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條貼上光柱的那一刻,整根光柱猛地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從地底狠狠撞了一下。牧燃咬牙撐着沒倒下,可胸口那股溫熱已經散了,鮮血混着灰渣從撕裂的皮肉裏滲出來,順着肋骨緩緩往下流。
他顧不上這些。
左眼裏像是有什麼在燒,不是疼,而是脹,脹得腦袋都快炸開。但他不敢閉眼——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光柱底部裂開了一道縫,不長,只有一指寬,卻真真切切地存在。縫隙邊緣泛着暗灰色的光,和他掌心噴出的燼灰一模一樣。
原來……它也會受傷。
他喉嚨裏低低笑了一聲,嘴角抽了抽,隨即狠狠咬破舌尖,一口帶着血沫的血噴在左手掌心。血剛落地,“嗤”地一聲冒起白煙,灰燼自動聚攏,在他手裏凝成一把粗糙的灰刃。
他抓起這團灰刃,沖向光柱底部。
手還沒碰到,光壁就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像鐵片劃過石頭。灰刃插進去三寸,戛然而止。可就是這三寸,讓整根光柱劇烈顫抖起來,裏面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不是人也不是野獸,像是千萬個聲音疊在一起,從極遠的地方炸響:
“爾敢逆命!”
聲浪撲面而來,把他整個人掀翻,後背重重砸進碎石堆。他沒停下,立刻翻身跪起,用斷掉的手腕撐住地面穩住身體,另一只手又伸向胸口。皮肉早就爛了,他直接撕開腐痂,把滲出來的灰血全都抹在殘臂上。
灰渣順着傷口瘋狂涌出,比之前更快。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崩塌。可他已經不在乎了。
他站起來,單腿跳着沖回去,整個人撞向那道裂縫。斷臂處的灰燼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像刀一樣切入光壁。這一次,裂縫擴大了半尺,邊緣開始掉落光屑,像燒完的紙灰一樣飄落。
光柱抖得越來越厲害。
牧澄還在裏面,漂浮在半空中,七竅纏繞的金線根根繃緊,好像要把她拽上天。她的嘴唇動了動,輕輕叫了一聲:“哥……”
聲音很輕,卻被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沒有回應,只是退後兩步,彎腰撿起一塊帶棱角的灰岩,裹上掌心最後一點燼灰,用力砸向裂縫底部。
“轟!”
岩石炸開,光柱劇烈晃動,一道裂痕從下往上直沖頂端。緊接着,兩邊山壁也開始震動,大石頭譁啦啦滾下來,砸在地上揚起層層灰霧。
他被氣浪掀翻,摔進泥水裏。低頭一看,左腿膝蓋以下空了——整條小腿已經化作飛灰,隨風消失了。
他沒碰,也沒喊痛,只是靠着斷骨支撐,一點一點往光柱爬回去。
抬頭看去,牧澄的臉色越來越淡,仿佛馬上就要融進光芒裏。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抬起僅剩的左臂,一把扯開胸前破爛的衣服,露出心口那道舊疤。現在,疤痕已經被灰紋覆蓋,像一張焦黑的地圖,脈絡清晰,正隨着心跳微微起伏。
他伸手,插進胸口。
皮肉撕裂的聲音沉悶又清晰,他沒有停。手指深入體內,終於摸到一團溫熱的東西——那是他藏了百年的燼灰本源,貼着心髒,像一顆永遠不會熄滅的核心。
他把它挖了出來。
那團灰核只有拳頭大,表面纏着血絲,還在微微跳動。一離開身體,周圍的空氣立刻扭曲,灰燼自動旋轉,在他頭頂形成一個旋渦。
他仰望着光柱,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你說我是拾灰的?那我就用這一身灰,把你的天——砸個窟窿!”
話音落下,他雙手合十,高高舉起灰核。
星脈逆行,體內剩下的燼灰全涌向雙掌。灰核瞬間膨脹,爆發出刺目的灰光,凝成一柄百丈高的巨刃,懸在他頭頂,刃尖直指光柱中央。
下一刻,他鬆手。
灰刃斬下。
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連雨都停了。然後,天地炸裂般的轟鳴響起,光柱從中斷裂,上半截升空幾丈,轟然炸成無數光點,如雨灑落;下半截倒塌墜地,激起千層灰浪。
整個山谷都在顫動。
山崩石落,塵土沖天。牧燃被沖擊波掀飛,後背撞上斷崖,五髒六腑翻騰,一口黑血噴了出來。
他沒有倒下。
靠着斷骨撐着,硬是半跪着挺立在那裏。
左眼還亮着,灰光未滅。他死死盯着空中——牧澄還在那兒,漂浮不動,金線斷了大半,身體不再透明,呼吸雖弱,卻是真的活着。
他想笑,嘴角剛動,卻咳出更多灰渣。
他知道這一刀,不只是爲了救妹妹。
這是從他在礦洞第一次撿起灰石那天起,就埋下的火種;是他背着妹妹走過十年灰林時,一點一點攢下來的恨;是那些被當成燃料燒掉的人,是那些無聲消失的拾灰者,是所有被神選中、又被拋棄的命運。
他用自己的身體,劈開了第一道裂縫。
地底的震動還在繼續,好像有什麼東西醒了。他能感覺到,那股脈動和礦洞裏的灰石一樣,和他體內的星脈一樣,甚至……和牧澄的呼吸,也在同頻跳動。
這不是巧合。
他撐着斷骨,還想往前爬。
可就在這時,左眼的灰光突然暴漲,眼前閃出無數畫面——他看見一座巨大的神壇,立在雲海之上;看見牧澄被鎖鏈釘在中央,金色的血順着台階流淌;看見很多人跪在地上,齊聲喊着同一個名字。
他還看見了自己。
站在神壇對面,全身灰燼飛揚,手裏握着一把由灰凝成的刀,身後是崩塌的天空。
畫面一閃而過。
他喘了口氣,額頭抵住冰冷的岩石。
風呼呼地吹,碎石不斷從山上滾落。他抬起頭,想再看一眼妹妹。
可眼角餘光忽然掃過天際。
那片曾被撕裂的烏雲,正在慢慢合攏。
不是自然形成的。
是有人在拉。
雲邊泛着金屬般的光澤,像被無形的手捏住,一點點縫上。而在那縫隙深處,一道新的光——正悄悄成型。
他心頭一緊,伸手想撐地站起。
可左腿斷處突然一軟,整個人向前撲倒。灰燼從胸口的傷口不斷往外溢,像沙漏裏的沙,怎麼也止不住。
他趴在地上,手指摳進泥土,努力往前挪。
一塊碎石落下,砸在他身邊,裂成兩半。
又一塊,落在背上,壓得脊椎生疼。
他沒動,也沒叫。
只是抬起頭,望向天空。
那道星光越來越亮。
他的左眼,最後一次亮起灰光。
映着他嘴角那一抹未幹的血痕。