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消毒水的味道，總是能輕易勾起人心底最隱秘的不安。
我陪着張儷坐在婦產科外的長椅上，手心因緊握而微微出汗。明明不是第一次經歷，但這次，因爲之前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以及對她身體裏可能正在孕育的新生命的巨大期待，讓這份等待顯得格外漫長而煎熬。
張儷靠在我肩上，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她今天穿了一件寬鬆的米白色針織衫，依舊是素面朝天，看起來柔弱而需要保護。我攬着她的肩膀，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細微緊繃。她在緊張？還是和我一樣，被希望與恐懼交織的情緒纏繞？
“張儷，請到三號診室。”護士的聲音打破了走廊的寂靜。
她猛地睜開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裏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讓我無法捕捉。
“我陪你進去。”我站起身。
“不用了。”她幾乎是立刻拒絕，聲音有些急促，隨即又放緩語氣，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就是常規檢查，你在外面等我就好。很快的。”
她很少在這種時候拒絕我的陪伴。心裏那根微小的刺，似乎又被往裏按了一分。但我沒有堅持，只是點點頭：“好，我等你。”
看着她獨自走進診室的背影，那扇門在我面前輕輕合上，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我重新坐回長椅，焦躁地摩挲着手指。走廊裏人來人往，有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準父母，也有面色凝重、竊竊私語的男女。每一扇關閉的診室門後，都在上演着不同的人生悲喜劇。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十幾分鍾，卻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診室的門開了，張儷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張報告單。
我立刻迎上去，緊緊盯着她的臉，試圖從她的表情裏讀出答案。
她的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喜悅，也沒有失望，只是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她將報告單遞給我，聲音很輕：“醫生說，沒懷上。是內分泌有些失調，所以月經推遲了。”
沒懷上。
這三個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猛地砸進我心裏，激起一片失落的漣漪。巨大的期待落空，讓我一時間有些怔忡。我接過那張薄薄的紙，上面冰冷的數據和醫學術語，宣判了我們的“希望”只是一場烏龍。
我看着張儷，她垂着眼眸，看不清情緒。沒有懷孕的失落，對她而言，似乎遠不如我強烈。她甚至……像是鬆了一口氣？
這個念頭讓我自己都感到心驚。
“沒關系，”我壓下心頭的失落，攬住她的肩膀，試圖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我們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醫生有沒有說怎麼調理？”
“開了點藥。”她簡短地回答，將報告單折好放進包裏，動作有些匆忙，“我們回去吧，我有點累。”
她的回避態度，讓那股失落感迅速被一種更深的不安取代。回去的路上，車內的氣氛有些沉悶。我幾次想開口，問她是不是失望，或者聊聊接下來的打算，但她一直偏頭看着窗外，只留給我一個沉默的側影。
這種沉默，與紀念日那晚主動告知“喜訊”時的羞澀與期待，形成了微妙而刺眼的反差。
回到家，旦旦被我媽接去玩了，家裏空蕩蕩的。張儷徑直走進臥室，說想休息一下。我看着她關上臥室門，心裏的疑雲愈發濃重。
沒有懷孕，是事實。但她的反應，太不尋常了。那種近乎刻意的平靜，那種急於結束話題的回避……像是在掩蓋什麼？還是說，這個“烏龍”本身，對她而言，意味着別的什麼？
我甩甩頭，強迫自己停止這些無端的猜測。也許她只是單純的身體不舒服，或者因爲空歡喜一場而心情低落。我不該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她。
爲了轉移注意力，我打開電腦，準備處理一些積壓的工作郵件。屏幕亮起，需要輸入密碼。我習慣性地輸入了我和張儷名字的縮寫和結婚紀念日。
錯誤。
愣了一下，才想起前段時間因爲安全要求，系統強制要求更換了更復雜的密碼。我重新輸入新的密碼，登錄郵箱。一堆未讀郵件涌了進來，大部分是工作相關。我快速瀏覽着，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
就在這時，放在桌角的張儷的平板電腦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一條微信消息的預覽彈窗跳了出來，占據了屏幕頂端。
發送者的名字被隱藏了，只顯示了一個簡單的字母：“X”。
消息內容只有前半句，像一柄冰冷的錐子，瞬間刺入我的眼底：
**“上次在酒店你抱着我看夜景，比這有意思多了…”**
酒店……夜景……比這有意思多了……
“這”指的是什麼？指的是我們的家？我們的紀念日？還是……此刻她正在經歷的、這場“未曾懷孕”的失望？
血液仿佛在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寒。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驟然縮緊、然後瘋狂擂鼓的聲音。
手指僵在觸摸板上，動彈不得。
那條消息預覽只停留了兩秒，便消失了。屏幕重新暗了下去。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在我心裏，轟然碎裂了。
酒店。夜景。抱着。
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最脆弱的神經。
這不是曖昧的猜測，這不是無端的懷疑。這是幾乎直白的……背叛的證據。
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大到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
酒店！她和誰去了酒店？！那個“X”是誰？！許錦天嗎？！那個銀科投資的總監？！
工作和家庭的線索，在這一刻，以一種最不堪、最殘酷的方式，交織在了一起，擰成一條絞索，套上了我的脖頸。
