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節 綏安夜雪

隆和十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漫長些。慈恩寺藏經閣那驚鴻一瞥的殘頁,並未在白虞燼心中掀起太多波瀾。忘憂草的存在,於她漫長的生命而言,不過是一個早已被證僞的慰藉。當年峰頂寒潭倒映的少年笑顏,連同那“爲你采草”的輕諾,終究都化作了指間流沙,消散在時光洪流深處,連那點微弱的念想,也隨着殘頁的確認,沉入了更深的心淵。

她並未離開綏安城。

這座凡俗的城池,於她,不過是一個暫時停駐的驛站,與千年間路過的無數地方並無本質區別。她在城東最僻靜的角落,賃下了一間臨河的陋室。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可見污濁的河水緩慢流淌,兩岸是低矮擁擠的民房,晾曬着各色破舊的衣物,混雜着市井特有的煙火與腐朽氣息。這污濁與喧囂,是她刻意的選擇。唯有置身於這最粗糲的、充滿生老病死與蠅營狗苟的塵世泥淖中,那蝕骨的孤寂與高高在上的疏離感,才能被稍稍沖淡——如同用烈酒麻痹疼痛,雖不能根治,卻能得片刻喘息。

隆冬已至,北風凜冽如刀。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綏安城頭,醞釀着一場大雪。黃昏時分,細碎的雪粒開始簌簌落下,敲打着瓦檐窗櫺,發出沙沙的輕響。很快,雪粒變成了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將這座喧囂的城池漸漸覆蓋上一層素白。街巷中的行人愈發稀少,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寒風中。店鋪早早打了烊,只餘門縫裏透出昏黃的燈火,在雪幕中暈開一團團暖昧的光暈。

白虞燼倚在冰冷的窗櫺邊,素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窗沿上迅速堆積的薄雪。雪花落在她墨色的發間、肩頭,卻奇異地不曾融化,仿佛連這凡塵的寒意,也無法真正侵入她這具被時光淬煉過的軀體。窗外,河對岸一處高門大院的門廊下,懸着幾盞新糊的素紗燈籠,在風雪中搖曳,透出朦朧的光。那光暈裏,映出幾個縮着脖子、跺着腳守門的仆役身影,還有一輛裝飾華貴、套着兩匹神駿黑馬的馬車停在階前,車轅上覆了一層新雪。

那府邸,是綏安城新近崛起的富商甄家的宅院。甄家以經營茶葉、絲綢起家,短短十年間,財富積累之速令人咋舌,已成爲本地舉足輕重的豪紳。這些信息,如同綏安城每日發生的無數瑣事一樣,不經意地流入白虞燼的耳中,又如同塵埃般被她拂去。凡人的富貴榮華,在她眼中,不過是時間長卷上幾筆濃淡不一的墨跡,終將被歲月沖刷殆盡。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混沌的蒼茫,將白日的喧囂徹底吞噬,只餘下風雪呼嘯的嗚咽。白虞燼正欲關上那扇透風的木窗,隔絕這無邊的寒意與孤寂。

就在這時,甄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被兩個健仆用力推開。一股帶着暖意的、混合着熏香與酒氣的熱流涌出門廊,瞬間又被凜冽的寒風卷散。

一個身影,裹着厚重的玄青色貂裘大氅,從門內大步走出。仆役慌忙撐起一把巨大的油紙傘,試圖爲他遮擋風雪,卻被他有些不耐地揮開。他步履微有踉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徑直走向階下那輛華貴的馬車。

風雪狂舞,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就在那人踏上馬車踏板,即將彎腰鑽入車廂的瞬間,一陣極其猛烈的穿堂風,裹挾着冰冷的雪片,呼嘯着卷過河岸,也卷過白虞燼洞開的窗口!

“呼——!”

風勢之烈,竟將那人頭上用以束發的玉簪生生吹落!一頭濃密烏黑的長發瞬間掙脫了束縛,在狂風暴雪中肆意飛揚,如同潑灑開的濃墨。與此同時,他因醉酒和腳下溼滑,身體猛地一個趔趄,爲了穩住身形,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車轅,上半身也因此向後仰起,那張原本低垂隱在貂裘風帽陰影下的臉,猝不及防地、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漫天風雪與河對岸那扇陋室窗口的目光之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白虞燼撫在窗櫺上的手指,驟然收緊!冰冷的木刺深深嵌入掌心,她卻渾然未覺。那雙沉寂了太久、仿佛蘊藏着萬古寒冰的眸子,此刻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張臉!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削,下頜線條剛毅而分明。即使此刻因酒意而雙頰微醺,眼神略帶迷離,即使被風吹亂的發絲貼在額角鬢邊,也絲毫無法掩蓋那眉宇間沉澱的英氣與骨子裏透出的、一種近乎本能的、屬於上位者的果決與……鋒銳!

太像了!不,不僅僅是像!

那五官的輪廓,那眉梢眼角不經意間流露的神韻,尤其是那雙此刻帶着幾分醉意與煩躁、卻依舊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那一點仿佛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倔強不屈的光……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白虞燼塵封百年的記憶壁壘!

