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着灰,從裂谷深處呼嘯而過。
當最後一片頭顱碎成粉末時,他舌尖還殘留着一絲奇怪的感覺。不是疼,也不是冷,而是牙尖不小心刺破嘴唇的那一刻,像有根生鏽的鐵絲卡在神經裏,硬生生把他快要散掉的意識給拽了回來。
他還活着。
下巴歪斜地陷在泥裏,顎骨早就碎了,可心裏那股勁兒還在撐着。心口空蕩蕩的地方忽然一抽,一縷幾乎看不見的灰色氣流順着斷裂的經脈往上爬,鑽進脖子。他的下頜微微動了一下,嘴張開一條縫。
一塊棱角分明的灰石被風吹着,正好砸進了他嘴裏。
牙齒當場崩落兩顆,碎石卡在喉嚨裏。他咬緊牙關,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一點點磨碎它。岩石的粉末混着血水滑進肚子,剛咽下去,那幹枯得像荒井一樣的胸膛竟輕輕顫了顫。一道微弱的灰光從內髒深處滲出來,一圈圈蕩開,像是死水裏冒出了泡。
他吞了下去。
接着又是下一塊。風不停地把碎石卷來,有的打在他臉上,有的撞上後背,他一動不動,只把嘴張着,任石頭落進來。咽不下去就嚼,嚼不動就咬。牙齦撕裂,鮮血順着嘴角流下,和灰混在一起,變成黑紅色的漿液灌進胃裏。每吞一口,身體就重一分,原本輕得快被風吹走的軀體,漸漸沉了下來,穩穩貼在地上,不再翻滾。
三天後。
天還沒亮,山谷裏靜悄悄的,滿眼都是灰暗。
在一堆焦黑殘骸中,一個人影慢慢撐起了身子。
左眼睜不開,右眼蒙着一層霧,視線模糊,但已經能看清自己的手——準確地說,是右手。整條右臂沒了皮肉,取而代之的是由無數不規則灰晶拼接成的肢體,表面坑坑窪窪,冒着細小的白煙,像剛從火裏撈出來一樣。他試着動了動手指,“咔”地一聲響,指尖劃過地面,刮掉一層浮灰,留下幾道淺痕。
他坐直了些,背部斷裂的肋骨上覆着一層薄薄的灰膜,勉強撐起脊椎。胸口那個被掏空的大洞還在,但邊緣已經開始長出類似晶體的東西,緩慢蠕動,吸收周圍的灰粒,並轉化成暗色的能量輸送到四肢。
他低頭看着新生的手臂,伸手摸向左肩。那裏只剩一個豁口,皮肉翻卷,本該腐爛發臭,現在卻已經幹涸,結了一層灰殼。
活下來了。
不是誰救了他,是他靠着一口一口啃石頭,硬生生把自己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喘了口氣,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像砂紙摩擦鐵板。他轉過頭,看向不遠處。
光繭依然懸浮在半空中,離地三尺,一動不動。繭壁比之前厚了一圈,表面流動的金線大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灰紋,和他左眼裏曾經閃過的圖案一模一樣。中間那道裂縫不但沒愈合,反而更長了些,透過縫隙能看到裏面一張安靜的臉。牧澄閉着眼,呼吸微弱卻平穩,睫毛偶爾輕輕顫動,好像夢到了什麼。
他拖着身子往前挪。
沒有腿,只能用手扒着地爬行。灰晶右臂一用力,地面就被摳出五道深深的溝。每一次移動,斷裂的肋骨都和新生的灰膜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才爬了不到十步,額頭就全是汗,混着灰塵糊住了眼睛。
終於到了光繭下面。
他抬起右手,灰晶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裂縫邊緣。
一瞬間,一股冰冷的信息沖進腦海。
不是聲音,也不是畫面,而是一種旋轉的感覺,仿佛一張星圖在他腦子裏緩緩展開。那些光點連成線,勾勒出從未見過的星座,指向某個遙遠的方向。他認不出那是哪裏,但身體記住了——小時候妹妹咳血倒地時,地上浮現的紋路,就是同樣的節奏。
他閉了閉眼,強行壓下這股洶涌的信息。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悶響。
起初以爲是山體震動,可緊接着,地平線上升起一股黑煙,筆直沖天,越擴越大,頂端炸開一朵蘑菇狀的雲——那是灰市的方向。
沖擊波來得慢,但地面還是微微震了一下。風突然變了方向,裹着熱浪撲面而來,吹得光繭輕輕晃動。
他仰頭望着那團黑雲,瞳孔猛地一縮。
那絕不是自然現象。灰核只有積聚到一定程度才會爆炸,而且必須人爲點燃。灰市沒人敢碰這東西,都知道一旦引爆,十裏之內都會變成死地。可它偏偏炸了,幹脆利落,像是早有預謀。
他心頭一緊,忽然想到什麼。
低頭看向自己的新手臂,灰晶還在吸收空氣中的微粒,表面正一點點變得光滑。之前啃下的灰岩來源不明,可能是礦洞挖出的廢料,也可能是……從別處飄來的灰燼。
如果他能靠吃灰重生,別人呢?
是不是也有人發現了這個秘密?是不是已經有人把它變成了武器?
他緩緩轉回頭,看着光繭裏的妹妹。
她的變化比他更早,也更深。她不只是在吸收灰,她在接收某種來自更高維度的信息。那星圖不會無緣無故出現,黑雲也不會憑空升起。這兩件事之間,一定有一條看不見的線連着。
他抬手抹了把臉,擦去汗水和塵土。
指尖剛收回,掌心突然一燙。
灰晶手掌裂開一道細縫,掉出一小塊燒得通紅的石屑。他認出來了——那是那天從嘴裏吐出來的灰岩殘渣之一,原本已經被身體吸收了,現在卻被主動排了出來。
他盯着那塊石頭,慢慢彎腰撿起。
還沒碰到,石頭“啪”地一聲炸開,化作粉末四散飛揚。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幾秒後,耳邊傳來極輕的動靜。
光繭裏的牧澄,嘴唇微微顫了顫。
像是在說話。
他立刻湊近裂縫。
“……聽見了嗎?”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從很深的地方傳來。
他屏住呼吸。
下一刻,繭殼輕輕震動起來。
整片天空的灰雲開始向中心匯聚,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遠方的黑煙頓了一下,隨即加速擴散,像一只巨手正在撕裂天幕。
他猛地後退一步,灰晶手臂橫在胸前,護住光繭。
地面再次震動。
不是爆炸,也不是塌方。
是腳步聲。
很輕,卻從地底傳來,一步一步,朝着裂谷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