漬。動作很輕,生怕弄疼他。溫熱的毛巾擦過皮膚,留下相對幹淨的痕跡,露出他原本極其俊朗的面容輪廓。擦到下頜和頸側時,她的指尖無意間觸碰到他頸側的皮膚。

冰冷!

一種不似活人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像在觸摸一塊在冰水裏浸泡了很久的玉石!

蘇念的手猛地一抖,毛巾差點掉在傷口上。這體溫……太低了!低得完全不正常!她下意識地探了探他的鼻息,雖然微弱,但還有。又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手腕,脈搏也極其微弱緩慢,但確實在跳動。

“失血過多導致的體溫過低?”蘇念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壓下心頭再次翻涌的不安。

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處理傷口。用沾了碘伏的棉籤消毒傷口邊緣時,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棉籤碰到翻卷的皮肉,昏迷中的男人身體猛地繃緊了一下,發出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極其痛苦的悶哼,眉頭死死擰在一起。

蘇念嚇了一跳,趕緊停手。看着那可怕的傷口,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這點急救知識是多麼的微不足道。碘伏和紗布,對這種貫穿傷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必須去醫院!否則感染和失血都能要了他的命!

她再次掏出手機,屏幕上的水霧擦幹了。這一次,她不再猶豫,準備撥通120。手指剛按下“1”……

滋滋……滋啦……

頭頂的白熾燈毫無征兆地劇烈閃爍起來!光線忽明忽暗,發出令人牙酸的電流噪音,將整個房間映照得如同鬼魅!

蘇念猛地抬頭,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緊接着,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滴答…滴答…”聲,從廚房的方向傳來。那不是水龍頭沒關緊的滴水聲,那聲音……粘稠,緩慢,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節奏感。

蘇念的呼吸屏住了,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她慢慢地、僵硬地轉過頭,看向廚房門口。

昏黃閃爍的燈光下,廚房水槽的位置一片昏暗。但那“滴答”聲,清晰得如同敲打在耳膜上。

她放下手機,扶着牆壁,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向廚房門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跳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咚咚咚地撞擊着胸腔。

終於,她站到了廚房門口,手顫抖着摸到了牆壁上的開關。

啪!

廚房的燈亮了。

眼前的一幕,讓蘇念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水龍頭……是關着的。

但就在水龍頭下方,不鏽鋼水槽的內壁上,正緩緩地、蜿蜒地流淌下幾道濃稠得如同油漆般的——暗紅色液體!

滴答…滴答…

那粘稠的液體滴落在水槽底部,匯聚成一小灘觸目驚心的暗紅,散發出若有似無的、令人作嘔的鐵鏽般的腥氣!

血!是血!

蘇念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只能死死盯着那不斷滴落的、粘稠的暗紅。

就在這時!

她脖頸後側,靠近衣領的地方,猛地傳來一陣極其尖銳、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的劇痛!

“啊!”蘇念痛得低呼出聲,手下意識地捂向後頸。

是那個護身符!

爺爺留給她的,據說是用特殊手法加持過、能辟邪擋煞的護身符!她一直貼身戴着,用一根紅繩系着,藏在衣服裏層!

此刻,那枚小小的、溫潤了十幾年的黃玉符,正隔着薄薄的衣料,散發出驚人的高溫!燙得她頸後的皮膚劇痛無比!

蘇念的心沉到了谷底。這不是錯覺!護身符示警了!這屋子裏……有極其不幹淨的東西!

她猛地想起客廳裏那個來歷不明、傷口詭異的男人!是他!一定是他引來的!

強烈的求生欲壓倒了恐懼,蘇念捂着劇痛的後頸,踉蹌着後退,想先離開廚房這個詭異的地方。她的目光慌亂地掃過,本能地想要尋求一點依靠。

就在她視線掃過廚房門邊那面小小的、用來整理儀容的舊梳妝鏡時——

鏡子裏映出的,本該是她自己那張因爲恐懼而蒼白扭曲的臉。

但此刻……

鏡子裏,她的臉是清晰的。

而在她身後,廚房門框的位置……本該是空無一人的地方……

赫然映出了一個模糊扭曲的、穿着看不清年代樣式破爛衣衫的人影輪廓!

那人影似乎正低着頭,肩膀詭異地聳動着。下一秒,鏡中的“它”似乎察覺到了蘇念的目光,猛地抬起了“頭”!

鏡面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水汽,那“臉”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五官,只有一片混沌的、蠕動的黑影!

但蘇念清晰地“感覺”到,那片混沌的黑影中央,有兩道冰冷、怨毒、充滿了無盡惡意的視線,穿透了鏡面,死死地釘在了她的身上!

然後,那模糊黑影的嘴角位置,猛地向兩邊咧開,拉扯出一個巨大到非人的、無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呃……”極致的恐懼扼住了蘇念的喉嚨,讓她連尖叫都發不出來,只能發出一聲短促的、瀕死般的抽氣聲!她渾身僵硬,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血液都凍僵了!