“錚——!”

一聲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鳴。眼前的風雪、河岸、陋室瞬間模糊、扭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百年前那血與火交織的戰場!

殘陽如血,映照着破碎的旌旗與堆積如山的屍骸。硝煙彌漫,刺鼻的血腥味和鐵鏽味充斥口鼻。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響、戰馬瀕死的嘶鳴……匯成一片死亡的狂潮。在那片修羅場的最中央,一個渾身浴血、甲胄破碎的青年將領,拄着一柄卷刃的長刀,如同不屈的礁石,屹立在潮水般涌來的敵兵之前。他的頭盔早已不知去向,臉上沾滿了血污和煙塵,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敵陣深處那杆代表敵方統帥的纛旗!那眼神,充滿了玉石俱焚的決絕,仿佛要將這天地都一同焚毀!

“沈……屹川……”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帶着鐵鏽般的血腥氣,艱難地從白虞燼的齒縫間擠出,微弱得瞬間便被窗外的風雪聲吞沒。

是他!百年前,那個以“孤城血帥”之名震動天下,最終力戰殉國於北境孤城“飛雁關”的年輕統帥——沈屹川!

心髒,在胸腔裏猛烈地撞擊着,帶來一種久違的、近乎窒息的鈍痛。長生千年,她以爲自己早已看淡生死輪回,看透皮囊幻象。然而,當這張與記憶中那人幾乎重疊的面容,如此突兀地、毫無防備地撞入眼簾時,那被歲月強行壓制的、屬於“白虞燼”而非“長生者”的情感碎片,如同沉寂百年的火山,驟然噴發出灼熱的岩漿!

風雪依舊肆虐。河對岸,那甄姓男子似乎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冷風清醒了幾分。他煩躁地甩了甩散亂的長發,低聲呵斥了仆役幾句,動作利落地彎腰鑽進了馬車車廂。油紙傘迅速合攏,健仆跳上車轅,長鞭在空中炸響一個脆亮的鞭花。

“駕!”

兩匹駿馬嘶鳴一聲,四蹄翻騰,拉着沉重的馬車碾過新積的雪層,留下一道深深的車轍印,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甄府的大門也緩緩合攏,將那門廊下的暖光徹底隔絕。

陋室的窗前,只餘白虞燼一人,獨立於風雪與黑暗之中。窗櫺上的積雪,在她指尖無聲融化,留下冰冷的水漬。她緩緩鬆開緊握的手,掌心被木刺劃破的細小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轉眼便恢復如初,只留下一絲微不可察的痛感。

然而,心湖深處那被驟然攪起的滔天巨浪,卻久久無法平息。

沈屹川……那個曾在她漫長旅途中短暫同行,留下過深刻印記,最終又如同流星般隕落的凡人將軍……他的魂魄,竟然轉生於此?成了這綏安城中一個富甲一方的商賈?

輪回……轉世……

這兩個字眼,此刻在白虞燼心中掀起的波瀾,遠比慈恩寺那頁殘紙要洶涌澎湃千萬倍。

>第二節 茶煙識舊

綏安城最大的茶樓——“鬆濤閣”,坐落在最繁華的南市。樓高三層,飛檐鬥拱,氣派非凡。即便是在這寒冬臘月,樓內依舊暖意融融,茶香氤氳。一樓大廳人聲鼎沸,販夫走卒、行商旅客在此歇腳閒談;二樓雅座屏風相隔,多是些文人雅士、商賈富戶品茗論道;三樓則最爲清幽,只設寥寥數個包間,非有身份或提前預定者不得入內。

雪後初霽,陽光清冷地灑在覆雪的屋頂和街道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白虞燼的身影出現在“鬆濤閣”三樓最靠裏的一個雅間門前。她依舊是那一身不染塵埃的素衣,墨發簡單束起,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氣息。選擇此地,並非附庸風雅,只因她探知,那位甄家新主,名喚甄珩的年輕家主,今日在此約見幾位江南來的茶商,洽談一樁重要的生意。

雅間名“聽雪軒”,門扉緊閉。白虞燼並未叩門,只是靜靜地立於廊下,隔着雕花的木格窗櫺,目光仿佛能穿透阻隔,落在裏面那個身影之上。她需要再確認一次。風雪夜的驚鴻一瞥,是否只是時光捉弄下的錯覺?那深烙於靈魂的眼神,是否真的重現人間?

