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是被凍醒的。
窗縫裏鑽進來的風帶着股子餿味,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她打了個哆嗦,摸了摸枕邊 —— 昨夜藏的玉米餅渣早就被耗子啃光了,只留下幾撮灰。肚子餓得發空,咕嚕嚕叫得比窗外的麻雀還響。
“醒了?” 小蓮正對着銅鏡梳辮子,見她睜着眼,遞過來半塊幹硬的窩頭,“昨兒剩的,我藏在灶膛裏了。”
沈知意接過來,掰了塊塞進嘴裏,刺得嗓子生疼。她突然想起什麼,一骨碌爬起來:“我的‘信使’呢?”
兩人跑到院角的鴿子窩,見灰鴿子正歪着頭啄羽毛,窩裏的金步搖好好躺着,被晨光鍍上層金邊。沈知意剛要伸手去拿,突然瞥見鴿子翅膀下露出點紅 —— 是那張卷着的小紙條。
“這是什麼?” 小蓮指着紙條,眼睛瞪得溜圓。
沈知意小心翼翼地抽出來,展開一看,上面的朱砂符號歪歪扭扭,像只張着嘴的狐狸,尾巴卻卷成個圈。她皺着眉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這不是瘸腿公公拐杖頭上的花紋嗎?”
昨兒給公公送玉米餅時,她瞅見過那拐杖頭 —— 紫檀木的,刻着只狐狸,尾巴就是這麼卷着的。
“公公給你傳暗號?” 小蓮的聲音發顫,“他是不是……”
“別瞎猜。” 沈知意把紙條折成小塊塞進鞋裏,“先看看再說。” 她摸出金步搖,掂量了掂量,突然壓低聲音,“小蓮,你知道御膳房的庫房在哪兒嗎?”
小蓮嚇得臉發白:“你想幹什麼?那地方有侍衛守着!”
“不幹什麼,” 沈知意笑得像只偷油的耗子,“就想借點糖霜,給步搖鍍鍍金。” 其實她是聽說庫房裏藏着西域進貢的葡萄幹,甜得能粘住牙。
正說着,就見張宮女端着個黑漆托盤從月亮門裏走出來,托盤上擺着只白瓷碗,碗裏飄着油花。她走路一扭一扭的,臉上那顆痣隨着表情動,看着更刻薄了。
“喲,這不是沈大能耐嗎?” 張宮女故意撞了沈知意一下,“聽說昨兒個得了肉湯喝?怎麼,今天還想偷點什麼?”
沈知意往旁邊一躲,懷裏的窩頭掉在地上,滾到張宮女腳邊。張宮女抬腳就踩,鞋跟把窩頭碾成了渣。
“你!” 小蓮氣得發抖,卻被沈知意拉住。
沈知意拍了拍身上的灰,突然笑了:“姐姐這鞋真好看,就是沾了窩窩頭的渣,怪埋汰的。” 她彎腰撿起根樹枝,往張宮女裙角一挑,“呀,這不是劉嬤嬤賞賜的新裙子嗎?怎麼沾了夜香的味兒?”
張宮女臉 “騰” 地紅了 —— 倒夜香時不小心濺了點在裙角,她以爲洗幹淨了。她揚起手就要打,卻被沈知意抓住手腕。
“姐姐要是動手,傳出去可不好聽。” 沈知意笑得純良,力氣卻不小,“畢竟,誰也不想讓劉嬤嬤知道,有人借着倒夜香偷懶耍滑吧?”
張宮女的手僵在半空,眼睛裏像要噴出火,最終還是恨恨地甩開:“走着瞧!” 端着托盤氣沖沖地走了,裙角掃過洗衣盆,濺了自己一褲腿的髒水。
“你真厲害!” 小蓮拍着胸口,手心全是汗。
沈知意揉了揉手腕,撿起地上的金步搖:“厲害有什麼用,肚子還空着呢。” 她把步搖重新藏回鴿巢,摸了摸 “信使” 的腦袋,“中午給你帶好吃的。”
巳時的御膳房最熱鬧。蒸屜冒着白汽,案板上剁肉的聲音震得房梁直顫。沈知意借着送髒桌布的由頭混進去,眼睛像長了鉤子,直往點心架子上瞟。
架子最高層擺着盤芙蓉糕,粉白的糕體嵌着青梅丁,看着就甜。她正琢磨着怎麼夠着,突然被人拽了拽袖子。
“往哪兒看呢?” 瘸腿公公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手裏端着盆剛和好的面團,“劉嬤嬤讓你去劈柴,聽見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 沈知意笑嘻嘻地湊過去,“公公,問您個事兒,狐狸卷尾巴是什麼意思?”