“老公？怎麼了？”臥室的門被拉開，張儷探出身來，臉上帶着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警惕？她看到我倒地的椅子和難看的臉色，愣了一下，“你沒事吧？”
我死死地盯着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心虛、慌亂，任何一絲能印證那條消息的痕跡。
但她只是蹙着眉，眼神裏帶着詢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她很快將目光轉向桌上的平板電腦，屏幕是暗的。
“沒事。”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不小心碰倒了椅子。”
我彎腰扶起椅子，借這個動作掩飾我幾乎無法控制的顫抖和滔天的怒火。我不能現在發作。我沒有證據。那條預覽消息轉瞬即逝，我甚至無法確定她是否已經看到並刪除了它。打草驚蛇，只會讓她更加警惕。
我必須冷靜。像在單位處理最棘手的項目一樣，冷靜地收集證據，等待時機。
“哦。”她應了一聲，視線在我和平板電腦之間又徘徊了一下，似乎鬆了口氣，但眼神深處那抹警惕並未完全散去。“我睡會兒，晚飯別叫我了。”
說完，她重新關上了臥室門。
“咔噠”一聲輕響，像是對我剛剛建立的世界觀的無情嘲諷。
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動。腦子裏反復回放着那條消息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可能的含義。酒店，夜景，擁抱，比較……它們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我無法接受，卻越來越清晰的真相。
那個穿着棉布長裙，爲我縫補紐扣，因爲可能懷孕而羞澀欣喜的張儷，和這個與陌生男人在酒店共度良宵，並拿我來比較優劣的張儷，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或者說，我所以爲的“真實”，從一開始，就是她精心編織的幻象？
傍晚，我借口單位有急事，離開了家。我需要空間，需要冷靜，需要理清這混亂的一切。
我沒有去單位，而是將車開到了濱河路，停在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搖下車窗，初秋的晚風帶着涼意灌進來，卻吹不散我心頭的燥熱和冰冷。
我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吸着。尼古丁也無法麻痹那尖銳的痛楚。
拿出手機，我翻到那個幾乎從不主動聯系的號碼——我父親。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小楓？”父親的聲音帶着一絲意外。
“爸，”我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你上次說的，關於境外資金和銀科投資，還有更具體的消息嗎？”
父親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斷我的狀態：“你怎麼又問起這個？遇到什麼事了？”
“沒什麼，就是工作上接觸多了，想多了解一點。”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那個許錦天，你聽說過嗎？”
“許錦天……”父親重復着這個名字，語氣凝重了幾分，“我托人側面了解過，履歷很漂亮，海歸，能力很強，但背景……像是被精心處理過，幹淨得有點過分。而且，他最近在你們天水縣，似乎活動得很頻繁。”
活動頻繁……不僅僅是在工作上吧？
我心裏冷笑。
“爸，”我頓了頓，艱難地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一個人表面上對你很好，無可挑剔，但你偶然發現，她可能……在背後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該怎麼辦？”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父親是老刑警，嗅覺敏銳，他顯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小楓，記住我的一句話：信任是基石，但絕不是盲從。有時候，你看到的，只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如果真的起了疑心，就不要自己騙自己。查，但要講究方法，保護好自己，尤其是……保護好旦旦。”
父親的活像一盞燈，照亮了我眼前迷霧重重的道路，也讓我更清晰地看到了腳下的深淵。
不要自己騙自己。查，講究方法。
“我知道了，爸。”我掛斷了電話。
夜幕徹底降臨，河對岸的城市燈火璀璨，勾勒出繁華的輪廓。那萬家燈火中，有一盞曾經屬於我，溫暖而踏實。但現在，那盞燈似乎蒙上了厚厚的塵埃，光芒不再純粹。
在車裏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夜色深沉，我才發動汽車，緩緩駛回家。
推開家門，客廳裏只亮着一盞昏黃的壁燈。張儷已經起來了，正坐在沙發上，抱着一個抱枕，看着無聊的電視節目。聽到我回來，她抬起頭，臉上沒什麼表情。
“吃飯了嗎？”她問，語氣平淡。
“吃了。”我脫下外套，盡量自然地走到她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
就在我靠近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但絕對陌生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飄入我的鼻腔。
不是她常用的那幾款香水，也不是沐浴露和護膚品的味道。這是一種更清冽，帶着一點木質尾調的氣息，有點像……雪鬆混合着某種我無法辨識的香料。
這味道，不屬於這個家，不屬於我。
它突兀地出現在張儷身上，像是一個無聲的宣告，一個刺眼的印記。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醫院檢查結果的異常，轉瞬即逝的曖昧消息，父親關於許錦天背景的警告，還有此刻，她身上這陌生的、帶着侵略性的香水味……
所有這些碎片，在這一刻，被這股陌生的香氣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張猙獰的、我無法再視而不見的網。
我坐在那裏，沒有動，也沒有再看她。只是感覺心髒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海底。
原來，驚雷炸響之前，真的是寂靜無聲的。
而那面曾映照出完美家庭的鏡子，在無聲無息間，已然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裂痕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以及，即將噴薄而出的、毀滅一切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