“……甄東家,您這批‘霧頂雲芽’成色確是極品,只是這價錢,還需再斟酌一二……”一個帶着明顯江南口音的中年男子聲音傳來,語氣圓滑。

“王掌櫃此言差矣。”一個清朗而沉穩的男聲響起,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正是昨夜風雪中那個聲音,“此茶產於雲嶺絕頂,終年雲霧滋養,一年只得清明前十日采摘嫩芽,經十八道古法秘制,所耗人力物力幾何,您心中應有計較。甄某開出的價碼,已是看在多年交情,最是公道不過。”

這聲音!這斬釘截鐵、隱含鋒銳的語調!與記憶中那個在軍帳中對着沙盤運籌帷幄、發號施令的年輕統帥,何其相似!白虞燼的心弦再次被無形地撥動。

“吱呀——”一聲,雅間的門被侍者從內拉開,一股更濃鬱的、混合着頂級茶葉清香與上好銀炭暖意的氣息撲面而出。侍者端着一個盛滿茶渣的木盤,躬身退出,顯然是要去更換茶具。門開的瞬間,裏面的景象一覽無餘。

雅間布置清雅,紫檀木的桌椅,牆上掛着意境悠遠的山水畫。臨窗的位置,一個身着墨綠色錦緞長袍的男子背門而坐,身形挺拔。他微微側着頭,正與對面一位富態的中年商人說話,側臉的線條在窗櫺透入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還有那專注傾聽時微微蹙起的、帶着一絲凌厲的眉峰。

是他!甄珩!

就在白虞燼目光落在他側臉的刹那,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甄珩端着青瓷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並未回頭,但那原本流暢的談話節奏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凝滯。他深邃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困惑,仿佛被窗外某種無形的存在所牽引,又仿佛在努力捕捉一絲飄渺無蹤的熟悉感。

白虞燼立刻垂下了眼簾,收斂了所有外放的氣息,如同融入廊下陰影的一塊寒玉。侍者關上房門,隔絕了內外。

雅間內,短暫的停頓後,談話繼續。但甄珩端起茶盞啜飲的動作,卻比之前慢了幾分,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緊閉的門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白虞燼的心,卻已沉靜下來。不是錯覺。風雪夜的那一瞥,此刻的近距離印證,足以確定。眼前這個名叫甄珩的商人,其魂魄深處,必然纏繞着百年前那位“孤城血帥”沈屹川的印記。那份獨特的、烙印在眼神和氣質中的鋒銳與不屈,如同胎記,跨越了生死輪回,依舊清晰可辨。

她並未離開,而是在侍者送新茶具進去時,悄然步入隔壁一間空着的雅室“觀雲齋”。同樣臨窗,與“聽雪軒”僅一牆之隔。

隔壁的談話聲,清晰地傳入她耳中。甄珩的聲音主導着局面,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對茶葉的產地、工藝、行情了如指掌,談判技巧圓熟老辣,既不失商人的精明,又隱隱透着一股超越商賈的格局與魄力。他時而引經據典,談論茶道禪意,時而又能犀利地指出對方話術中的陷阱,言語間鋒芒暗藏,卻又總能巧妙地控制在對方能接受的邊緣,最終成功以他提出的價格敲定了這筆大宗交易。

“……甄東家年少有爲,氣度不凡,行事爽利,王某佩服!就依東家所言,這契約,籤了!”江南茶商王掌櫃最終爽朗笑道,顯然對結果也很滿意。

“王掌櫃謬贊,合作共贏而已。”甄珩的聲音帶着一絲達成目標的輕鬆,卻並無太多得意。

籤約的聲響,茶盞輕碰的脆響,以及隨後起身送客的寒暄聲陸續傳來。很快,“聽雪軒”的門再次打開,王掌櫃一行人滿意離去。

雅間內安靜下來,只剩下甄珩一人。侍者輕聲詢問是否需要添水,被他揮手屏退。

隔壁的“觀雲齋”內,白虞燼靜坐如淵。她面前的桌上,不知何時已悄然放着一套素淨的白瓷茶具。她並未召喚侍者,只是伸出素白的手指,拈起一小撮侍者事先備在案幾上的散茶——並非名品,只是尋常的“老君眉”。

指尖微動,內力流轉,一股無形的熱力瞬間從掌心透出,包裹住紫砂壺身。壺內本已冷卻的清水,竟在無聲無息間開始升溫,發出極其細微的“嗞嗞”聲響,壺嘴處開始蒸騰起嫋嫋白氣。她動作行雲流水,提壺、注水、溫杯、投茶……每一個步驟都帶着一種超越凡俗的韻律美感。沒有繁復的花式,只有最本真的動作,卻透着一股返璞歸真的道韻。

滾水注入白瓷蓋碗,碧綠的茶葉在清澈的水中翻滾、舒展,如同被賦予了生命。一股清雅、悠遠、帶着山野間晨露氣息的茶香,並非濃烈霸道,卻異常純粹而具有穿透力,如同無形的絲線,悄然穿透了雅室之間的木質隔板,彌漫開來。

這股茶香,太特別了!它不同於鬆濤閣中任何一款名茶,沒有刻意追求的蘭香桂韻,沒有匠氣十足的烘焙火味,只有茶葉本身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氣息,混合着一種仿佛來自亙古山林的、清冽幹淨的韻味。它像一陣來自雪山之巔的風,瞬間滌蕩了雅間內殘留的商賈氣息和熏香味道。

隔壁“聽雪軒”內,正獨自憑窗、看着樓下街景的甄珩,身形猛地一震!

