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宗的山門藏在雲裏,陳長老領着林鐵走了半宿,天快亮時才踩着山壁上的石階往上爬。石階兩側長着青苔,露水打溼了林鐵的布鞋,他卻顧不上——抬頭能看見石階盡頭的牌坊,刻着“青雲”兩個字,字縫裏像有光在轉,比鎮上最大的酒樓招牌還氣派。
“輔院在山腳下,外門弟子都住那兒。”陳長老頭也不回,“你先去領套衣裳,找個空屋落腳。明日起,到器院‘輔院’學基礎,做法器粗坯、修補雜活。”
他遞給林鐵塊木牌,上面刻着個“輔”字:“憑着這個進出輔院,別亂闖內門。內門弟子眼高於頂,看見你跟看見路邊石子似的。”
林鐵握着木牌站在牌坊下,才發現所謂的“輔院”,就是山腳下一片矮房子。和想的不一樣,沒有雕梁畫棟,屋子是青磚的,牆皮都掉了些,看着還沒鎮上的客棧像樣。空氣裏沒什麼仙氣,反倒飄着煙火氣——柴火燃着的味,混着金屬燒紅的焦糊味。
他沿着石子路往裏走,路過幾間敞着門的屋子,裏面傳來叮當聲。探頭一看,幾個穿灰布衣裳的少年圍着熔爐忙,有人用大鉗子夾着通紅的金屬坯,有人拿錘子往模具裏砸,地上堆着一排排沒打磨的兵器粗坯,跟他家鐵匠鋪有點像,就是規模大些。
“新來的?”一個挑水桶的少年路過,瞥了眼他手裏的木牌,“陳長老領來的?”
“嗯。”林鐵點頭。
“我叫趙虎,也在輔院。”少年把水桶放下,抹了把汗,“剛來時都這樣,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咱的活計就三樣:做粗坯、修舊器、燒炭,幹好了能得點月錢,幹不好飯都吃不飽。”
他指了指遠處一片青磚房:“那是內門弟子住的,咱別靠近。那些人傲得很,上次有個師弟不小心撞了內門弟子的法器,被揍得躺了三天。”
林鐵沒說話,把趙虎的話記心裏。跟着趙虎到管事房領了套灰布弟子服,料子糙,卻比家裏的布衣耐穿。又去東邊的空屋,屋子很小,一張木板床,一張缺腿的桌子,牆角堆着別人留下的碎木料。
“湊活住吧。”趙虎幫他把桌子墊穩,“輔院就這樣,好東西輪不到咱。對了,你會打鐵?我聽劉管事說,陳長老帶回來個‘手感好’的小子。”
“在家打了十幾年農具。”林鐵把布包放床上,拿出那個沒做完的小鐵人,借着窗縫透的光,繼續用刻刀修肩膀的弧度。
趙虎湊過來看了一眼,眼睛亮了:“你還會做這?比雜貨鋪賣的泥人精致多了!”
“瞎做的。”林鐵笑了笑,指尖在小鐵人肩上捏了捏,讓線條順點。
第二天一早,林鐵就被外面的梆子聲叫醒了。輔院弟子都要上工,他跟着趙虎到雜役處找劉管事——個留山羊胡的中年修士,臉上沒表情,手裏總拿着本厚冊子。
“林鐵是吧?”劉管事翻了翻冊子,指了指牆角一堆材料,“今天的活:把這些玄鐵打成劍坯,二十把,日落前交。”
玄鐵比林鐵在家用的熟鐵硬多了,他拿起一塊掂了掂,沉得很。旁邊熔爐燒得正旺,幾個弟子輪流添炭,火光把每個人的臉映得紅撲撲的。
“這玄鐵得燒到發白才能打,”趙虎在他耳邊低聲說,“錘子得掄圓了,不然打不透,容易裂。”
林鐵點點頭,把玄鐵扔進熔爐。等燒得發白,用大鉗子夾出來,放鐵砧上,掄起錘子就砸。第一錘下去,玄鐵只凹了個小坑,震得他虎口發麻——這鐵比家裏的兵器料硬太多。
他沒急着繼續砸,盯着玄鐵的紋路看。玄鐵的紋理比熟鐵密,受力時會順着紋路散,要是錘子落偏了,容易從紋路縫裏裂開。他調整姿勢,讓錘子落點剛好在玄鐵中心,力道收了收,改成短而快的敲,像在家給鋤頭開刃那樣,一點點把鐵料往兩邊展。
旁邊的弟子見了,有人嗤笑:“這麼輕的力道,能打出劍坯?”
