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了戰友的悲傷並未持續太久，野人山用它固有的殘酷方式催促着生者繼續前行。悲傷是奢侈品，他們消費不起。簡單的默哀後，秦羽便強迫自己硬起心腸，下令隊伍繼續向西北方向前進。
失去一名重傷員，隊伍的行進速度並未加快多少。剩下的那名腿傷員雖然注射了少量嗎啡，但高燒和疼痛依舊折磨着他，需要兩人攙扶才能勉強移動。叢林的地形越發崎嶇，巨大的板狀根虯結凸起，溼滑的苔蘚覆蓋着每一塊石頭，腐爛的樹幹橫亙在路上，每一步都充滿了危險。
秦羽走在最前面，他的感官提升到極致，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描着周圍的一切。鳥類的突然驚飛、遠處不自然的寂靜、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異樣氣味……任何蛛絲馬跡都可能意味着危險。他的左手始終虛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右手則緊握着那支僅剩一發子彈的步槍，槍帶勒在肩上，保持着隨時可以舉槍射擊的姿態。
老趙跟在隊伍側後方，警惕地注視着兩翼和後方。他經驗老到，不時蹲下檢查地面的痕跡，或是傾聽遠處的動靜。他的臉色始終凝重，多年的行伍生涯讓他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危機感。
“長官，”在一次短暫的休息時，老趙湊到秦羽身邊，壓低聲音，眉頭緊鎖，“有點不對勁。”
秦羽目光銳利地看向他。
“太安靜了。”老趙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眼神掃過周圍過於沉寂的林木，“而且……我總覺得後面好像有東西跟着。”
秦羽的心微微一沉。他也有類似的感覺，一種如芒在背的窺視感，屬於狙擊手特有的直覺。但他幾次突然回頭或借助地形觀察，都一無所獲。對手非常謹慎，或者說，非常專業。
“確定不是野獸？”秦羽低聲問。
老趙搖了搖頭，眼神裏透着不確定：“說不好。但野獸跟人，感覺不一樣。這東西……像是吊着咱們，不急不躁。”
秦羽沉默了片刻。他想起昨天溪邊戰鬥時，那個日軍軍曹撤退時果斷的眼神。如果日軍真的派出了追蹤者，絕不會是普通的士兵。
“提高警惕。縮短休息間隔，加快速度。”秦羽下達指令，聲音低沉而果斷，“告訴其他人，注意腳下，盡量別留下太明顯的痕跡。”
隊伍再次行動起來，氣氛明顯比之前更加壓抑。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在每個人心頭，連小豆子都感覺到了異常，不再東張西望，而是緊張地攥着槍，時不時驚恐地回頭望去，仿佛黑暗的叢林裏隨時會撲出什麼怪物。
蘇瑤盡量照顧着發燒的傷員，但她的動作也變得更加輕捷和警惕。她注意到秦羽和老趙之間凝重的氣氛，心裏明白，最大的危險可能並非來自自然環境。
又艱難前行了約莫一個小時，走在側翼負責警戒的老趙突然猛地蹲下身，舉起拳頭示意停止。所有人立刻緊張地伏低身體。
秦羽迅速靠過去。老趙指着地面一處幾乎被落葉覆蓋的模糊痕跡——半個鞋印，鞋底的花紋很特殊，絕非他們腳上穿的草鞋或膠底鞋，更不是當地土著可能有的赤腳或簡易鞋具。
“鬼子……”老趙的聲音幹澀，“是軍靴底。新的，不超過半天。”
秦羽仔細查看那腳印。踩踏的力度、方向都顯示對方行動極爲小心，幾乎是在刻意隱藏行蹤，只是偶爾的疏忽留下了這一點點破綻。這是一個高手。
他的目光順着腳印指向的方向望去，那是他們即將要通過的一片相對開闊的林間空地。空地上方樹木稍顯稀疏，幾縷陽光投射下來。
狙擊手的本能瞬間讓秦羽全身汗毛倒豎！那片空地是絕佳的狙擊區域！如果追蹤者真的是個同行，他絕不會放過這樣的地點。
“後退！繞開這裏！”秦羽立刻低聲下令，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隊伍匆忙後撤，試圖從側面更爲茂密的灌木叢繞行。然而，帶着傷員在密林中改變路線異常困難，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就在他們艱難地在荊棘中開辟道路時——
“咻——啪！”
一聲尖銳的呼嘯劃破林間的寂靜，緊接着，他們剛剛離開的空地邊緣，一棵樹的樹幹上猛地爆開一團木屑！子彈擊中的位置，幾乎是他們之前如果繼續前進必然會經過的地方！
槍聲沉悶而特殊，與三八式步槍的清脆截然不同！
“狙擊手！”秦羽和老趙幾乎同時低吼出聲，猛地將身邊的小豆子和蘇瑤撲倒在地。其他人也驚慌失措地趴下。
所有人的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子彈來自遠處，無法判斷確切位置。對方是在警告？還是在修正彈道？