他霍然轉身,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射向與“觀雲齋”相隔的那面牆壁!那清冽純粹的茶香,如同無形的鉤子,猝不及防地勾住了他靈魂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一股強烈的、毫無來由的心悸感攫住了他!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眼前熟悉的雅室景象開始旋轉、模糊……無數破碎的、光怪陸離的片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瘋狂地涌現!

連綿的營帳,篝火噼啪作響。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卻難掩清麗的身影,坐在篝火旁。她面前放着一個簡陋的粗陶罐,罐中煮着翻滾的茶水。她將煮好的茶湯,小心地傾入一個缺口粗糙的陶碗中,遞給旁邊一個疲憊不堪、甲胄上沾滿泥濘血污的青年士兵。士兵接過,貪婪地喝了一大口,燙得齜牙咧嘴,卻對着那女子露出一個憨厚的、感激的笑容。火光映着她沉靜的側臉,也映着他眼中閃動的、不易察覺的溫柔。

肅殺的中軍大帳。沙盤旁,氣氛凝重。剛剛經歷了一場慘烈廝殺的沈屹川,鎧甲未卸,眉宇間帶着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焦慮。一只素白的手,端着一杯清茶,輕輕放在他手邊的案幾上。茶湯清澈見底,幾片碧綠的茶葉在杯底舒展。那清冽的茶香,如同甘泉,瞬間撫平了他心頭的燥鬱。他抬頭,看向手的主人,卻只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和一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那雙眼睛,仿佛蘊含着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幹渴的喉嚨得到滋潤,緊繃的神經也奇異地鬆弛了幾分。

飛雁關殘破的城頭。夕陽泣血,寒風如刀。沈屹川拄着卷刃的長刀,血染征袍,氣息粗重,望着城下潮水般涌來的敵軍,眼中燃燒着最後的瘋狂。一只冰冷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緊握刀柄、指節發白的手背上。那觸感,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他猛地回頭,看到的依舊是那張模糊的臉,只有那雙眼睛,在血色殘陽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狽與絕望,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她似乎說了什麼,聲音卻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中。然後,她將一個很小的、冰涼的硬物塞進了他染血的手心……

“唔……”甄珩悶哼一聲,痛苦地按住突然劇痛欲裂的額頭,踉蹌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紫檀木椅背上,發出“哐當”一聲大響。冷汗瞬間浸溼了他的鬢角,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那些碎片化的畫面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鋒利的冰錐刺入腦海,留下尖銳的痛楚和巨大的、空落落的茫然。

是什麼?那些畫面是什麼?那個模糊的女子身影是誰?那雙沉靜的眼睛……爲何讓他感到一種錐心刺骨的熟悉與……難以承受的悲傷?

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面傳來奇異茶香的牆壁,眼神銳利如鷹隼,充滿了震驚、困惑與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

“誰?!”一聲低沉的喝問,帶着壓抑的怒意和探究,穿透了隔板,清晰地傳入了隔壁的“觀雲齋”。

白虞燼緩緩放下手中的白瓷蓋碗。碗中的茶湯清澈碧綠,熱氣氤氳。她抬起眼簾,目光仿佛穿透了牆壁,看到了隔壁那個因前世記憶碎片沖擊而痛苦震驚的男人。

茶煙嫋嫋,在她清冷的容顏前繚繞不散。她的眼神深邃依舊,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這茶,這香,是她刻意的試探,也是她無聲的回答。

輪回的絲線,已然觸動。前世的塵埃,開始簌簌落下。

>第三節 玉玦驚心

“鬆濤閣”三樓雅致的回廊裏,氣氛瞬間凝滯。甄珩那一聲飽含驚怒與威懾的“誰?!”,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尚未擴散,便被一股無形的寒意凍結。

隔壁“觀雲齋”的門扉,無聲無息地向內滑開。

沒有侍者引路,沒有腳步聲。一個素白的身影,如同凝結的月光,靜靜地出現在門內。

正是白虞燼。

她站在門內的陰影與廊下光亮的交界處,容顏清絕,神色淡漠,仿佛剛才那穿透牆壁、攪動靈魂的茶香與她毫無關系。那雙蘊藏着萬古星河的眸子,平靜無波地迎上甄珩銳利如刀、充滿了探究與驚疑的目光。

四目相對的刹那!

“轟——!”

甄珩只覺得腦海中又是一陣劇烈的轟鳴!方才那些破碎的、模糊的畫面再次翻騰起來,如同沸水般灼燒着他的神經!篝火旁煮茶的側影,中軍帳中遞茶的素手,城頭上那雙沉靜悲憫的眼眸……這些零星的碎片,此刻竟奇異地與眼前這張清冷如冰、絕美得不似凡塵女子的臉孔,產生了某種荒誕而強烈的重疊感!

是她!那茶香,源自她手!那引動他靈魂深處劇痛的源頭,就在眼前!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壓迫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着極度熟悉、莫名悲傷、以及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恐懼的復雜情緒,如同海嘯般沖擊着他的理智堤防。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保持清醒。

“你……是何人?”甄珩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緊繃,目光死死鎖住白虞燼,仿佛要將她看穿。他從未見過此女,綏安城何時出了這般人物?那身氣度,絕非尋常!