是它!就是它在作祟!水龍頭的血水……也是它幹的!

就在這恐懼達到頂點、蘇念感覺自己心髒都要停跳的瞬間!

頸後那枚滾燙的護身符,溫度驟然飆升到了極致!那劇烈的灼痛感讓她猛地回過一絲神!

跑!離開這裏!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空懼!

蘇念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出了廚房,跌跌撞撞地撲向客廳地板上的男人!護身符的異變讓她本能地意識到,這個詭異的男人,或者說他身上那詭異的金光,或許才是問題的根源!必須把他弄出去!或者……用護身符試試?

她幾乎是撲跪在男人身邊,顫抖着手,一把扯出了藏在衣領裏、那枚已經燙得如同烙鐵、表面甚至隱隱泛起微弱紅光的黃玉護身符!

那護身符只有指甲蓋大小,雕刻着繁復的雲紋和一道模糊的符印,此刻入手滾燙,仿佛握着一塊燒紅的炭!

蘇念也顧不得許多了,強烈的恐懼驅使着她。她咬着牙,忍着掌心被灼傷的劇痛,一把將那塊滾燙的護身符,狠狠地按在了男人裸露的、還在緩慢滲血的左肩傷口旁邊、靠近心髒位置的胸膛上!

“滾開!不管你是什麼東西!滾出我的房子!”她幾乎是嘶吼出聲,帶着絕望的瘋狂!

滋——!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的聲音響起!

就在黃玉護身符接觸到男人冰冷皮膚的刹那!

那枚跟隨了蘇念十幾年、爺爺口中能擋三次大災的黃玉符,表面驟然爆發出一點極其刺目的金紅色光芒!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緊接着,在蘇念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那枚溫潤堅韌的黃玉符,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手指按壓的邊緣開始,迅速變黑、碳化、崩解!

如同一張被點燃的薄紙,又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瞬間侵蝕殆盡!

短短兩三秒!

那塊寄托着蘇念對爺爺念想、被她視爲最後一絲依靠的護身符,就在她掌心之下,化爲了一小撮細膩的、帶着餘溫的……灰燼!

風一吹,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不留一絲痕跡。

蘇念徹底傻了。大腦一片空白,連恐懼都忘記了。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掌心還殘留着灼痛感的手,又緩緩低頭,看向男人胸膛上那個被護身符按過的地方。

皮膚很幹淨,除了傷口留下的血痕,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生。

但護身符……沒了!就這麼……化成了灰?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絕望瞬間攫住了蘇念的心髒,比之前看到血水和鬼影時更加深沉、更加無力。連爺爺留下的最後一點念想和依仗,都在這詭異的男人面前灰飛煙滅。

就在她心神失守、渾身冰冷、如同墜入無底深淵的瞬間。

一直昏迷不醒、如同死屍般的男人,喉結忽然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緊接着,一個極其沙啞、低沉、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氣音,斷斷續續地響起:

“……別……碰……”

“……會……死……”

話音落下的瞬間,廚房裏那“滴答…滴答…”的血水滴落聲,驟然停止了。

客廳裏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暴雨依舊瘋狂地沖刷着整個世界,譁啦啦的雨聲仿佛永無止境的背景噪音。

蘇念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動脖子,看向廚房的方向。

廚房燈還亮着。水槽裏,那觸目驚心的暗紅色液體……消失了。水槽內壁幹幹淨淨,光潔如新,仿佛剛才那流淌的血水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

她又猛地看向客廳角落裏那面立着的穿衣鏡。

鏡子裏,清晰地映出她蒼白如鬼的臉,映出地板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映出這間凌亂破舊的小屋。她身後……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那個穿着破爛衣衫、對着她無聲獰笑的鬼影……也消失了。

一切……恢復了平靜?

蘇念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她看着地板上那個俊美得不像凡人、卻又如同巨大災厄源頭的男人,看着他胸口那猙獰的傷口,看着他蒼白冰冷的皮膚。

護身符化成了灰。

他說:“別碰……會死。”

水龍頭的血水消失了。

鏡中的鬼影也消失了。

是警告?是驅離?還是……更深的、暫時蟄伏的恐怖?

廚房的燈突然又閃爍了一下,發出滋滋的輕響,隨即穩定下來。

但蘇念緊繃的神經並未因此而放鬆一絲一毫。她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男人,像一只受驚過度、炸起了全身毛的貓。空氣裏,那股若有似無的鐵鏽般的腥氣似乎淡了些,卻又仿佛融入了每一粒塵埃,揮之不去。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蘇念的聲音幹澀沙啞,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她不敢再靠近他,甚至不敢大聲呼吸,身體僵硬地保持着半跪的姿勢,一點點地向後挪動,試圖拉開距離。

男人沒有任何回應。他依舊緊閉着雙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仿佛剛才那聲微弱的警告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或者那根本就是蘇念在極度恐懼下產生的幻聽。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聲,單調地敲打着耳膜,反而襯得屋內更加壓抑。

蘇念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掃過廚房門口,掃過那面立鏡。一切正常。水槽幹幹淨淨,鏡子裏只有她自己驚恐的倒影。可這種“正常”此刻卻顯得無比詭異,像暴風雨前虛假的寧靜。那消失的血水,那消失的鬼影……它們去了哪裏?是離開了?還是……僅僅藏了起來,在某個她看不見的角落,用那雙怨毒的眼睛,繼續窺視着?

