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像一把利刃,精準地劈開了臥室的昏暗。
我睜開眼,短暫的迷茫後,昨夜紀念日的溫馨與那陣隱秘的不安,如同冰與火交織着涌入腦海。側頭看去,張儷還在沉睡,呼吸均勻,面容恬靜,蜷縮的姿勢帶着一種不設防的柔弱。晨曦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輪廓,那身棉布睡裙的領口依舊規整地貼合着脖頸。
如此純淨的睡顏,幾乎讓我覺得昨晚那些關於陌生皮鞋、法語信息和曖昧微信的猜疑,純粹是自己工作壓力過大導致的神經衰弱。
她甚至可能懷了我們的第二個孩子。
這個念頭像一劑強心針,瞬間壓倒了所有陰霾。我輕輕起身,生怕驚擾了她,心底涌動着一種混雜着喜悅、責任和重新燃起的堅定信念的情感。我要更好地守護這個家,守護她,守護我們即將擴大的世界。
小心翼翼地洗漱,換上衣櫃裏熨燙平整的白襯衫和深色西裝。鏡中的男人,眼神恢復了往日的銳利與沉穩,只是眼底深處,或許還殘留着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疲憊。我是李楓,天水縣建設局副局長,是同事眼中雷厲風行的“李局”,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些許無端的疑慮,不該,也不能動搖我的根基。
早餐桌上,氣氛一如既往。張儷也起來了,穿着那件淺粉色的家居服,正耐心地給旦旦喂牛奶。看到我,她臉上泛起自然的微笑。
“睡得好嗎?”她問,聲音帶着剛醒時的軟糯。
“很好。”我坐下來,拿起一片吐司,“你今天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小腹。
她臉微微一紅,搖了搖頭:“沒有,挺好的。你別太緊張。”
“今天我去單位安排一下,爭取明天請假陪你去醫院檢查。”我語氣堅決。
“真的不用那麼急……”她還想推辭。
“這事聽我的。”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斷,但隨即放柔了聲音,“確認了,大家都安心。”
她看了看我,最終輕輕點了點頭,低頭繼續喂旦旦,嘴角似乎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在我此刻看來,是默認,是甜蜜。昨夜那點關於“寶貝”和“老地方”的刺探,被她此刻的溫順和我即將再次成爲父親的喜悅,徹底覆蓋了。
出門前,我照例吻了吻她和旦旦。
“爸爸去抓壞蛋了!”旦旦揮着小拳頭,奶聲奶氣地喊。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心裏的柔軟與肩頭的責任一樣沉重。
單位的氣氛與家中截然不同。
一走進建設局辦公樓,那種熟悉的、帶着無形壓力的氣場便包裹了我。走廊裏遇到的下屬,恭敬地打着招呼:“李局早。”眼神裏帶着敬畏,也帶着對今天工作風向的試探。
秘書小陳早已等在辦公室門口,手裏抱着一疊文件,神色嚴謹。
“李局,早。今天日程比較滿。九點半,關於老城區改造二期規劃的專題會,幾個專家和設計院的負責人都會到。十一點,您需要聽取招商辦關於近期幾個重點引資項目的匯報。下午兩點,經開區那塊地的招投標預備會,需要您主持。另外……”小陳語速很快,條理清晰。
我一邊聽着,一邊推開辦公室的門。寬大的辦公桌,背後是縣區規劃圖,一切井然有序,象征着權力與秩序。
“還有,”小陳跟進來,壓低了些聲音,“銀科投資那邊,又派人送來了補充材料,是關於他們參與經開區地塊投標的。材料直接放在您桌上了。”
銀科投資。
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但激起的漣漪很快被更緊迫的事務壓下。
“知道了。”我點點頭,目光掃過桌上那封裝幀精美的材料袋,沒有立刻去動它,“先準備九點半的會。老城區改造是民生工程,也是縣裏的臉面,不能出任何紕漏。”
“明白。”
整個上午,我像一枚高速運轉的齒輪,精準地嵌入建設局這台龐大機器的核心。專題會上,我聽着專家們各執一詞的爭論,手指下意識地摩挲着張儷縫補的那顆紐扣所在的位置,粗糙的線腳提醒我家中的溫暖,但我的大腦卻在冰冷地分析、權衡、決斷。
“王教授的建議偏向理想化,成本控制和拆遷難度需要考慮。劉工的設計方案更務實,但在文化保留上有所欠缺。”我打斷無休止的爭論,聲音不高,卻讓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綜合一下,以劉工的方案爲藍本,融入王教授關於歷史街區保護的理念,成本核算部門重新評估,我要在三天內看到優化後的方案和預算。”