白虞燼並未回答。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從甄珩的臉上移開,仿佛帶着千鈞的重量,最終,落在了他因攥拳而緊握的右手上。那只手,指節修長有力,此刻卻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她的視線,仿佛能穿透皮肉與骨骼,看到更深層的東西。

甄珩被她看得心頭莫名一悸,下意識地想將手藏於袖中,卻硬生生忍住了。他不明白自己爲何在這個陌生女子面前,竟會生出一種近乎本能的……怯意?不,不是怯意,更像是一種被洞悉一切、無所遁形的壓迫感。

“閣下好敏銳的嗅覺。”白虞燼終於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聽不出絲毫情緒,目光卻依舊停留在他緊握的右手,“只是不知,擾了閣下清思的,是這茶香,還是……別的什麼?”

她的問話,如同冰錐,精準地刺中了甄珩心中最大的困惑與驚悸。別的什麼?那詭異的、撕裂他腦海的畫面,難道真的與這女子有關?這怎麼可能!

“茶香?”甄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商海沉浮磨礪出的城府迅速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他嘴角扯出一個略顯生硬的弧度,試圖找回談判桌上的從容,“姑娘的茶藝確實超凡脫俗,甄某生平僅見。只是不知,這般隱世高人,爲何要在這鬆濤閣中,隔牆‘贈香’?”他將“贈香”二字咬得極重,帶着明顯的質疑。

白虞燼的目光終於從甄珩的手上移開,重新落回他臉上。那眼神平靜依舊,卻讓甄珩感覺自己像一件被審視的器物。

“贈?”她微微偏了下頭,這個微小的動作在她做來,帶着一種近乎神性的漠然,“不過一縷山野之氣,隨緣而至罷了。閣下心有驚瀾,又何必歸咎於茶?”她的話語如同讖語,再次直指核心。

甄珩的臉色沉了下來。這女子言辭機鋒太甚,句句都似有所指,卻又雲遮霧繞,讓他無從捉摸,更添煩躁。那該死的頭痛和心悸感雖然稍有緩解,但靈魂深處那種被強行撕扯開的空洞感,卻愈發清晰。

“隨緣?”他冷笑一聲,向前踏了一步,試圖以氣勢壓迫對方,“姑娘這‘緣’,未免來得太過蹊蹺!甄某自問與姑娘素昧平生,姑娘此舉,究竟意欲何爲?”他身上的玄青色錦袍在光線下流轉着暗沉的光澤,久居人上的威壓不自覺地散發出來。

然而,這股足以讓尋常人膽寒的氣勢,撞在白虞燼身上,卻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甚至連眼神都未曾波動一下,仿佛眼前站着的並非綏安城炙手可熱的豪商,而不過是一縷無關緊要的風。

“素昧平生?”白虞燼重復着這四個字,清冷的聲線裏,第一次染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意味,似嘲弄,似悲憫,更似穿透了無盡光陰的蒼涼。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甄珩,這一次,不再僅僅是審視,而是帶着一種仿佛要洞穿他今生皮囊,直視那深埋於輪回之下的靈魂印記的穿透力!

甄珩被她看得渾身發毛,那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被剝光了僞裝的囚徒。就在他幾乎要按捺不住心中那股莫名涌起的、混合着怒意和恐慌的情緒時——

白虞燼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猛地定格在甄珩的腰間!

那裏,懸着一枚玉佩。

玉佩形制古樸,並非時下流行的繁復樣式,而是一塊略呈弧形的玉玦。玉質溫潤細膩,呈現一種深沉的青碧色,如同蘊藏了千年的潭水,表面籠罩着一層柔和內斂的包漿,顯然年代極爲久遠。玉玦邊緣被打磨得圓潤光滑,中心有一道缺口,通體光素無紋,只在靠近缺口的內側,用極細、極深、極其古老的刀法,陰刻着兩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辨認的篆字。

以白虞燼的目力,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那兩個字是——“燼”、“川”。

轟隆——!!!

這一次,白虞燼那千年未曾真正動搖的心境,如同遭遇了九天神雷的轟擊!一股比昨夜風雪中初見甄珩面容時強烈百倍、千倍的滔天巨浪,瞬間席卷了她的神魂!

沈屹川!沈屹川!!

這枚玉玦!她認得!那是百年前,在北境苦寒的軍營裏,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她親手所刻,親手贈予那個名爲沈屹川的年輕將軍!

