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場短暫的騷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天明時分已不見絲毫漣漪。營地依舊按照既定的規程運轉，號角聲起，馬蹄雷動，仿佛昨日的刺殺與夜半的盤查都只是無關緊要的插曲。唯有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緊繃感，提醒着知情人，平靜之下的暗流從未停歇。
沈清漪起身，同帳的女官們似乎對昨夜之事毫無所覺，依舊談論着今日狩獵可能出現的精彩。她如常梳洗，將匕首與令牌仔細藏在貼身處，神色平靜地前往文書帳房。
工作間隙，她不動聲色地留意着各方消息。那個被帶走的“迷路雜役”，據說查無實據，已被訓斥後放回原處處理雜役。而宸王蕭景珩，則以“受驚需要靜養”爲由，暫離了狩獵隊伍，留在營帳中，謝絕訪客。
這看似息事寧人的處理，卻讓沈清漪心中的警惕更甚。對方動作如此之快，試探已然開始，雖未得手，卻絕不會善罷甘休。蕭景珩的蟄伏，既是養傷，也是以靜制動。
果然，午後時分，一份制作精美、措辭客氣的請柬被送到了她的手中。落款，竟是三皇子，瑞王蕭景銘。
請柬言道，感念尚儀局諸位女官隨行辛勞，特於今晚在自己營區設下小宴，邀沈清漪與另外幾位負責文書工作的女官前去，略表慰勞。
理由冠冕堂皇，姿態謙和禮賢。但沈清漪握着這輕飄飄的絹帛，卻覺得重若千鈞。三皇子親自設宴邀請低階女官？這本身就是極不尋常的信號。尤其是在昨日刺殺未遂、自己可能持有線索的敏感時刻。
赴宴，無疑是踏入龍潭虎穴。對方在明，她在暗，不知有多少陷阱等着她。拒宴，便是公然拂了三皇子的面子，等於直接站到了對立面，對方更有借口發難。
同被邀請的兩位女官顯得受寵若驚，興奮地討論着該穿何種衣裳，戴哪支釵環。沈清漪看着她們，心中已有決斷。避，是避不開了。既然對方出招，她只能接招。
她回到帳中，並未刻意裝扮，依舊穿着那身半舊的青色官服，只是將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確保藏於袖中的匕首可以隨時滑出。又悄悄檢查了蘇嬤嬤之前給她的一些尋常解毒丸是否帶在身上。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三皇子營區比起其他皇子更爲奢華，帳內鋪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角落燃着名貴的蘇合香。蕭景銘一身寶藍常服，坐於主位，面容俊雅，嘴角噙着溫和的笑意，見她們進來，還親切地抬手示意不必多禮。
“幾位女官連日辛勞，本王略備薄酒小菜，不必拘束。”他語氣隨和，目光掠過沈清漪時，並未多做停留，仿佛她與另外兩位女官並無不同。
宴席開始，歌舞升平，觥籌交錯。蕭景銘談笑風生，時而問及圍場風光，時而論及詩詞歌賦，氣氛看似輕鬆融洽。另外兩位女官漸漸放鬆下來，小心地附和着。
沈清漪卻始終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她小口啜飲着杯中果酒，幾乎不主動動筷，每一道菜上來，她都暗中觀察其色澤、搭配，並用銀簪（她特意帶來）極其隱蔽地試過。她注意到，席間有一道“蟹粉酥”和一道“蜂蜜釀棗”，分別放在她與另一位女官面前更近的位置。
蟹與棗……她腦中迅速閃過前世所知的食物相克知識。蟹肉性寒，棗性甘溫，同食雖不至於立時斃命，卻極易導致寒熱交攻，引起腹痛腹瀉，若體質稍弱，症狀會更重。在這醫療不便的圍場，一場突如其來的“急病”，足以讓她暫時失去行動能力，甚至……任人擺布。
好隱晦的手段！若非她通曉雜學，根本無從察覺！
當侍女再次將那道蟹粉酥遞到她面前時，沈清漪微微一笑，用公筷夾起一塊，卻並未放入自己盤中，而是轉向身旁那位正津津有味吃着蜂蜜釀棗的女官，語氣關切：“張姐姐，這蟹粉酥甚是鮮美，你嚐嚐？”
那張姓女官不疑有他，笑着道謝接過。
沈清漪又看向蕭景銘，聲音清晰，帶着恰到好處的請教意味：“殿下，奴婢曾於古籍中見載，‘蟹性鹹寒，棗主甘溫，性味相悖，同食恐傷腸胃’。不知此說可有依據？今日席間恰有此二物，奴婢見識淺薄，心中疑惑，還請殿下指點。”