沒有人提出異議。這就是“李局”的效率。
會議間隙,我回到辦公室,目光再次落在那份銀科投資的材料上。最終還是拆開了。裏面是更加詳盡的資質證明、過往案例,以及一份對經開區地塊未來發展的“前瞻性規劃建議”。規劃做得確實漂亮,數據詳實,眼光獨到,甚至隱隱契合了市裏未來幾年的某些未公開的戰略方向。
這份材料的水平,高得有些出乎意料。這不像是一家普通投資公司的手筆,倒像是……擁有某種特殊信息渠道的智庫產物。
許錦天。
這個名字第一次清晰地印入我的腦海。材料扉頁的落款,是“銀科投資總監,許錦天”。
一個總監,親自跟進一個縣級開發區的項目?未免有些小題大做。除非,這個項目對他,或者對銀科投資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
心裏的那根弦,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分。
十一點的招商匯報會,銀科投資的名字再次被提及。招商辦的主任語氣熱切:“李局,這個銀科投資,實力確實雄厚,而且提出的合作條件非常優越,如果能引入他們的資金和技術,對經開區,乃至我們整個天水縣的產業升級,都是個巨大的機遇。”
機遇?我盯着投影幕布上銀科投資的LOGO,心裏冷笑。過於誘人的機遇背後,往往藏着看不見的鉤子。在體制內摸爬滾打這些年,我太清楚“天上不會掉餡餅”的道理。
“條件優越,往往意味着所求更多。”我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對他們的背景,做過更深入的盡職調查嗎?尤其是這個許錦天總監。”
招商辦主任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問得這麼具體:“這個……許總確實是海歸精英,背景看起來沒什麼問題。至於更深入的……”
“背景‘看起來’沒問題,往往就是最大的問題。”我打斷他,聲音沉了幾分,“招商引資是好事,但要把眼睛擦亮。尤其是涉及土地、規劃這些核心資源的項目,更要慎之又慎。告訴銀科投資,他們的材料我們收到了,會認真研究。合作的前提,是合規合法,是經得起檢驗。”
“是,李局,我明白了。”招商辦主任額頭微微見汗,連連點頭。
我揮揮手,讓他繼續匯報其他項目,但“銀科投資”和“許錦天”這兩個詞,已經像兩顆釘子,釘進了我的工作日程,也釘進了我內心的警戒區。
中午在食堂簡單吃了點東西,腦子裏還在盤旋着上午的各項事務。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張儷發來的微信。
“老公,吃飯了嗎?記得按時吃飯。【笑臉】”
附帶的,是一張她和旦旦在陽台曬太陽的照片。陽光很好,她摟着兒子,笑容溫婉,旦旦手裏還拿着我昨晚買的白玫瑰,玩得不亦樂乎。
很平常的關心,很溫馨的畫面。
但我盯着那張照片,手指卻停頓了片刻。她似乎換了一件內衣?照片裏她側身的弧度,隱約透出肩帶的花紋,不是我熟悉的那些素色款式,似乎帶着一點……蕾絲邊?
“女爲悅己者容。”她昨天關於新內衣的解釋言猶在耳。
是爲我容嗎?在這個普通的工作日中午?
心裏那根關於“銀科投資”的弦,似乎被無形地撥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極其細微、卻令人不安的嗡鳴。我甩甩頭,將這荒謬的聯想驅散。她只是愛美而已,或許只是心情好。我不能,也不該因爲工作上的警惕,就將這種情緒投射到她的身上。
我回復了一個“吃了,你們也好好吃飯”,便放下了手機。
下午的招投標預備會,更是劍拔弩張。經開區那塊地位置優越,潛力巨大,覬覦者衆多。會議室裏煙霧繚繞,各路人馬唇槍舌劍,明爭暗鬥。我坐在主位,冷靜地掌控着局面,既要平衡各方利益,又要確保招投標過程的公平公正,更重要的是,要防止有人渾水摸魚,或者……像銀科投資這樣,憑借看似完美的方案和不明底細的背景,試圖強行切入。
會議進行到一半,討論到關鍵的技術標評審標準時,我的私人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通常開會時我調成靜音,但設置了幾個重要聯系人的特殊提醒。這個震動,來自我父親,那位退休的老刑警。
父親很少在我工作時間來電。
我對與會人員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拿起手機走到會議室外的走廊。
“爸,什麼事?”