彼時,他正因朝廷猜忌、糧草斷絕而憂心如焚。她無言地陪在他身邊,看着他在燈下反復擦拭着那柄隨他征戰多年的佩刀。她取出一塊偶然得來的古玉籽料,以指爲刀,灌注靈力,在無聲無息間,刻下了這兩個字。“燼”是她名中一字,“川”是他名中一字。沒有花哨的紋飾,只有最樸素的玉玦形狀,象征着……訣別與決斷。她將此玦贈予他,只留下一句:“持此玉玦,若遇絕境,或可……留一線生機。”她無法明言自己能做什麼,只能以此物爲憑。

後來,飛雁關城破前夕,血色殘陽下,她最後一次登上城頭,將一樣東西塞進了他染血的手心……正是這枚玉玦!她希望這件蘊含她一絲微弱靈力的古玉,能在最後的時刻,護佑他殘魂不散,留待輪回轉機。

她以爲,那場慘烈的城破人亡,玉玦必然早已隨着他的屍骨,湮滅在戰火與黃沙之下。她甚至未曾想過能再尋回此物。

萬萬沒有想到!百年輪回,滄海桑田!這枚承載着她一絲微弱祈願、見證過血火訣別的玉玦,竟會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沈屹川轉世之身的腰間!成了這綏安富商甄珩的佩飾!

那玉玦上“燼”、“川”二字,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白虞燼的靈魂深處!百年前飛雁關城頭的血色殘陽、震天的喊殺、他最後那充滿不甘與瘋狂的眼神、玉玦塞入他掌心時那冰冷黏膩的觸感……所有被她強行封存的記憶,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咆哮着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呃……”一聲極其壓抑、卻飽含着穿透千年孤寂的巨大痛楚的低吟,不受控制地從白虞燼的喉間逸出。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褪盡所有血色,變得比窗外的積雪還要蒼白!那雙始終古井無波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洶涌而出的,是足以淹沒星辰的、深不見底的悲傷與……難以置信的震動!

“你!”甄珩被白虞燼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驚得後退一步,心中警鈴大作!這女子盯着他腰間玉佩的眼神,如同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也最令她痛苦的事物!那眼神中蘊含的情感風暴,強烈到讓他靈魂都在顫栗!

他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腰間的玉玦!這玉玦是甄家祖傳之物,據說是百年前一位立下大功的先祖得自一位神秘恩人,一直作爲家族最重要的信物傳承至今,象征着庇護與傳承。父親臨終前鄭重交到他手中。此物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你認得此物?!”甄珩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震驚與急切的追問。這女子詭異的反應,難道與這枚傳家古玉有關?這玉玦,難道隱藏着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這秘密,是否與他腦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痛苦碎片有關?

白虞燼死死地盯着甄珩緊握着玉玦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胸腔裏翻江倒海,千年靜修的心境在這一刻出現了巨大的裂痕。她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壓制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屬於“白虞燼”而非“長生者”的滔天情緒。

玉玦……沈屹川……甄珩……

輪回的絲線,在這一刻,徹底清晰地顯現在她面前,帶着宿命的冰冷與嘲弄。

>第四節 醉語前塵

甄珩的追問,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白虞燼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玉玦在握,前世今生,百年的孤寂與驟然重逢的沖擊,讓她那千年如磐石的心防,裂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縫隙。

然而,就在那洶涌的情緒即將沖破束縛的刹那,一股更強大、更冰冷的意念自她靈魂深處升起——那是屬於長生者的理智與驕傲。她是誰?她是看遍滄海桑田、歷經萬載輪回的白虞燼!豈能因一枚舊物、一個轉世的魂魄,便失態至此?

她猛地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睫羽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了一下,再睜開時,眸中那洶涌的悲傷與震動已被強行壓下,重新覆上了一層更厚、更冷的冰霜。只是那冰層之下,暗流洶涌,危險而壓抑。

“一枚古玉罷了。”白虞燼的聲音恢復了清冷,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幾分刻骨的寒意,如同冰原上刮過的罡風,“形制尚可,玉質……尚可。”她刻意將目光從玉玦上移開,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尋常的玩物。

“尚可?”甄珩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語氣中那強行壓抑的波動,更看到了她閉眼瞬間那無法掩飾的痛楚。這絕不僅僅是“尚可”!這女子必然認得此玉!而且關系匪淺!他心中疑竇如野草般瘋長,那股被窺探、被掌控的感覺讓他極度不適,甚至隱隱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他再次上前一步,逼近白虞燼,眼神咄咄逼人:“姑娘何必避重就輕?你方才神情,絕非看一件‘尚可’之物!此玉乃我甄家祖傳信物,姑娘若知其來歷淵源,還請明言!否則……”他話語中帶上了威脅的意味。

白虞燼靜靜地看着他逼近,看着他眼中燃燒的探究、驚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這戾氣,與百年前沈屹川在戰場上殺伐決斷時的鋒銳何其相似,卻又因今生商賈身份的浸染,而顯得更加隱晦與……世俗。

她忽然覺得有些荒謬,有些疲憊。

告訴他?告訴他這玉玦是她百年前親手所刻,贈予他前世?告訴他他前世是力戰殉國的將軍?告訴他這輪回轉世的宿命?然後呢?讓他陷入更大的困惑與恐慌?讓他將今生的甄珩與百年前的沈屹川混爲一談?還是讓她這長生者,徹底卷入一個凡人轉世者的因果漩渦?

