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獄的黑暗裏,時間是沒有刻度的。
蘇青寒以爲自己會永遠沉在那片冰冷裏,像塊被遺棄的碎玉,在魔族的嘶吼和鐵鏽的腥氣裏腐朽成泥。可意識回籠時,最先觸到的不是鐵鏈的刺骨,而是一種滾燙的暖意——像有團活火在四肢百骸裏遊走,每一寸筋脈都被燒得滋滋作響,又在灼燒的盡頭生出奇異的癢,像是枯木逢春時,根須正沖破凍土。
“唔……”
她猛地睜開眼,入目仍是幽冥獄的濃黑,可視野裏卻浮着層淡淡的金紅,像燃着永不熄滅的燭火。腹部的窟窿不再淌血,取而代之的是細密的鱗紋,泛着鳳凰尾羽般的光澤,正一點點收攏、愈合,將那猙獰的傷口縫成一道淺淡的金線。
鐵鏈呢?
蘇青寒動了動手指,才發現那些嵌進皮肉的玄鐵早已斷成數截,散落在腳邊,斷面凝着層焦黑的印記,像是被什麼東西生生熔斷的。她撐起身子,背後的劇痛竟已消弭大半,伸手去摸,原本該是空茫的脊椎處,竟有堅硬的骨骼在皮下搏動,帶着沉穩的力道,比從前的鳳凰神骨更添了幾分灼熱的韌性。
“這是……”她下意識開口,喉嚨裏竟發出了清晰的聲音。
不是嘶啞的氣音,而是溫潤如玉的語調,只是尾音裏帶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被烈火淬煉過的青銅鍾,敲起來時,餘韻裏裹着焚盡一切的決絕。
指尖撫過舌尖,那裏平滑如初,連一絲疤痕都無。
蘇青寒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原本被挑斷筋骨的地方,此刻覆着層薄如蟬翼的紅膜,隨着呼吸微微翕動,膜下隱約可見淡金色的經絡在流轉,像有岩漿在血管裏奔涌。她試着調動靈力,丹田處竟騰起團烈焰,比記憶裏的聖級火靈根強盛百倍,灼得整個幽冥獄都泛起層紅光,驚得遠處的魔族紛紛後退,眼裏竟浮着恐懼,還有……一絲敬畏?
“鳳凰……涅槃?”
有個蒼老的魔音在暗處響起,帶着顫巍巍的驚嘆。謝晚凝循聲望去,只見鐵欄後縮着個半人半蛇的老魔,鱗片早已脫落大半,露出底下潰爛的皮肉,可那雙渾濁的眼,此刻卻死死盯着她腹部的金線,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神跡。
“你說什麼?”蘇青寒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老魔哆嗦着蜷起蛇尾,聲音裏滿是惶恐:“千年前……古籍裏記着……鳳凰神族……心脈俱斷時……以心頭血爲引……燃魂火……可涅槃重生……”
心頭血……燃魂火……
蘇青寒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她想起葉芊芊的劍刺穿心髒時,那瞬間的劇痛裏,似乎有團微弱的火苗從心口竄起,那是她殘存的最後一絲不甘——憑什麼?憑什麼她勤勤懇懇一生,要落得被最親的人剜根、斷骨、碎心的下場?憑什麼那些披着溫情外衣的豺狼,可以踩着她的屍骨,去享受本該屬於她的榮光?
那點不甘,竟成了燎原的星火。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那裏浮着朵小小的火焰,金紅色的,像極了記憶裏蘭亭門後山的鳳凰花。這火沒有溫度,卻能映出她此刻的模樣——白衣早已在重生時化爲灰燼,新長的衣衫是用火焰凝成的紅裙,裙擺處燃着細碎的火星,隨她的動作簌簌飄落,卻始終燒不盡那抹刺目的紅。
“雲澤,李紫宸,李月……”她一字一頓地念出這三個名字,每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針,扎進記憶最深處,“你們想要鳳凰骨?想要聖級靈根?想要我的命?”
她笑了,笑聲裏帶着火焰的爆裂聲,在黑水獄裏蕩開,驚得所有魔族魔獸都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我偏要活着。”
“我偏要帶着這身你們棄如敝履的骨頭,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話音未落,她足尖輕點,紅裙如烈火燎原般掠過幽暗的牢獄,那些曾困住她的鐵欄在觸到她裙擺火星的瞬間,便熔成了滾燙的鐵水。走到黑水獄門口時,她停住腳步,回頭看向那縮在角落的老魔。
“知道蘭亭門怎麼走嗎?”
老魔連忙點頭,指了指東南方:“穿……穿過忘川沼澤,再……再渡三途河……”
蘇青寒沒再說話,身影已消失在門外。
……
三途河的河水是墨色的,泛着能腐蝕仙骨的毒瘴。蘇青寒踏水而行,紅裙掃過水面,激起串串金紅的火星,毒瘴一觸到火星便化爲白霧,連河底的怨魂都不敢靠近,只敢在遠處嗚咽。
她能感覺到,重生後的自己變強了。不僅是靈力的暴漲,更是心境的蛻變。從前的謝晚凝,困於蘭亭門的規矩,礙於師尊的恩重,念着同門的情誼,活得像個被框在畫裏的木偶,連反抗都帶着三分猶豫。可現在,那層束縛早已被剝得幹幹淨淨。
雲澤的養育之恩?早在他親手剝離她脊椎骨時,便化作了穿腸的毒藥。
李紫宸的海誓山盟?早在他將她捆送黑水獄時,便成了最可笑的謊言。
李月的姐妹情深?早在她挖走靈根、刺穿心髒時,便爛成了泥裏的腐肉。
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不怕了。
渡過三途河,便是人間界的邊界。蘇青寒找了處小鎮,換了身尋常的青布衣裙,將那頭及腰的青絲束成簡單的發髻,只在發尾留了縷不易察覺的紅。鏡中的女子面容依舊,只是那雙眼睛變了——曾經的清澈溫和被滌蕩幹淨,只剩下寒潭般的沉靜,和沉靜底下,永不熄滅的火焰。
“聽說了嗎?蘭亭門要辦喜事了!”
鄰桌的酒
“何止啊!聽說她要嫁的還是李紫宸仙長,就是那個曾斬殺過千年魔獸的少年英雄!這兩人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嘖嘖,就是可惜了他們那位大師姐……聽說前些日子觸犯門規,被廢了靈根扔去了黑水獄,怕是早就成了魔物的點心了。”
“嗨,那種心術不正的女人,死了才幹淨!哪能跟李仙子比?”
蘇青寒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頓,茶水在杯中漾起圈漣漪,映出她嘴角極淡的一抹笑。
心術不正?死了才幹淨?
她放下茶杯,付了茶錢,轉身走出茶館。陽光落在她身上,青布衣裙下的皮膚似乎在發燙,那是鳳凰真火在呼她邁開腳步,朝着蘭亭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