她此話一出，席間瞬間一靜！
那張姓女官伸向蟹粉酥的筷子僵在半空，臉色微變。另外一位女官也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菜肴。
蕭景銘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快的陰鷙，但隨即化爲更溫和的笑意，撫掌贊道：“沈掌籍果然博覽群書，連這等飲食細微之處都如此精通。不錯，確有此種說法，倒是本王疏忽了。”他立刻對左右吩咐，“將這兩道菜撤下，換上其他的。”
他應對得滴水不漏，仿佛真是無心之失。但沈清漪心中冷笑，若非她當衆點破，此刻只怕已着了道。
經此一事，宴席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蕭景銘依舊談笑，但話題卻開始有意無意地轉向朝堂。
“沈掌籍前番核查賬目，立下大功，父皇都贊你慧眼如炬。”蕭景銘狀似隨意地提起，目光落在她身上，帶着探究，“不知掌籍當時，是如何從那般繁雜的卷宗中，發現趙文康那廝的破綻？可是有什麼……特別的訣竅？”
來了！真正的試探開始了！
沈清漪放下筷子，神色恭謹而坦然：“回殿下，奴婢並無訣竅，只是恪守蘇嬤嬤教誨，做事力求細致。當時發現數據前後矛盾、記錄模糊之處，便多核對了些往來文書，僥幸發現信函草稿，這才窺見端倪。實乃分內之事，不敢居功。”
她將一切歸功於“細致”和“僥幸”，絕口不提自己的分析推斷，更不涉及任何派系之爭。
蕭景銘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要透過她平靜的外表，看進她內心深處。“哦？僅是細致麼？本王還以爲，掌籍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助力或消息來源呢。”
這話已是極其露骨的試探與暗示。
沈清漪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不見底：“殿下說笑了。奴婢入宮日淺，交往單純，除了尚儀局的典籍文書，並無其他消息來源。唯有恪盡職守，以報天恩而已。”
她再次強調“恪盡職守”和“典籍文書”，將自己牢牢定位在一個忠於職司、不涉黨爭的位置上。
帳內燭火跳躍，映得蕭景銘臉上的笑容有些明滅不定。他盯着沈清漪看了片刻，忽然輕笑一聲，舉起酒杯：“好一個恪盡職守！沈掌籍忠心可嘉，本王敬你一杯。”
沈清漪端起酒杯，依禮飲下。酒液入喉，帶着果香的清甜，她卻品出了其中冰冷的殺機。
這場宴席，最終在一種看似和諧、實則暗涌的氛圍中結束。蕭景銘未再爲難她，客氣地命人送她們回去。
走出三皇子的營區，夜風一吹，沈清漪才發覺自己的內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溼。方才的應對，看似平靜，實則步步驚心。
“清漪，你方才可真大膽，竟敢質疑殿下安排的菜肴……”同行的張姓女官心有餘悸地低語。
沈清漪淡淡道：“只是恰好想起，不願見姐姐身體不適罷了。”
她抬頭望向夜空，星子寥落，月隱雲層。
經此一會，她與三皇子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已被徹底捅破。對方的殺意與招攬之意，都已擺在了明面上。招攬不成，便是毫不留情的清除。
飛鳥驚起，持弓之人已不再掩飾。
她摸了摸袖中的匕首，冰冷的觸感讓她心神稍定。
然而，就在她即將走回自己帳區時，卻見容華郡主帶着幾名侍女，氣勢洶洶地攔在了路前，一雙美目噴火般地瞪着她。
“沈清漪！你果然是個狐媚子！白日裏勾引宸王哥哥不成，晚上又去巴結三皇子！本郡主今日定要撕爛你這張臉！”
看來，今晚的“宴請”，還爲她引來了一場意想不到的麻煩。
前有猛虎，後有豺狼。這秋狩圍場，當真是步步殺機。
沈清漪停下腳步，看着眼前驕縱的郡主，眼神平靜無波。
“郡主，請慎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