不。長生者的路,注定孤獨。她不該,也不能。

一絲極淡的倦意,浮上白虞燼的眼角。她沒有再看甄珩,也沒有再理會那枚灼痛她靈魂的玉玦,只是微微側身,繞過擋在面前的甄珩,步履無聲地朝着樓梯口走去。素白的衣袂拂過光潔的地板,留下一道清冷的軌跡。

“站住!”甄珩被她這徹底無視的態度徹底激怒!商場上縱橫捭闔、從未被人如此輕慢的驕傲,加上那玉玦引出的巨大謎團和靈魂深處莫名的悸動與恐慌,讓他瞬間失去了引以爲傲的冷靜。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鉤,帶着凌厲的風聲,抓向白虞燼的手臂!

他要留下她!問個清楚!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素白衣袖的瞬間——

白虞燼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擊碎,極其詭異地模糊了一下!

甄珩只覺眼前一花,抓了個空!一股冰冷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寒意,順着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再看時,白虞燼的身影已出現在三步開外的樓梯口,仿佛從未移動過,正緩緩步下樓梯。整個過程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極限,無聲無息,如同鬼魅!

甄珩僵在原地,保持着伸手欲抓的姿勢,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冷汗,順着額角滑落。剛才那一下,絕非幻覺!這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更深層次的恐懼攫住了他。他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如同從未出現過,只留下那清冽如雪山寒風的茶香,和滿室的冰冷死寂,以及他手中緊握的、似乎還殘留着對方一絲冰冷氣息的玉玦。

“東家?您沒事吧?”守在樓梯口的隨從聽到動靜,小心翼翼地探身詢問。

甄珩猛地回過神,迅速收斂了臉上的失態,恢復了平日裏的沉穩,只是眼神深處依舊殘留着驚悸與陰霾。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翻江倒海,沉聲道:“無事。回府!

鬆濤閣的遭遇,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甄珩的心裏。那個神秘莫測的白衣女子,那枚引動他靈魂劇痛的玉玦,還有腦海中那些揮之不去的、充滿血腥與悲愴的破碎畫面,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巨大的、讓他窒息的網。他試圖用繁忙的商務來麻痹自己,然而,每當夜深人靜,或在處理文書時的一個恍惚間,那雙沉靜悲憫的眼睛,那清冽純粹的茶香,便會毫無征兆地浮現,帶來一陣陣尖銳的頭痛和難以言喻的空虛感。

數日後,一場由綏安知府做東、宴請本地豪紳的夜宴在“聚仙樓”舉行。絲竹管弦,觥籌交錯,氣氛熱烈。甄珩作爲新貴,自然是座上賓。他臉上掛着得體的笑容,與知府、同僚們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應對自如,將商人的圓滑世故展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笑容有多勉強。心底的煩躁和那無解的謎團,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酒,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一杯接一杯,辛辣的液體滾入喉中,灼燒着食道,帶來短暫的麻痹,試圖澆滅那靈魂深處的不安火焰。

宴席過半,氣氛正酣。甄珩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俊朗的臉上染着明顯的酡紅,眼神也有些迷離。知府大人正興致勃勃地談論着即將到來的上元燈會,提議由城中富戶共同出資,辦得比往年更加盛大。

“甄東家年輕有爲,家資豐厚,此次燈會彩頭,還望多多出力啊!”知府捋着胡須,笑呵呵地看向甄珩。

“府尊大人……抬愛,甄某……自當……盡力。”甄珩端着酒杯,舌頭有些打結,勉強笑着應承,眼神卻有些飄忽。

就在這時,一個坐在甄珩斜對面的老員外,許是喝得興起,也或許是聽說了什麼風言風語,帶着幾分醉意和調侃,大着舌頭道:“甄東家……嗝……何止家資豐厚?聽說……前幾日……在鬆濤閣,還有……有佳人垂青,主動……隔牆送香?哈哈……不知是哪家的閨秀……有如此眼光啊?何時……請我們喝杯喜酒?”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一靜。鬆濤閣的事情,雖然甄珩嚴令隨從不得外傳,但三樓雅間並非完全封閉,當時甄珩那一聲驚怒的喝問和隨後略顯失態的舉動,還是被少數人看在眼裏,私下裏早已有些捕風捉影的議論。此刻被這老員外當衆點破,衆人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甄珩,充滿了好奇與玩味。

“佳人垂青”?“隔牆送香”?這些輕佻的字眼,如同淬了毒的針,狠狠刺中了甄珩心底那根最敏感、最不願被觸碰的弦!

鬆濤閣……白衣女子……茶香……玉玦……還有那如同噩夢般的戰場碎片!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從甄珩腳底直沖頭頂!酒精徹底麻痹了理智的繮繩!壓抑了數日的驚疑、憤怒、恐懼,以及那源自靈魂深處、對那女子復雜難明的情緒,在這一刻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爆發!

“住口!”甄珩猛地將手中的酒杯狠狠摜在桌上!

“啪嚓!”一聲脆響!上好的白玉杯瞬間粉碎!酒液四濺,染溼了桌布和旁邊人的衣襟!

滿座皆驚!絲竹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暴怒的甄珩,知府大人的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甄珩卻恍若未覺。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胸膛劇烈起伏,指着那驚愕的老員外,聲音嘶啞而狂亂,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戾氣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

“什麼佳人?!什麼垂青?!你們懂什麼!!”

