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大巴車如同患了癆病的老牛,在蜿蜒陡峭的盤山土路上劇烈喘息、顛簸爬行。每一次換擋都伴隨着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窗外,是連綿不絕、赤裸貧瘠的山巒,被雨水沖刷得溝壑縱橫的黃土地,只有零星幾簇枯黃的雜草頑強地貼着地皮,在蕭瑟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構成一幅絕望的灰色畫卷。林野蜷縮在布滿油污和不明污漬的車窗邊,額頭抵着冰冷的玻璃,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荒涼景象。他身上一件洗得發白、袖口磨損起毛的舊夾克,身邊一個鼓鼓囊囊、印着褪色商標的廉價旅行袋,便是他此刻的全部世界——裏面塞着幾件同樣陳舊的換洗衣物,以及幾本舍不得丟棄、卻已與眼前現實格格不入的專業書籍。
就在三天前,他還是那座繁華都市裏一家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雖然“996”是浸透骨髓的常態,但每月按時到賬的工資、寫字樓裏閃爍的霓虹、似乎觸手可及的未來上升通道,至少勾勒出一線屬於“現代人”的微光。然而,一場席卷整個行業的凜冽寒冬毫無征兆地降臨,公司斷臂求生,大規模裁員。他,一個入職剛滿兩年的新人,毫無懸念地名列那份冰冷的名單。屋漏偏逢連夜雨,失業的打擊尚未消化,他省吃儉用、熬夜加班攢下的幾萬塊錢“救命錢”,又被一個精心編織的“高回報”網絡投資陷阱吞噬殆盡,血本無歸!雙重重錘之下,身心俱疲、走投無路的林野,只能攥着口袋裏僅剩的、皺巴巴的幾百塊錢路費,如同一條被潮水拋棄的魚,掙扎着回到了他曾經拼盡全力想要逃離的、深藏於大山褶皺裏的故鄉——林家溝。
“吱嘎——!”一聲令人牙酸的急刹,車身猛地一頓,揚起漫天黃塵,停在一個連塊站牌影子都沒有的黃土坡旁。
“林家溝!下車的麻利點!”司機粗嘎的嗓門帶着不耐煩,如同破鑼。
林野深吸一口氣,那混雜着泥土腥氣、草木灰燼和牲畜糞便味道的空氣,粗暴地灌入肺腑。他拎起沉重的旅行袋,仿佛拎着自己沉甸甸的命運,踏下了搖晃的車門。雙腳陷入鬆軟泥濘的土路,一股冰冷而沉重的現實感,如同粘稠的泥漿,瞬間包裹了他。
眼前的景象,比他記憶中的殘破更加觸目驚心。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地擠挨着,牆體龜裂,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面粗糙的黃土坯。泥濘不堪的小路上,雞鴨肆無忌憚地排泄,污水在坑窪處積成渾濁的小潭。幾個穿着不合身、打着補丁舊棉襖的小孩,正追逐着一只瘦弱的土狗,看到林野這個突兀的“城裏人”,都猛地停下腳步,髒兮兮的小臉上掛着凍出的鼻涕,眼神怯生生地望過來,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本能的疏離。
林野的家在村子最西頭,緊挨着父親林大山當年耗盡血汗、咬牙承包下來的那片貧瘠荒山。他沉默地拖着行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無視着兩旁土牆後投射來的或探究、或麻木、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快到家門口那堵同樣低矮破敗的土牆時,一個尖利刺耳、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陡然響起:
“哎喲喂!瞧瞧這是誰回來了?這不是咱老林家的‘金鳳凰’、城裏頭坐辦公室的‘高材生’嘛!咋地?城裏頭的大米飯不香了?還是那洋樓太高住着發飄,回咱這窮山溝裏啃泥巴、聞糞味兒來了?”
