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7日,下午3點02分。
高考數學考場的吊扇有氣無力地轉着,扇葉切割着悶熱的空氣,發出“吱呀”的老舊聲響。孟雲的指尖死死攥着黑色水筆,筆杆上的防滑紋幾乎要嵌進肉裏。汗水順着額角滑進鬢角,浸溼了準考證的一角,照片上那個十八歲的自己,眼神裏還帶着對未來的懵懂憧憬——那是他後來用二十年時間,親手打碎又拼命拼湊的模樣。
最後一道附加題的題幹在眼前晃動,像條吐着信子的蛇。函數f(x)=|x-2008|+√(x-2028)的最小值,題目下方的空白處足夠寫下三行解題步驟,可孟雲的筆尖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蟬鳴突然尖銳起來,刺破考場的寂靜。這聲音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閘門。
他看見2015年的民政局,海寧坐在對面的長椅上,指尖捏着離婚協議,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卻在“男方籤名”處劃出深深的折痕。窗外下着小雨,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扎進他的耳膜:“孟雲,我不是怪你窮,是怪你連抬頭看我的勇氣都沒有。”那時他剛丟了工地的工作,口袋裏只剩下三張皺巴巴的十塊錢,連給兒子買罐奶粉都不夠。
他看見2020年的法院拍賣廳,法官的法槌落下時,回聲在空曠的大廳裏撞出冷硬的回響。“位於幸福路308號的房產,歸白雲龍先生所有。”白雲龍坐在第一排,西裝口袋裏露出半截純金鋼筆,嘴角的笑紋裏盛着勝利者的得意。那是他和海寧的婚房,客廳牆上還留着兒子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太陽,最後卻成了別人酒桌上的談資——“孟雲那小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看見2028年的除夕夜,自己蜷縮在橋洞下,懷裏揣着半瓶劣質白酒。手機屏幕亮着,是姐姐孟鈺發來的短信:“小宇考上大學了,海寧說不用你操心。”雪落在臉上,融成冰冷的水,混着眼淚滑進嘴裏,又苦又澀。那天晚上,他摸着胸口那枚磨得發亮的玉佩——那是孟鈺送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螭紋的鱗片早已被歲月磨平,像他被生活磋磨得失去棱角的人生。
“譁啦——”前排傳來翻動試卷的聲音,把孟雲從窒息的回憶裏拽出來。他猛地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潮氣差點滴落在答題卡上。監考老師穿着淺藍色的確良襯衫,正沿着過道踱步,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聲都像踩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他的目光越過老師的肩膀,落在考場後排的掛鍾上。時針指向3點05分,距離考試結束還有25分鍾。足夠解出這道題了,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起解題步驟:先確定定義域x≥2028,再根據絕對值性質拆分函數,轉化爲一次函數求最值,答案是20。
20。
正好是他從十八歲到三十八歲,那段潦倒、悔恨、被命運摁在泥裏摩擦的時光。
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動,留下雜亂的線條。他想起前世拿到數學成績單的那天,母親在廚房煮着他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面,蒸汽模糊了窗戶上的“金榜題名”貼紙。他拿着62分的卷子站在門口,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咱們小孟肯定能考上重點大學,將來做個工程師,不像他爸,一輩子在工地上搬磚。”那時他沒敢進去,轉身進了網吧,在煙霧繚繞裏打了整夜遊戲,直到天亮才發現,母親在網吧門口等了他四個小時,手裏的面早就涼透了。
後來他才知道,那天白雲龍來過家裏,塞給母親一個厚厚的信封,說“能幫小孟走個保送名額”。母親把信封扔了出去,說“我兒子的前程,不用你來摻和”。可他最終還是成了白雲龍棋盤上的棋子——被拉去做貸款擔保,被設計背上巨額債務,被一步步拖進深淵,連帶着海寧和兒子,都成了他失敗人生的陪葬品。
“同學,還有十五分鍾。”監考老師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公式化的提醒。孟雲猛地回神,發現自己的指甲在準考證上掐出了月牙形的印子,照片裏的少年正透過那些裂痕,冷冷地看着現在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裏灌滿了考場裏渾濁的空氣,混雜着汗水、油墨和劣質香薰的味道。這味道和2010年那個暴雨夜很像——那天他蹲在海寧家樓下,看着她家窗戶的燈亮了又滅,手裏攥着剛從工頭那預支的五百塊錢,卻沒勇氣上去敲門。海寧當時懷着孕,孕吐得厲害,他卻連買罐進口奶粉的錢都湊不齊。
筆尖終於落下,卻沒有觸碰到答題卡。他在草稿紙的右下角,寫下一行極小的字:“2008.6.7,重新開始。”
這行字很快被滴落的汗水暈開,變成一團模糊的墨漬。像極了他前世那些被淚水泡爛的日記本,每一頁都寫滿了“如果當初”。