“那是……那是戰場!是血!是死人堆!是殺不完的敵人!!”

“是飛雁關!是城破了!是弟兄們都死了!都死了!!”

“刀……我的刀呢?!我的刀卷了刃!!”

“她……她給我茶!冷的!還有……還有玉!對!玉玦!她說……她說……”

他語無倫次,聲音時而高亢如嘶吼,時而低沉如囈語,手在空中胡亂地比劃着,仿佛要抓住什麼,又像是在抵抗什麼。臉上涕淚橫流,混合着酒水,一片狼藉。那神情,充滿了極致的痛苦、瘋狂與……深入骨髓的悲傷,哪裏還有半分平日精明儒雅商賈的模樣?活脫脫一個剛從地獄血海中爬出來的、神志崩潰的傷兵!

“沈將軍!末將……末將守不住了!!”他突然對着虛空,發出一聲淒厲絕望的悲號,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東家!”隨從魂飛魄散,慌忙沖上前將他死死扶住。

整個聚仙樓頂層,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甄珩這突如其來的、如同惡鬼附身般的瘋狂囈語嚇傻了。知府大人臉色煞白,指着甄珩,嘴唇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老員外更是嚇得酒醒了大半,癱在椅子上瑟瑟發抖。

“飛雁關”?“沈將軍”?“城破”?這些只存在於前朝史書和邊關傳說中、早已被綏安城安逸生活遺忘的慘烈詞匯,此刻從一個年輕富商口中嘶吼出來,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感!

這甄珩……莫不是失心瘋了?!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聚仙樓對面,一座臨街酒肆二樓的昏暗角落裏,一個素白的身影,正靜靜地憑窗而立。

正是白虞燼。

她並未刻意跟蹤甄珩,只是這綏安城太小,而甄珩身上的氣息,對她而言,如同黑夜中的燈塔。聚仙樓的喧鬧,本與她無關。然而,當甄珩那飽含絕望與瘋狂的嘶吼,穿透喧囂的絲竹與市聲,清晰地傳入她耳中時……

“飛雁關”!

“沈將軍”!

“城破了”!

“弟兄們都死了”!

“玉玦”!

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那剛剛重新冰封的心湖之上!冰層瞬間碎裂!百年前那場慘烈到極致的城破景象,伴隨着震天的喊殺、沖天的火光、濃重的血腥、還有沈屹川最後那染血的、絕望的、瘋狂的眼神……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握着窗櫺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堅硬的木頭發出細微的呻吟,在她指下悄然化爲齏粉。

她看着對面聚仙樓裏,那個被隨從死死架住、狀若癲狂、涕淚橫流、口中兀自嘶吼着前塵往事的男人。那張與沈屹川一般無二的臉,此刻卻因痛苦和酒精而扭曲變形,充滿了凡俗的狼狽與不堪。

這就是輪回嗎?

這就是那個曾傲骨錚錚、寧折不彎的“孤城血帥”的轉世?

讓他帶着前世最慘烈、最痛苦的記憶碎片,在醉生夢死中崩潰嘶吼?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着巨大悲憫、錐心之痛、以及一種近乎毀滅性的憤怒的情緒,如同岩漿般在她胸中奔涌!是爲沈屹川?是爲眼前這不堪的甄珩?還是爲她自己這被迫見證這一切的長生者?

她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雜着劣質酒氣和食物味道的空氣。再睜開時,眸中所有的情緒風暴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比萬載玄冰更冷的、死寂的平靜。

然而,在那死寂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已然不同了。

她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酒肆的窗口,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縷輕煙。

聚仙樓內的混亂仍在繼續。甄珩被隨從和聞訊趕來的甄府管家強行灌下醒酒湯,半拖半抱地帶離了宴席,留下滿堂驚魂未定的賓客和一地狼藉。知府大人臉色鐵青,拂袖而去。這場本爲聯絡感情的夜宴,成了一場鬧劇和醜聞。

綏安城最大的新貴甄珩,在知府夜宴上醉酒失態,狂呼戰場囈語,疑似失心瘋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綏安城,成了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談資。甄家的聲望,瞬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名爲白虞燼的長生者,此刻正靜靜地站在她賃居的陋室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掌心攤開,一枚小小的、冰涼的、與她贈予沈屹川那枚形制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材質普通許多的青玉玉玦,靜靜地躺在那裏。這是她方才在酒肆窗櫺下發現的。想來是甄珩在聚仙樓狂亂掙扎時,無意間遺落。

玉玦微涼,沾染着甄珩身上的酒氣和一絲極淡的汗味。

白虞燼的手指,緩緩拂過玉玦光滑的表面。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靈魂印記的悸動——那是屬於沈屹川的,深埋於輪回之下的、不屈的鋒芒。

她將玉玦緊緊握在掌心,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心扉。

窗外,更深露重。長生者的路,似乎在這一夜,悄然拐向了一個始料未及的方向。那鬆間的明月,清輝依舊,卻仿佛照見了新的因果,無聲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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