瘸腿公公和面的手頓了頓,擀面杖在案板上敲了敲:“幹活去,少打聽。” 可他轉身拿酵母時,卻故意把裝糖霜的罐子碰倒了,白花花的糖霜撒了一地。
沈知意眼睛一亮 —— 這是讓她趁着打掃吃糖霜?還是說,糖霜裏藏着什麼?
她抄起掃帚,假裝掃地,手指卻飛快地捻起糖霜往嘴裏塞。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化開,美得她直眯眼。掃到牆角時,指尖突然觸到個硬東西 —— 是塊碎瓷片,上面沾着點朱砂,形狀像極了紙條上狐狸的耳朵。
“公公,這瓷片……” 她剛要問,就見瘸腿公公朝她使了個眼色,往庫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庫房門口站着個歪戴帽子的雜役,正靠着柱子打盹,腰間的鑰匙串叮當作響。沈知意心裏咯噔一下 —— 這不是上次被她撞掉糕點的那個小太監嗎?
她眼珠一轉,突然捂着肚子蹲下去,“哎喲哎喲” 地叫喚。雜役被吵醒,不耐煩地踢了她一腳:“裝什麼死?”
“大哥行行好,” 沈知意擠出兩滴淚,“我肚子疼得厲害,想借庫房的板凳坐會兒。” 她說着,偷偷把塊碎銀子塞過去 —— 這是她從金步搖上刮下來的金屑,找銀匠換的。
雜役掂了掂銀子,眉開眼笑地打開庫房門:“就一刻鍾啊,別亂動東西!”
沈知意連聲道謝,剛進門就被裏面的景象驚得張大了嘴。架子上擺着蜜餞罐子、杏仁酥、桂花糕,牆角的木箱裏甚至堆着整只的醬鴨,油光鋥亮的,看得她口水直流。
她剛抓起塊杏仁酥塞進嘴裏,就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雜役的聲音老遠就響起來:“劉嬤嬤,您怎麼來了?”
沈知意嚇得魂飛魄散,情急之下鑽進旁邊的米缸,扒拉着陳米把自己埋起來,只留個縫喘氣。杏仁酥的碎屑掉進衣領,硌得脖子癢癢的。
“昨天讓你找的西域葡萄幹呢?” 劉嬤嬤的聲音尖得像錐子,“淑妃娘娘等着用!”
“在…… 在最裏面的架子上。” 雜役的聲音發顫。
腳步聲越來越近,沈知意能看見劉嬤嬤的繡鞋停在米缸前。她屏住呼吸,心髒跳得像要炸開。突然,只手伸進米缸,抓了把米 —— 是劉嬤嬤在檢查米缸的幹溼。
“這米都發黴了,” 劉嬤嬤的聲音透着嫌惡,“趕緊扔了,別污了娘娘的眼。”
“是是是。” 雜役連忙應着。
等她們走遠,沈知意才敢爬出來,渾身都是米糠,活像只剛滾過雪地的雞。她抓起兩把葡萄幹塞進袖管,又揣了塊醬鴨腿,剛要溜出去,卻瞥見牆角的陰影裏,堆着幾個和淑妃掉的一模一樣的錦盒。
盒子沒鎖,她打開一個,裏面裝着些油紙包,散發着淡淡的藥味。再打開一個,竟是些碎銀子,上面還沾着點黑色的粉末 —— 和劉嬤嬤房裏算盤上的粉末一個味兒。
沈知意心裏突突直跳,剛要把盒子蓋好,就聽雜役喊:“沈知意!好了沒有?”
她慌忙把錦盒推回陰影裏,應了聲 “來了”,轉身往外跑。出門時沒留神,撞到了門框上,袖管裏的葡萄幹撒了一地。
“你偷東西!” 雜役眼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沈知意急中生智,突然往地上一躺,手腳亂蹬:“我沒有!是你讓我進來的!你收了我的銀子!” 她的聲音又尖又亮,引得路過的太監宮女都圍過來看熱鬧。
雜役嚇得臉發白,生怕被人知道收銀子的事,慌忙鬆手:“你胡說八道什麼!快滾!”
沈知意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米糠,沖他做了個鬼臉,轉身就跑。跑到沒人的地方,她掏出藏着的醬鴨腿,剛要咬,就見 “信使” 撲棱着翅膀飛過來,落在她肩膀上。
鴿子的爪子上沾着點紅泥,蹭得她脖子癢癢的。沈知意突然想起什麼,把鴨腿往它嘴裏塞了塊,自己則啃着肉,往瘸腿公公的小廚房走。
公公正在灶台前熬粥,見她滿身米糠,只是往灶膛裏添了塊柴:“藏好了?”