如果當初沒籤那份擔保協議,如果當初早點發現白雲龍的陰謀,如果當初在民政局拉住海寧的手,如果當初……可人生從來沒有如果,只有結果和後果。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整個考場。斜前方的女生正在緊張地啃着指甲,指甲油剝落了大半,露出蒼白的指尖——那是前世和他同校的林曉,後來成了白雲龍公司的財務總監,在反腐風暴裏跳樓自殺,新聞裏說她“畏罪自殺”,可孟雲在整理她遺物時,發現了一本記滿轉賬記錄的筆記本,最後一頁寫着“救我”。
右後方的男生正在偷偷看表,手腕上的電子表顯示着“15:10”,表殼磕掉了一塊漆——那是陳建,後來在新兵連和他睡上下鋪,因爲父親被拖欠工程款抑鬱成疾,在訓練時從高台上摔了下去,成了植物人。孟雲守了他三個月,最後還是看着陳建的母親拔了氧氣管,老太太說:“活着太遭罪了,讓他歇歇吧。”
而最前排那個始終挺直脊背的男生,正有條不紊地檢查着答題卡——那是王磊,後來成了一名優秀的軍人,卻在2016年的邊境沖突中犧牲了。孟雲在新聞裏看到他的照片,胸前掛着三等功勳章,笑容和現在一樣,帶着少年人的銳氣。
這些面孔在記憶裏和現實中重疊,像一場荒誕的默劇。孟雲突然意識到,重生不是讓他回到過去修正某個錯誤,而是給了他一次機會,去看清那些被忽略的細節,去抓住那些溜走的人,去擋在那些即將墜落的命運面前。
吊扇的影子在答題卡上晃來晃去,像個不斷倒計時的沙漏。孟雲把筆帽扣好,輕輕放在桌角。最後一道題的空白處,他什麼都沒寫。
不是不會,是不想。
他想看看,當這道能決定分數的題目空着,當這條被設定好的“人生最優解”被打破,命運會不會露出不一樣的褶皺。他想試試,用這雙沾滿前世泥濘的手,能不能爲自己、爲海寧、爲那些被辜負的人,重新拼出一條路。
收卷鈴聲尖銳地響起,劃破了漫長的寂靜。孟雲看着監考老師收走答題卡,最後一道題的空白處,在堆疊的紙張裏閃了一下,像個未說出口的誓言。
走出考場的瞬間,陽光猛地砸在臉上,燙得人睜不開眼。家長們涌上來的聲音像潮水,“最後一道題難不難”“能考多少分”“晚上想吃什麼”,這些嘈雜的聲響裏,孟雲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孟雲!這邊!”
姐姐孟鈺舉着冰鎮礦泉水跑過來,馬尾辮在身後甩動,額頭上還貼着“加油”的紅色貼紙。她比記憶裏年輕許多,眼角還沒有後來爲了給他還債熬夜打工長出的細紋,手裏的礦泉水瓶上凝着水珠,滴落在她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
“考得怎麼樣?”孟鈺把水塞到他手裏,指尖帶着陽光的溫度,“媽在家燉了雞湯,說給你補補腦子。”
孟雲握着冰涼的礦泉水,瓶身的水珠順着指縫流進掌心,像某種新生的儀式。他看着姐姐眼裏的期待,突然想起2022年她在醫院的病房裏,握着他的手說:“小宇,你別怪你爸,他那時候也是被逼得沒辦法。”那時他躺在病床上,剛做完膽囊切除手術,身邊只有姐姐一個人。
“還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這是他重生後,對親人說的第一句話。
孟鈺沒注意到他的異常,嘰嘰喳喳地說着考試後的安排:“明天考完英語,咱們去吃肯德基,我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她的聲音像夏日裏的冰汽水,氣泡裏都是無憂無慮的甜。
孟雲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不遠處的香樟樹下。一個穿着碎花連衣裙的女生正踮着腳張望,麻花辮垂在胸前,手裏攥着一本數學公式手冊——是海寧。
她比記憶裏清瘦些,臉頰上還有未褪盡的嬰兒肥,看見他望過來,立刻紅了臉,轉身躲到了樹後。孟雲的心髒猛地抽痛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他想起2015年離婚那天,她也是這樣紅着眼,卻倔強地沒掉一滴眼淚,只是說:“孟雲,我不怪你,但我不能再等了。”
“看什麼呢?”孟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笑着推了他一把,“是不是看上海寧了?我跟你說,人家可是年級前三,你可得加把勁……”
孟雲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隔着襯衫,他能感覺到那枚玉佩的輪廓,螭紋的鱗片硌着皮膚,像在提醒他:這不是夢。
他真的回來了,回到了2008年的盛夏,回到了所有悲劇尚未發生的時候。
陽光穿過香樟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孟雲握緊了手裏的礦泉水,瓶身的涼意順着掌心蔓延到心髒。他知道,最後那道空白的數學題不是結束,而是開始——是他對命運的第一次宣戰,是他用二十年血淚換來的、重新答題的機會。
這一次,他要親手解出所有答案。
他抬起頭,望向湛藍的天空。雲層緩慢地移動着,像被風吹動的命運書頁。遠處傳來消防車的鳴笛聲,隱約還能聽見商場門口促銷的喇叭聲,這些瑣碎的聲響交織在一起,構成了2008年最真實的底色。
孟雲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姐姐還在身邊說着什麼,他沒太聽清,只是覺得陽光落在身上,暖得有些不真實。
路過街角的報刊亭時,他瞥見今天的晚報頭條:“本市開展工程建設領域反腐專項行動”。照片上,白雲龍穿着筆挺的西裝,站在剪彩儀式的主席台上,笑容滿面地和領導握手。
孟雲的腳步頓了頓,指尖在眉骨上輕輕劃過——這是他前世思考時養成的習慣。濃密的劍眉在陽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與他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帶着決絕的笑意,形成了詭異而堅定的反差。
遊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