秦羽的心髒劇烈跳動着，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憤怒和一種被挑釁的感覺。對方顯然早就發現了他們，卻像貓捉老鼠一樣戲耍，故意留下痕跡，甚至開槍示威。這是一種極度自信，甚至可以說是傲慢的獵殺姿態。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從彈着點和聲音判斷，對方距離至少在四百米以上，使用的很可能是專業的狙擊步槍，帶有消音或減音裝置（否則聲音會更響），否則難以在叢林中隱藏得這麼好。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對手。遠比他之前遭遇過的任何日軍射手都要可怕。
“所有人，不要動！緊貼地面！找樹幹或石頭掩護！”秦羽壓低聲音命令道，同時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借助瞄準鏡快速掃視子彈可能來源的方向。
密林層層疊疊，視野極差。對方完美地利用了地形和植被，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間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和衆人粗重緊張的喘息聲。那種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覺愈發清晰。
蘇瑤趴在地上，臉緊貼着冰冷的腐葉，她能聞到泥土的腥味和自己心髒狂跳帶來的血腥氣。她不是第一次經歷槍林彈雨，但被一個看不見的死神如此精準地鎖定，還是第一次。她下意識地看向不遠處的秦羽。他趴在那裏，像一塊沉默的岩石，只有微微移動的槍口和銳利如鷹的眼神顯示着他正全神貫注地與那個看不見的對手進行着無聲的較量。這一刻，她莫名地感到一絲依靠，盡管他們依舊身處絕境。
小豆子嚇得幾乎要尿褲子，牙齒咯咯作響，死死閉着眼睛。
老趙則咬牙切齒，握着盒子炮的手指關節發白，但他深知，在這種距離下，他的武器毫無用處，盲目還擊只會招致更精準的打擊。
漫長的幾分鍾等待，第二槍卻遲遲沒有到來。
對方似乎在享受這種恐懼蔓延的過程。
秦羽的眉頭越皺越緊。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他們暴露在野外，隨時可能成爲活靶子。必須移動，但任何移動都可能引發致命的攻擊。
他仔細觀察着周圍的地形。右後方大約二十米處，有一片茂密的蕨類植物叢和幾塊倒下的巨大枯木，或許能提供更好的掩護。
“聽着，”秦羽用極低的聲音對離他最近的老趙和蘇瑤說，“我數三下，然後我會向左側扔一塊石頭吸引注意力。你們帶着其他人，用最快的速度，爬到右後方那堆枯木後面去！不要抬頭！不要直線跑！”
“長官，那你呢？”蘇瑤急聲問道，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別管我！執行命令！”秦羽的聲音冰冷堅決。
老趙咬了咬牙，重重點頭：“明白！”
秦羽深吸一口氣，從地上摸索到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
“一……二……三！”
他猛地將石塊向左前方用力擲出！石塊撞擊在樹木和灌木上，發出一陣譁啦的聲響。
幾乎就在聲響發出的瞬間——
“咻——啪！”
又一發子彈精準地打在了石塊落點附近！對方果然被吸引了！
“走！”老趙低吼一聲，和蘇瑤一起，連拖帶拽，拉着小豆子和傷員，拼命向右側的枯木叢爬去！動作狼狽不堪，但求生的本能讓他們爆發出驚人的速度。
秦羽在扔出石塊的同一時間，也猛地向右側翻滾！動作迅捷而連貫。
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一片樹葉被無聲地洞穿！對方反應快得驚人，幾乎在射擊引誘點的同時，就判斷出了這可能是個陷阱，並且立刻試圖鎖定他可能移動的方向！
萬幸的是，秦羽的戰術翻滾避開了這致命的一擊。他滾到一棵大樹後，心髒狂跳，冷汗瞬間溼透了後背。好險！對手的判斷力和射擊速度遠超他的預估！
暫時安全的秦羽迅速檢查自身，確認沒有受傷。他靠在樹後，微微喘息，眼神變得更加冰冷和銳利。
這是一個真正的頂尖高手。冷靜、耐心、狡猾、致命。
遠處，老趙等人已經連滾爬爬地躲到了枯木後面，暫時脫離了狙擊視野。所有人都驚魂未定，大口喘着氣。
短暫的交流通過手勢完成。秦羽示意他們保持隱蔽，自己則繼續留在原地，與那個未知的狙擊手對峙。
他知道，對方一定還在某個地方，像潛伏的毒蛇，等待着下一次機會。
叢林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陽光透過枝葉投下斑駁的光斑，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但空氣中彌漫的無形殺機，卻比任何毒蟲猛獸都要令人膽寒。
秦羽緩緩調整着呼吸，將身體緊緊貼附在樹幹上，最大限度地減少暴露。他的耳朵捕捉着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眼睛透過植被的縫隙，死死盯着遠方。
他明白，從這一刻起，穿越野人山的旅程，已經演變成了一場兩個頂尖狙擊手之間，在這片綠色地獄中的致命狩獵。
而他，既是獵人，也是獵物。
那個代號可能爲“鬆井”的陰影，終於露出了它鋒利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