趙虎想替他說話,被林鐵按住了。他專注地敲着,汗順着下巴滴在鐵砧上,瞬間蒸成白霧。一上午過去,別人剛打出三把,林鐵已經做好了五把——他的劍坯不算最厚,邊緣卻齊整,弧度順,連劉管事路過都多瞅了一眼。
“還行,沒白費陳長老的面子。”劉管事丟下句話,背着手走了。
下午,林鐵正打得起勁,突然有人喊:“內門的李師兄來了!”
弟子們都停了手,低頭站好。林鐵抬頭望去,一個穿青布內門服的少年走過來,約莫二十歲,手裏拿着柄斷了尖的法劍,眉頭皺得很緊。
“劉管事,這劍斷了,長老讓我來修。”李師兄把劍扔桌上,語氣不耐煩,“快點修,我晚上還要用。”
劉管事趕緊迎上去,拿起劍看了看:“這劍用的寒鐵,修補得用靈火慢熔,得花點時間……”
“我不管,日落前必須給我。”李師兄瞥了眼周圍的弟子,目光落在林鐵身上時停了停,“這就是陳長老撿回來的市井小子?”
沒人敢接話。李師兄嗤笑一聲,用腳踢了踢林鐵剛打好的劍坯:“打這種粗坯有什麼用?一輩子也就配做雜役。”
林鐵攥緊了錘子,沒說話。趙虎在他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角,讓他別沖動。
李師兄罵了幾句,轉身走了。等他走遠,劉管事才鬆口氣,把斷劍遞給林鐵:“你手藝細,試試修這個。寒鐵性子硬,得用靈火慢慢熔,小心點,別搞砸了。”
林鐵接過斷劍,劍身上刻着簡單的紋路,斷口處有點變形。他想起在家修農具時,斷了的鋤頭尖也是這麼補的——先把斷口磨平,找塊差不多的材料,燒軟了接上去,最後磨光滑。
只是寒鐵比普通鐵難伺候,他燒了三次,才讓斷口處微微發紅。用小鏨子把變形的地方修平,又從材料堆裏找了塊碎寒鐵,一點點敲成劍尖的形狀。接的時候,他沒直接焊,在斷口處磨出兩個小卡槽,把新劍尖的頂端也磨出對應的凸起,像搭積木似的卡在一起,再用融化的銅水小心填了縫。
修好的劍坯冷卻後,林鐵用細砂紙磨了一遍,斷口處幾乎看不出痕跡。趙虎湊過來看,忍不住咋舌:“你這手藝,比劉管事修得還利落!”
日落前,林鐵交了二十把劍坯,每把都打得勻稱,邊緣光滑。劉管事檢查時,拿起那把修好的斷劍翻來覆去看,對他點了點頭:“行,明日起,你除了打劍坯,再兼着修補舊器吧。”
這算是個好差事——修補舊器不用掄大錘,能坐着幹活,還能接觸到各種器物,看它們的結構紋路。林鐵把修好的斷劍交給劉管事,心裏卻在琢磨:剛才修劍時,發現寒鐵雖然硬,但塑形時順着紋理走,就能省力不少,就像在家用榆木做小鐵人,順着木紋刻,不容易裂。
晚上回屋,林鐵又拿出那個小鐵人。他找趙虎要了點剩下的寒鐵碎末,混着黏合劑,給小鐵人補了條胳膊。月光從窗紙透進來,照在小鐵人身上,竟有了點金屬的冷光。
“等攢夠材料,給你做身盔甲。”林鐵對着小鐵人嘀咕。
門外傳來趙虎的聲音:“林鐵,吃飯了!今天食堂有肉!”
林鐵把小鐵人揣懷裏,起身往外走。輔院的晚飯很簡單,糙米飯配鹹菜,偶爾有塊肉,就算改善夥食。弟子們坐一起吃飯,大多在說今天的活計,或是抱怨內門弟子又搶了誰的材料。
林鐵沒怎麼說話,默默扒着飯。他知道自己剛來,得少說話多做事。但握着筷子的手,卻不自覺地比劃着——那是白天修劍時,刻紋路的手勢。
窗外,青雲山的輪廓在夜色裏靜悄悄的。林鐵知道,這裏和鐵匠鋪不一樣,有更硬的鐵,更難的活,還有那些看不起他的目光。但他不怕,手裏有錘子,心裏有那點從鐵屑裏練出來的手感,總能在這兒找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那個小鐵人,就算是用廢料做的,也能被捏出挺拔的肩膀,站得穩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