她猛地想起爺爺筆記裏一些模糊的記載:“……陰穢之物,畏陽剛,懼正氣,尤忌神物之威……然若根基深厚或怨氣沖天,尋常符籙法器,觸之即毀,反受其噬……”

觸之即毀!反受其噬!

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掌心還殘留着刺痛灼熱感的右手。那枚護身符,爺爺留給她的最後一點念想和依仗,就是在接觸這個男人的瞬間,化爲了飛灰!

“根基深厚……怨氣沖天……”蘇念喃喃自語,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個男人,他本身就是最大的“陰穢之物”?還是他身上帶着某種連爺爺的護身符都無法承受的恐怖“標記”?

她該怎麼辦?把他丟出去?現在?外面是傾盆暴雨,把他丟出去和直接殺了他有什麼區別?而且……她敢靠近他嗎?那句“別碰……會死”如同魔咒在她腦海裏回響。

報警?警察來了怎麼說?說家裏鬧鬼?說一個重傷昏迷的男人傷口會發光,還讓她的護身符化成了灰?最大的可能是她被當成精神病關起來,而這個男人……天知道會落到什麼境地。爺爺筆記裏隱約提過一些官方處理“異常”的部門,手段往往簡單粗暴。

恐懼、無助、茫然……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蘇念蜷縮起身體,背靠着冰冷的牆壁,雙臂緊緊抱住膝蓋,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她看着幾米外地板上那個昏迷的、如同定時炸彈般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弱小和愚蠢。撿他回來,可能是她這輩子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時間在死寂和恐懼中緩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蘇念的精神緊繃到了極點,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窗外風吹動樹枝的晃動、樓上鄰居隱約的腳步聲、甚至自己因爲緊張而加快的心跳——都能讓她驚跳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一個世紀。窗外依舊漆黑如墨,暴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

蘇念的胃因爲飢餓和緊張又開始隱隱作痛,喉嚨幹得冒煙。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目光下意識地瞟向廚房的方向。她需要喝水,需要冷靜一下。

她扶着牆壁,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站起身,雙腿因爲長時間的蜷縮和緊張而酸麻僵硬。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上的男人,腳步放得極輕極輕,如同踩在雷區,一步步挪向廚房。

一步,兩步……男人毫無動靜。

她終於挪到了廚房門口,手顫抖着摸到開關,啪地打開燈。燈光亮起,水槽光潔如新,水龍頭緊閉,沒有任何異常。她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了一絲絲,快步走到水槽邊,拿起自己的水杯,擰開水龍頭。

譁——

清澈的自來水順暢地流了出來,帶着一點漂白粉的味道。

蘇念長長地鬆了口氣,仿佛這尋常的自來水流淌的聲音是世間最美妙的樂章。她接了大半杯水,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冰涼的水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和慰藉。

喝光了水,她放下杯子,靠在冰涼的料理台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身體的極度疲憊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讓她幾乎站立不穩。也許……也許剛才的一切真的是驚嚇過度產生的幻覺?也許那個男人只是體質特殊,護身符的能量正好和他沖突所以毀了?也許……

她試圖用一些“合理”的解釋來安慰自己瀕臨崩潰的神經。

就在這時——

嗡……

一陣極其低沉、極其輕微、仿佛某種電器啓動時發出的震動聲,毫無征兆地從她身後傳來。

聲音的來源……是冰箱!

蘇念的身體瞬間僵住!剛剛鬆懈一絲的神經再次繃緊到極致!她猛地轉過身!

廚房角落裏,那台老舊的、外殼有些發黃的單門小冰箱,正微微地震動着!冰箱門上的密封條處,正絲絲縷縷地、極其緩慢地……向外滲出一種粘稠的、半透明的、如同膠質般的……暗綠色液體!

那液體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爛海藻和福爾馬林的刺鼻腥臭!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廚房空間!

滴答…滴答…

粘稠的暗綠色液體滴落在冰箱下方的地板上,迅速匯聚成一小灘。

更讓蘇念魂飛魄散的是,伴隨着冰箱那詭異的嗡鳴和液體的滲出,冰箱那單薄的白色塑料門板,竟從內部……被什麼東西……頂得微微向外凸起!

一下,又一下!

仿佛有什麼東西……正被粘稠的液體包裹着,在裏面拼命地蠕動、掙扎,想要破門而出!

冰箱門板內側,一張被拉長扭曲、模糊不清的、如同溺水者般痛苦的人臉輪廓,在塑料門板上清晰地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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