“小楓,在開會?”父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但透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凝重。
“嗯,要緊事?”
“不算太要緊,就是提醒你一聲。”父親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你上次跟我提過的,那個最近很活躍的投資公司,叫什麼……銀科?”
我的心猛地一緊:“對,銀科投資。怎麼了?”
“沒什麼具體證據,只是一種感覺。”父親的聲音壓低了,“我幾個還在系統內的老夥計,閒聊時提到,最近有些境外資金,通過復雜的渠道,在國內一些三四線城市的基建、地產領域活動頻繁,手法很隱蔽。你那邊那個銀科,背景查清楚了嗎?”
老刑警的直覺,往往比很多所謂的證據更接近真相。
“正在查。”我簡短地回答,心裏卻掀起了波瀾。父親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了我本就暗流涌動的心湖。境外資金?復雜的渠道?這幾乎印證了我對銀科投資最大的疑慮。
“嗯,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做事多留個心眼,尤其是你現在這個位置,管着規劃建設和招投標,多少人盯着。”父親語重心長,“有時候,看起來越完美的東西,底子可能越髒。”
越完美的東西,底子可能越髒。
父親的話,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腦海中某些刻意維持的平靜。銀科投資完美的方案……張儷昨夜看似完美的紀念日……這兩者之間,難道存在着某種詭異的聯系?不,這太荒謬了。我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這一定是壓力導致的思維混亂。
“我知道了,爸。我會注意的。”
掛了電話,我站在走廊的窗邊,看着樓下院子裏來往的車輛和行人,陽光明媚,一切如常。但我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慢慢爬升。
回到會議室,我宣布會議暫停十分鍾。我需要冷靜。
獨自一人回到辦公室,關上門。世界瞬間安靜下來。我走到窗邊,點燃了一支煙,很少在辦公室抽煙,但此刻我需要尼古丁來穩定情緒。
銀科投資,許錦天,境外資金,父親隱晦的警告……這些信息碎片在我腦中碰撞、組合。
還有張儷。她近期的變化,那些微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異常,此刻在“銀科投資”這個模糊而危險的背景板映襯下,似乎被賦予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巧合嗎?還是一種……我尚未看清的關聯?
我不敢深想。
掐滅煙蒂,我重新坐回辦公桌後,目光落在台歷上。明天,要陪張儷去醫院。那是我的家庭,我的責任,是我此刻唯一能夠抓住的、真實而溫暖的所在。
我必須把工作和生活徹底分開。至少在證據確鑿之前,我不能讓工作中的陰影,侵蝕我最後的港灣。
下午的會議繼續。我收斂心神,重新投入戰鬥。面對那些試圖在評審標準上做手腳的代表,我的態度比之前更爲強硬。
“招投標不是兒戲,規則就是規則。”我環視會場,目光銳利,“任何試圖鑽空子、走門路的行爲,在我這裏,行不通。技術標評審,必須嚴格按照既定標準和程序進行,確保最優方案勝出,而不是最會鑽營的公司中標!”
我的聲音在會議室裏回蕩,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有人面露不滿,有人眼神閃爍,但無人敢直接反駁。
這就是“李局”,說一不二,鐵腕果決。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這堅硬的外殼之下,某些地方,已經開始出現了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裂紋。關於信任,關於信念,關於那個我曾以爲堅不可摧的“完美鏡像”。
下班時,天色已晚。我疲憊地坐進車裏,沒有立刻發動。
手機裏,又收到了張儷的消息,問我幾點回家,湯還熱着。
家。那個有燈光,有飯菜香,有妻子和兒子等待的地方。
我回復:“馬上回。”
發動汽車,駛入夜色。車窗外,城市的霓虹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也掩蓋了無數不爲人知的秘密。
銀科投資,許錦天……你們究竟是誰?想幹什麼?
而我的家,那張看似完美的鏡像,又能在這潛流暗涌中,維持多久的平靜?
我不知道。我只能握緊方向盤,朝着那個亮着燈的方向駛去。那是我的陣地,至少在目前,我還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去玷污它。
但懷疑的種子,一旦落下,即便被刻意忽視,也終將在合適的土壤裏,悄然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