林野抬眼。是他那遠近聞名的刻薄三嬸,正倚着自家那扇掉漆的木門框,嗑着瓜子,瓜子皮隨意地吐在地上。她皮笑肉不笑地斜睨着林野,眼神裏滿是毫不掩飾的奚落和看熱鬧的興奮。
林野緊抿着幹裂起皮的嘴唇,喉嚨裏像是堵了塊硬石頭,一個字也吐不出。他徑直走到自家院門前——那扇由幾塊朽木板勉強拼湊、布滿裂縫、在風中吱呀呻吟的破門。用力推開,一股更加濃重的衰敗氣息撲面而來。
院子裏的景象,比預想中更顯荒涼絕望。兩間低矮的土屋,牆皮脫落得如同生了癩瘡,窗戶用髒污的塑料布和破麻袋片勉強糊住,在嗚咽的寒風裏呼啦啦地狂抖。院子中央空空蕩蕩,只有幾只用爪子費力刨着堅硬沙土的瘦骨嶙峋老母雞,證明這裏還有一絲活氣。
“媽?”林野的聲音幹澀沙啞,在空曠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微弱。
“吱呀”一聲,裏屋那打着補丁的藍布門簾被掀開一角。一個頭發花白凌亂、面容枯槁、眼窩深陷的婦人探出身來,正是林野的母親張翠花。看到風塵仆仆、形容憔悴的兒子,她渾濁無神的眼睛瞬間亮起一絲微弱的光,但那光旋即被更深沉、更濃重的憂慮徹底吞沒。
“小…小野?你…你咋回來了?”張翠花的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她下意識地想上前接過兒子沉重的行李,伸出的枯瘦雙手卻停在半空,顯得那麼無措和惶恐。
“公司…效益不行,裁員了。”林野努力讓語調顯得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緊繃的下頜線出賣了他,“媽,爸呢?”
提到丈夫,張翠花眼圈瞬間通紅,淚水在深陷的眼窩裏打轉,聲音哽咽破碎:“你爸…你爸他…去年冬天,眼看快過年了,家裏一個子兒都沒有…他想上山碰碰運氣,挖點值錢的草藥…結果…結果一腳踩空了…摔…摔壞了腰…”她捂住嘴,壓抑着哭聲,“躺…躺了大半年了…沒好利索,一動就鑽心地疼…家裏…家裏爲了給他治傷抓藥,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親戚都借遍了…現在還…還欠着村東頭李大富整整三萬塊錢的債!他…他三天兩頭就帶人上門來催…說話…說話難聽着呢…”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墜入了冰窟。他一把推開裏屋那扇同樣破敗的木門,一股濃烈刺鼻、混雜着劣質草藥苦澀、傷口腐爛氣息和濃重黴味的濁氣,猛地沖了出來。昏暗的光線下,父親林大山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蓋着一床薄薄破舊的棉被。他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臉頰凹陷,顴骨高聳,原本健壯的身體如今像一張被揉皺的紙。看到兒子,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掙扎着想撐起身子,卻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爸!”林野一個箭步沖上前,扶住父親輕飄飄、硌人的肩膀,觸手一片冰涼。
“小野…回…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林大山喘着粗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每一個字都帶着痛苦的抽吸,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愧疚和深不見底的絕望,“是爸…沒用…拖…拖累你了…”
看着父親痛苦扭曲的面容,母親枯槁絕望的臉龐,環顧這個搖搖欲墜、四面透風、負債累累如同即將傾覆破船的家,一股冰冷刺骨的絕望,如同帶着倒刺的藤蔓,從林野的腳底板瘋狂滋生,瞬間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勒緊了他的心髒,幾乎讓他窒息。他原以爲回到這片故土能暫時逃離城市的冰冷,舔舐傷口,卻沒想到一頭扎進了更冰冷、更絕望的泥沼深淵。他放下那沉重的旅行袋,仿佛卸下最後一絲徒勞的掙扎,踉蹌地走到院子裏。夕陽的餘暉將最後一點慘淡的金色塗抹在屋後那片巨大的陰影上——那是父親林大山耗盡半生心血、賭上健康、卻只換來一身傷殘和累累債務的荒山。亂石猙獰如怪獸的獠牙,枯黃的荊棘和野草在風中淒惶搖擺,整片山在暮色中散發着一種死寂的、令人心頭發涼的破敗和嘲諷。
這就是我的起點?我的歸處?
村民三嬸刻薄的譏笑猶在耳邊嗡嗡作響,父母臉上深刻的愁苦如同烙印燙在心口,李大富那三萬塊債務如同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林野站在破敗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的院落裏,死死盯着那片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暮色中的荒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什麼叫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冰冷的絕望,已浸透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