沈知意把葡萄幹遞過去一半:“公公嚐嚐?甜得很。”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庫房裏的錦盒……”
“不該問的別問。” 公公把粥盛進粗瓷碗,推到她面前,“這粥加了山藥,養脾胃。”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狐狸尾巴卷三圈,是說酉時三刻,西角門見。”
沈知意心裏一亮 —— 紙條上的狐狸尾巴,果然是暗號!她剛要再問,就見劉嬤嬤的大嗓門從院門口傳來:“沈知意!在哪兒偷懶呢?”
她慌忙把粥喝完,抹了抹嘴,抓起剩下的醬鴨腿就跑。路過洗衣池時,見張宮女正蹲在池邊搓衣服,她故意把鴨腿油往地上蹭了蹭,然後 “不小心” 滑了一下,整個人撲到張宮女背上。
“哎喲!” 張宮女往前一栽,臉直接扎進了洗衣盆裏,濺起的髒水把她的新裙子染成了灰色。
沈知意爬起來,拍着胸口:“姐姐沒事吧?這地太滑了。” 她晃了晃手裏的鴨腿,“你看,我剛從御膳房討來的,還熱乎呢,賠給你?”
張宮女從水裏抬起頭,頭發上沾着菜葉子,鼻子裏還冒着泡泡,活像只落湯雞。她指着沈知意,氣得說不出話,突然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周圍的宮女們笑得前仰後合,沈知意卻突然收了笑 —— 她看見張宮女暈過去時,從袖管裏掉出個東西,滾到了洗衣池底下。
那是個玉佩,上面刻着的花紋,竟和庫房裏錦盒上的一模一樣。
劉嬤嬤這時正好走過來,見張宮女暈倒,只是皺了皺眉:“拖去柴房醒酒。” 她的目光掃過沈知意手裏的鴨腿,突然冷笑一聲,“看來你今天收獲不小。”
沈知意心裏一緊,剛要把鴨腿藏起來,就聽劉嬤嬤說:“淑妃娘娘要見你。”
“見我?” 沈知意手裏的鴨腿 “啪嗒” 掉在地上,“娘娘見我做什麼?”
“誰知道呢。” 劉嬤嬤的三角眼在她身上轉了圈,“說不定,是賞你些好東西呢。” 她說着,嘴角勾起抹奇怪的笑,像只盯着雞仔的黃鼠狼。
沈知意看着地上的鴨腿,又想起庫房裏的錦盒和張宮女的玉佩,突然覺得這淑妃召見,怕是鴻門宴。她摸了摸鞋裏的紙條,指尖觸到那冰涼的朱砂,心裏突然冒出個念頭:酉時三刻的西角門,瘸腿公公要見的人,會不會就是淑妃?
風卷着落葉飄過洗衣池,把沈知意的影子拉得老長。她撿起地上的鴨腿,擦了擦上面的灰,突然狠狠咬了一大口。不管是什麼宴,先填飽肚子再說 —— 畢竟,吃飽了才有力氣裝傻充愣。
只是她沒看見,在她轉身跟着劉嬤嬤走時,那只叫 “信使” 的灰鴿子,正撲棱着翅膀往宮牆飛去。它的爪子上,除了紅泥,還沾着點從沈知意袖管裏蹭來的黑色粉末 —— 和錦盒上的粉末,一模一樣。
而柴房裏,暈過去的張宮女悄悄睜開眼,嘴角露出抹陰狠的笑。她袖管裏,還藏着半塊沾着藥味的油紙包,是劉嬤嬤今早塞給她的,說要是沈知意不聽話,就 “送她上路”。
日頭漸漸爬到頭頂,把浣衣局的石板路曬得滾燙。沈知意跟着劉嬤嬤穿過一道道門,看着紅牆越來越高,心裏卻越來越踏實 ——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沈知意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不就是見個淑妃嗎,大不了再裝回女鬼。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的淑妃宮裏,正上演着一出好戲。淑妃把茶盞摔在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的太監罵:“廢物!連個金步搖都看不住!要是被人發現裏面的東西,咱們都得掉腦袋!”
太監趴在地上,渾身發抖:“娘娘息怒,奴才已經讓劉嬤嬤去查了……”
窗外的石榴樹影晃了晃,像有人在偷聽。淑妃猛地抬頭,眼裏閃過一絲狠厲:“去,把那只礙事的鴿子打下來,燉湯喝。”
遠處的天空掠過一道灰影,正是 “信使”。它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突然調轉方向,朝着浣衣局的方向飛去,翅膀下的紙條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沈知意跟着劉嬤嬤走到淑妃宮門口,剛要邁進去,就見只鴿子撲棱着翅膀從裏面飛出來,擦着她的頭頂掠過。她抬頭一看,那鴿子的腿上,竟綁着個小小的竹筒 —— 和她藏進步搖的鴿巢裏,找到的那個竹筒一模一樣。
她心裏突然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順着脊梁骨爬上來。這淑妃召見,恐怕不止是爲了金步搖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